共同體的構成及其關聯性

[摘要] 中國的現代化經歷了物質、制度和文化的轉變，這些轉變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發展的歷史背景。結合涂爾干人性的二重性概念，本文區分了共同體的物質、制度和文化三個維度，由此認為物質自立、制度自信和文化自覺是共同體實現充分、平衡發展的基本要求。共同體只有在物質完備和制度完善的基礎上發展，結合農民文化的現代化，才能為不同群體追求美好生活提供價值支持。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農民的現代化為例，本文認為中國治理體系現代化的關鍵在于協調共同體以上三個維度的關系，這一框架也為分析其他社會群體提供了思路。

[關鍵詞] 共同體" 物質" 制度" 文化

[基金項目] 本研究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和國家社會科學重大項目“新時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社會學的理論創新和意識形態建設研究”（項目編號：18ZDA163）的資助。

[作者簡介] 遲帥，博士，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社會學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理論社會學及其應用。

[中圖分類號] C91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2）04-0015-14

社會學作為一門伴隨著現代性而產生的學科，致力于理解現代社會變遷所導致的共同體的破裂，如韋伯構造共同體化（vergemeinschafung）和社會化（vergesellschaftung）的概念對比，即用一套社會關系和協作關系的理想型概念理解社會關系的轉型，這多少受滕尼斯的影響，后者從共同體（gemeinschaft）與社會（gesellschaft）的對立及其聯系出發，分析了如何在現代化中保留共同體的有機聯系。此外，也有人分析共同體的命運，并指出共同體到社會的演變線索與相互聯系。結合社會理論對共同體的闡釋，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共同體的演變機制。經典社會學也一致認為，社會發展中共同體生活方式的改善是社會學的中心議題之一，它不僅包括物質和制度的改善，還兼顧文化心態的改善。比如涂爾干界定社會的范疇兼顧反常與越軌的社會形態。馬克思的社會剝削理論指出，社會不平等還存在制度和宗教層面的原因。齊美爾指出，貨幣加速現代社會的扁平化，不僅影響了人們的物質生活，還限制了社會工作者改善窮人生存境遇的想象力。韋伯揭示現代社會的理性化帶來的科層制困境，其用意也在維護人的尊嚴。這些理論研究同時指出了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的相互關聯，本文將重點分析這種構成要素的關聯性，并將其置于農民現代化的歷史背景當中，由此分析如何促進關聯性從而取得內部平衡。

中國的現代化源自內憂外患之際所面臨的物質、制度和文化上的壓力。由于閉關鎖國，清末民初的中國同時面臨著科技、制度和文化落后的局面，帝國主義屢次入侵，中國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人被斥為“東亞病夫”。為此有識之士前仆后繼，救亡圖存，先后興起“洋務運動”以振興科技，“維新變法”“辛亥革命”以革新制度，“五四運動”以改造文化。中國社會開啟了自身的近代化轉型，先后經歷了物質、制度與文化的變革。這些變革推動了中國社會轉型的進程，但同時也要避免其造成共同體內部關系的失衡，這種失衡包括中國社會階層關系的緊張、社會秩序的失范、社會矛盾的增加等。

現代化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之一即農民文化的現代化問題。所謂農民文化，也就是以農民階層為載體的文化及其呈現的社會形象。如傳統四民社會“士農工商”里的農民形象在經歷了共同體的解體之后，近代以來呈現了所謂“愚貧弱私”的形象。所謂農民文化的現代化，也就是農民階層在適應和融入國家現代化的同時，逐漸改善自身文化形象和文化素質的過程，它不僅包括物質生活方式的調整，還包括文化心態的現代化。就如何實現農民文化的現代化這一問題，不少關心農民生活的知識分子都提出了積極的方案，如晏陽初、梁漱溟等人開展鄉村建設運動，爭取改善農民生活。費孝通一生志在富民，后來更為注重文化自覺和心態研究。以上針對農民文化現代化的實踐都涉及三個層面的改進，即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制度環境的改善和文化心態的變革等。這說明我們需要從多個角度分析共同體的構成，并維護共同體的內部結構平衡。本文從共同體概念出發發展了一個社會學分析框架，用以理解共同體的構成及其內部整合。

一、 共同體的三個維度

“人性的二重性”為我們理解個體與社會的關系提供了基本參照，但這并未完全解決個人與社會關系的對立，制度決定論和個人自主性之間形成了根本的張力。這種對立就反映出社會秩序的規范性問題。所謂人的身心二元對立，以及感覺和概念之間的對立其實延續了西方社會自柏拉圖以來的唯實論思想與基督教觀念，這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文化心態的基本寫照。因此，我們也需要注意文化與制度之間的區別和聯系，制度作為文化的一部分是特定社會的產物，而文化的外延其實涵蓋了所有的物質性社會事實和非物質性社會事實。不過人性的二重性有助于我們理解共同體的基本構成，一方面共同體必須具備物質基礎，另一方面共同體的精神空間必須具備一定的有機性。為了抵御現代社會變遷所帶來的系統性危機，解決社會秩序的失范問題，人們需要共同體的價值導向，重塑共同的精神家園。

共同體與社會構成了現代社會學的基本分類，而共同體區別于社會的基本點就在于它自身所具有的有機性。正如滕尼斯所言，共同體的有機性體現在農村的自然和家庭生活當中，借此共同體維護了人們共同的生活經驗，從而將血緣、地緣和人們的精神文化有機地統一起來，而與之對立的都市社會為人們提供了以效率為主的商業聯系。盡管社會的構成大致是以個體意志的自由結合為前提，并促進了人們更為廣泛的經濟和社會交往，但也因為其人造性減弱了人們天然的倫理關系。這種情況的轉變首先是由社會結構和制度的機械性所致。不過涂爾干對社會的理解和滕尼斯不同，他認為，社會分工促進了人們的有機團結，分工為人們的共同生活及其相互依賴提供了結構保障，并通過社會制度的完善促進個人自主與社會團結的同時實現。在他看來，“在某種程度上，結構是定型的生活”，社會結構本身是由人們的生活所塑造的，作為科學的社會學領域描述了結構和生活的辯證關系，結構的生活來源同時也表明了社會的源頭在于人們的生活共同體。在《職業倫理與公民道德》里，涂爾干表達了政治社會與個人自主之間的有機聯系，他認為國家并不僅僅是從外部對個人施加機械推動力，個人能夠享有他相對于物質世界和社會世界的自主性。然而在滕尼斯看來，社會并不具有類似于共同體中人們之間天然的情感關系，這是人們相互認同的基礎。有學者指出：“滕尼斯對涂爾干的反批評，觸及現代社會理論的核心問題。在自由‘個體’所構成的現代‘社會’中，這一‘社會’的紐帶究竟以何種規范形態出現在個體的生活、思想和感情中呢？”這其實關系到共同體向社會的轉變中個體如何接受新的社會規范，并形成相互之間的情感和思想認同。參考涂爾干對于人性的認識，自主性基本上是由人的二重性決定的。人性是個體性與非個體性的統一，個體的人是由身體和靈魂的二元對立構成，個人擁有獨特性的感覺，以及普遍性的理智概念，社會為個體提供了普遍化的價值和理想。為了肯定社會相對于個人的權威性，涂爾干希望透過他對原始宗教的研究確定宗教的社會起源？譺？訛，進而確認社會制度高于個人并主導人的社會化。

滕尼斯和涂爾干對于共同體的相關討論說明，共同體為社會提供了原初的價值規范，因為社會的構成來自共同體的基本要素，社會并未因為原初意義上共同體的轉變而失去對自身的規范性要求，盡管這種規范并未隨著單純制度的建立而自然成立。按照功能主義的理解，共同體的價值需求也是社會的基本需要。本文結合人性的二重性描述了共同體的三個維度，即物質、制度和文化。此種分類考慮到共同體與社會之間的連續性，既關心每個個體的身心事實，也要考慮社會結構的制度和文化的統一性。在中國現代化過程中，安土重遷的農民從原來血緣和地緣關系所孕育的鄉村共同體進入了城市現代社會，更加需要去適應新的生活在制度和文化方面的要求;而國家也在加強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以構建新的命運共同體，重新整合人們在物質、制度和文化方面的需要，給予不同群體以相應的結構支持。

（一） 共同體的物質維度

共同體的物質維度體現了共同體的基本生活需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生產力極不發達，物質需求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而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入，農民的物質生活逐漸改善，實現了溫飽和小康，但是物質利益的分配方面還有待改善，精準扶貧政策、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都是為了解決共同體內部物質生活的均衡發展問題。以往對改善農民生活的研究大致分為以下幾類，即：強調維護農民生產生活的基本權益，這些研究通過揭露農民群體所處的結構性位置指出改善渠道，如對建筑工人的研究。法學方面更為注重對外出務工人員所處的法治環境及其權利缺失現狀的研究，倡導完善法治環境，促進全面依法治國。倫理方面的正義要求也需要我們將更多的物質資源向這些群體傾斜。共同體的物質維度還要考慮殘疾人的生存狀況？譺？訛，以及貧困工人、農民、流浪乞討人員等，他們是共同體在物質再分配方面重點照顧的對象。改革開放以來，黨和國家確立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基本路線，國家通過財政轉移支付解決物質資源分配問題，加強科技投入，改進生產方式，這些都是為了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目標。

當前，中國的“三農”問題核心在農民，盡管各級政府一直致力于增加貧困地區人民的就業機會，對于特困山區群眾實行異地安置等，但新生代外出務工人員還是面臨著不少的工作壓力和矛盾，比如薪資待遇差、勞動超負荷等，于是出現消極怠工現象。流動農民往返在鄉村與城市的邊緣，缺少歸宿感，這種新的心態一度促使認同政治與集體行動結合起來。中國長期的現代化建設需要解決物質生產資料的分配與再分配問題。2018年3月，我國根據第十三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批準的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設立了農業農村部，以此推動農業全面升級、農村全面進步、農民全面發展，加快實現農業農村現代化。這一調整觸及人們千百年來形成的制度和文化心態。

（二） 共同體的制度維度

2017年10月1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強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因此，在建設新的共同體與追求美好生活的同時，我們還要處理物質、制度和文化上的矛盾。改革開放為制度創新積累了建設性資源，有利于解決體制性問題和結構性矛盾。如戶籍制度改革有助于解決物質資源與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衡的問題。城市化為農民追求美好生活提供助力，制度的改善需要協調市場力量和公共資源的關系，政府需要加強基礎設施投入和公共制度建設，只有制度自信才能促進城鄉一體化建設。

相對于身體、智力和能力的缺陷等個體性問題而言，討論共同體在制度上的問題關乎人的社會性的完善，其核心涉及制度問題。韋伯將現代性的制度問題表述為理性化催生了制度“牢籠”（iron cage），而齊美爾將其診斷為客觀文化凌駕于主觀文化之上的文化悲劇，這些都描述了共同體在向現代社會轉變過程中所凸顯的制度陷阱?，F代性在提高社會物質生產效率促進科技進步的同時，也帶來了人的物化和人口問題。馬克思將其歸結為制度問題，并認為“增加人口本身就是減少人口的主要手段”，即制度不健全導致共同體內不同群體的利益受損，這需要通過制度改革協調好人們的相互關系，完善國家治理能力和治理體系。

共同體還預設了一種文化理想。鮑曼探討了兩種現代性，即固態的現代性與流動的現代性。他認為當今現代性已經跨越福特式的笨重模式，國際資本的集中化已經影響了大多數人的生活需求，資本的游戲導致制度與人脫節，并已侵蝕了共同體的有機團結。因此，如何將不同群體納入有機的統一體內，鮑曼進一步思考了共同體的整合作用，改善共同生活的心愿也許能夠促進人們相互依賴。面對激烈的競爭和沖突，共同體不只是作為對過去的回憶存在著，還能激勵人們追求美好生活。共同體代表了某種生活的確定性，共同體思想要求人們在“安全感”和自由之間實現平衡，這就要求人們也要考慮文化心態的調適。

（三） 共同體的文化維度

自改革開放以來，城市化和工業化為農民進城提供了制度性機會，然而現代化條件下依然需要推進鄉村建設，這是因為經由媒體、市場、社會環境塑造的“他者”形象侵蝕了農民的主體性。此種再生產邏輯同時刺激了農民的物質欲望與權利要求。如今犬儒主義、“佛系”青年以及所謂“喪”文化似乎透露出底層社會的心態危機。一項研究表明，盡管所受的勞動剝削較輕，但新生代外出務工人員的階層認同感和集體行動的參與意識卻更強。犬儒主義與集體行動的存在表明了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迫切性，而化解共同體內部危機，不僅要關注人們的利益及其社會階層地位，將制度設計向底層群體傾斜，如設立農業農村部，同時還要關注當今時代人們的文化心理，這將有助于實現治理體系的現代化。

由物質、制度層面上升到心態層面的討論是從人的身體政治、制度環境過渡到對于共同體心態的考察的過程。這主要涉及共同體的文化自覺：宏觀文化分析需要反思現代性及其制度設計的局限性，如有學者討論中國文化自主性與現代性的協調問題;微觀心理分析主要針對共同體內部成員的精神氣質。二者結合凸顯出了社會學的后現代視角。它的思想之源需要回到后現代主義鼻祖尼采那里。尼采懷疑共同體的確定性帶來的意義，認為科學無法為人生帶來確定性意義，希望通過“重估一切價值”（umwertung aller werte）的形式來肯定人的生命本能。在他看來，道德其實具有相對性而非絕對性意義，基督教確立了一種奴隸道德，宣揚人的怨恨和報復心理，壓抑了人的本能，與之相對，主人道德則從自身出發，確立了個體主權（souveraine individuum）下的自主性。尼采更多從文化角度指向人的精神命運，“超人”（übermensch）形象承載了對未來人類的文化理想？譼？訛，補充了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階級分析思路，所謂奴隸道德并非僅就政治身份而言。受尼采的影響，德里達、?？碌群蟋F代主義學者分析了現代社會知識與權力的不確定性。?？轮赋觯此棘F代社會權力要超越單純的司法制度視角，現代社會的紀律化構造了一副“全景監獄圖”。共同體在強化生活的確定性和安全感，也影響著人的自主性。?？轮赋觯F代社會知識取向其實滲透了話語權力，因此他提出必須保衛社會，甚至將一些主流話語視為排斥人們多樣性認知的法西斯行為。?？陆璐速|疑了古典法權理論和傳統政治學說，批判了以唯制度主義角度研究共同體的學術傾向?，F代性轉變所面臨的危險正如韋伯關于官僚制的“鋼殼”比喻，錯誤的本能革命可能導致人與制度同時敗壞？讁？訛，韋伯對平庸政治的批判也關系著共同體的命運。也即是說，人的心態問題和精神氣質是現代社會不可忽視的，要避免共同體的破裂，不同群體需要保持文化自覺和心態自主。總之，社會學研究需要注意文化的自主性。

共同體建設需要達到物質自立、制度自信和心態自主。伯林區分了所謂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即免于受他人控制的自由與作為自己主人的兩種自由，這種劃分表明了解決制度性障礙的兩種不同思路，主張積極自由的實踐需要共同體內不同群體尊重他人的利益要求，而消極自由為共同體設定了行動閥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前現代、現代與后現代特征綜合交錯，共同體建設需要同時考察它的物質、制度和心態上的問題。解決物質短缺，需要科技進步和改善經濟結構，提高群眾生活水平，使人物質自立;治理體系現代化，需要從政治法律層面維護不同群體的合法權益，推動全面依法治國;同時，建設共同體、追求美好生活還需要加強文化自信。

二、 共同體的演變機制

以上框架大致概括了共同體內以農民為代表的群體的個體性和社會性特征，社會學研究旨在考察共同體的變遷在物質、制度和文化心態方面的諸多時代弊病，結構分析和歷史分析相結合有助于把握相互牽連的問題，因此需要從總體上把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社會變遷的關鍵特征。

（一） 農民的現代化變遷

1949年以后，我國在科技、制度和文化方面推進了農民的現代化。歷次土地改革和四個現代化建設的任務首先是為了解決物質短缺的問題。20世紀80年代初“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通過制度革新促進了農業生產和農民增收，20世紀90年代的市場化改革使得中國提前步入小康社會，基本上解決了貧困問題。伴隨著科技進步和制度創新，互聯網的普及開創了自媒體時代，但網絡民粹主義的出現表明，僅靠網絡監管的制度建設并不能解決道德自律問題，需要審視物質制度與文化的理想形態及其后果。現階段的發展局面凸顯了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平衡和充分的發展需要我們在有序推動農民進城的同時保障良性的社會流動，打破制度壁壘，調整利益格局。缺乏社會公平以及階層固化會壓抑和積蓄底層群體的負面情緒，因此農民的現代化需要國家繼續調整和完善經濟發展模式，加強文化建設和制度建設。

根據幾十年來我國農民生活的發展經驗，共同體的結構均衡體現為共同體在物質、制度和文化方面的關聯性得到維護。晚清以來的內憂外患影響了中國人的社會心態。有學者反映中國近代化的社會理論頗受社會進化論的影響。早先嚴復翻譯介紹了斯賓塞的社會進化理論，當即在清末知識界被廣泛傳播，無論是維新派、革命派還是激進青年，大多受到優勝劣汰觀念的影響。斯賓塞倡導適者生存，嚴復循此認為民力、民智、民德方面的進化是中國由弱變強的根本。中國近代思想界接受的進化論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殖民理論，這種心態構成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悖論，這反映了中國文化現代化在遭遇西方現代性之后的發展困境。

文化現代化需要警惕西方現代性的發展困境。斯賓塞以文明的優勝劣汰論證近代工業文明的合理性。這種文明的進程伴隨著人的心理生成與社會生成，它以其復雜的權力關系導致了群體的污名化（stigmatization）。福柯以麻風病人和愚人船的形象闡釋了癲狂與文明的關系，以此表明現代社會的自我權力技術如毛細血管般散布在不同群體里，知識作為“取向”提供了一套監控、指導人們生活的社會規范?！拔拿鳌薄岸Y貌”“素質”等詞滲透的權力色彩，表明文明社會借以區分不同文化優劣的關系邏輯。

線性進化論所主導的現代性實踐帶來了不少問題，這些問題體現在文明社會的意識形態對異質性的排斥上，并提醒我們注意在文化的現代化發展中堅持多元性和開放性態度，避免陷入極端意識形態的陷阱。有識之士試圖解決共同體的文化和制度問題，其美好愿望往往以意識形態與烏托邦的形式出現，如具有烏托邦色彩的“理想國”、宗教上的“天國”和“上帝之城”。啟蒙運動提出了平等、進步、自由等價值理想，在后來的實踐中也往往被打了折扣。馬克思揭露窮人向往天國是“被壓迫人民的嘆息”？譾？訛。中國自1949年以來的政治實踐表明了人類在物質制度與文化心態建設方面所做的巨大嘗試。20世紀的現代性思潮似乎使一系列“主義”達到高潮，這引起了共同體的劇烈變遷以及一系列意外性后果，如納粹德國將尼采的學說曲解為法西斯理論的支柱。鮑曼認為，納粹的極權思想依靠工業力量與現代科技為大屠殺提供了理論和現實條件，其“最后解決”方案扼殺了他者的命運，那些被認為阻礙現代性事業的“異質性”得以清除。人們需要由此反思意識形態的危害性，極端主義思想往往加劇了地區沖突和文化沖突。

總之，現代性催生了一套識別、討論與消除異質性的制度設計。20世紀以來理性主義的樂觀態度在戰爭中衰落，并在戰后歐洲和中國引起了知識分子的反思?，F代社會的發展主義悖論使得文化和技術在增加知識的確定性的同時，忽視了共同體結構的均衡和自由。施特勞斯從現代性整體角度重啟古今之爭，檢討西方文明的不足。因此，共同體的整體命運需要克服內部的結構失衡。

（二） 傳統文化的價值資源

文化的現代化并不意味著全盤拋棄傳統文化的價值取向。共同體的文化自信似乎逐漸從質疑傳統文化的根本精神開始呈現出越來越多的反傳統傾向，如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到全盤西化等。不過正如費孝通所說，“現代化”突破了“傳統”，同時延續并更新了“傳統”。因此，他提出文化自覺的概念，其關鍵即在于如何在推動文化現代化的同時積極吸收優秀的傳統文化資源。

儒道思想關于共同體的價值關懷為不同文化的超越性提供了傳統的理想，如陶淵明在《桃花源記》里勾勒了一個共同體的理想世界?？酌蠈W說為“家國天下”賦予價值內涵和倫理色彩。家國同構、政治倫理同構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特色。儒家作為中國社會的文化擔綱者，和法家互為表里，共同維持了兩千多年的皇權統治。而中國傳統文化又以儒道兩家互為補充，促成了共同體的個體性和社會性、統一性和多樣性的共同存在。比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又如諸葛亮自謂“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讀？訛。莊子也分析了孔子不能得君行道的現實困境？讁？訛。文化多樣性和心態自主有助于保護共同體的精神家園。

中國的現代化建設改善了農民物質上的貧弱地位，文化的現代化需要積極吸收優秀傳統文化，這有助于實現制度自信和文化自覺，并為超越西方發展模式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西方現代性實踐鼓勵經濟效率、競爭、消費和增長等。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和異化勞動加劇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惡性競爭。馬克思號召社會底層聯合起來反抗物化和資本邏輯。有學者指出，當今農民集體行動的現實原因在于物質和制度環境改善后的相對剝奪感，因此文化心態分析似為階級政治分析之必需。

三、 共同體的內部整合及其再生產邏輯

透過共同體的物質、制度和文化心態三個維度，可見共同體變遷所面臨的結構性問題。共同體面臨著理想與現實、制度與環境、意識形態與烏托邦、發展過程中效率與公平等種種矛盾，這種緊張關系具有潛在的和現實的危害性。文化的現代化與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有助于實現共同體內人的個體性和社會性的統一，從歷史角度彰顯共同體的整體性、多樣性和統一性，為現代社會整合提供價值內涵。

（一） 社會分類的問題及啟示

共同體的結構性矛盾體現在不同群體在三個維度上的不均衡和不平等關系。韋伯針對現代社會階層分化提出以財富、權力和聲望作為劃分不同階層的標準。韋伯的分類是建立在馬克思的階級分類基礎上的，馬克思強調經濟關系的基礎地位，韋伯更為關注現代社會的文化自主性。我們在韋伯的三個分類基礎上綜合馬克思的思想，提出對應于物質、制度和文化心態方面的以下三個問題：

1. 物質的再生產邏輯問題。這是現代性早期產生的問題，即資本主義形成時期，馬克思主義做了最為透徹的分析，揭露了物質生產和分配的不均衡，剩余價值理論揭露了資本主義生產的剝削邏輯，馬克思號召工人階級聯合起來重新掌握生產資料，物質和資本的再生產相互關聯，又將人們引向第二個問題。

2. 制度的再生產邏輯問題。這是現代社會制度設計的核心問題。貧下中農通過組織動員“翻身”求解放完成中國的社會革命。而改革開放和中國社會轉型又被視為將底層群體的激情轉換為利益訴求的過程，這也透露出文化心態的作用力。如今三億農民成為流動大軍往返于城鄉之間，既促進了城市化和現代化，也支撐著無數家庭的生計和國家的制度穩定。這表明制度設計不能忽略文化傳統的影響，因此對制度的考察需要結合文化心理因素。

3. 文化的再生產邏輯問題。文化心態問題關涉著理想與意識形態的議題。如斯科特在“農民的道義經濟學”中發現了制度邏輯背后的文化傳統的道德表達，東南亞農民由于缺乏組織性支持，只能在適應市場和國家的架構下通過各種非正式的日常表達維護自身利益。共同體制度的完善需要尊重文化多樣性，兼顧社會底層在物質、制度和文化上的需要，為此社會主流價值需要完善法治環境，疏通底層群體有限的利益表達渠道。這三個再生產邏輯的相互關聯決定了共同體內物質、制度和文化之間的關系，造就了底層在物質、制度和文化心態方面的問題。

（二） 傳統共同體的價值規范性

以上三個問題的答案分別指向共同體的三個維度及其相互關系。不同于中國古代的文化分類，韋伯的階層分類標準主要著眼于現代社會經濟政治社會資源的占有率，原因在于中國文化凸顯了文化現代化的不同價值理想。階層分類所依據的經濟關系并不能代替文化價值的差別，如儒家對為政者和普通人提出了不同的要求?？鬃訌娬{君子小人之別，要求為政者“泛愛眾而親仁”，“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對于底層群體要求“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儒家的和諧思想追求“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這實則要求君子“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要求社會精英必須承擔更多的道義責任，避免倚強凌弱。中國傳統文化以關懷底層為核心構建價值和倫理秩序，進而改良政治和社會制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暗妹裥恼叩锰煜隆?，表明共同體傳統試圖將公共善復歸人倫日用，達到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

中國傳統文化關注社會再分配制度的公正性。其等級思想基于價值判斷，原因在于新儒家認為儒學主要是心性之學。儒家所談家國天下架構正建立在對心性的價值認同之上，談物質財富時提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同時重視人心安定，為當代中國的文化研究提供了改善路徑，即要避免片面追求GDP的發展模式。對士人而言，儒家所設想的美好生活是“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孔顏樂處是傳統共同體的精神歸宿。

傳統共同體注重以上三個維度的關系和諧。“家國天下”的構想不只重視外部制度約束，也實現了共同體的均衡發展。修齊治平、內圣外王支撐了中國人傳統的心理結構和社會結構，儒道思想的內在超越性意在成就文化自覺。有人認為，西方現代性隱含了“虛無主義”傾向，工具理性擴張在維護共同體的命運問題上遇到了根本性的困難，權力和資本的邏輯侵蝕了生活世界。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似乎擺脫了理性形而上學的窠臼，不過“向死而生”的口號表述的卻是悲劇性的文化心態。有學者說，中國人的“情本體”所張揚的樂感文化化解了這一問題。？輥？輰？訛樂感和諧對不同文化的啟示在于，這種和諧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的和諧，它與儒家的內在精神相一致，即以“樂”的內在超越性為人提供精神自由，并借自由化解共同體與社會之間的張力，通過文化自覺達至情深而文明。

總之，現代性需要解決共同體在以上三個維度的結構性矛盾。片面追求物質消費的過程會加重競爭和社會沖突，也會加重人們在文化心態上的不滿?，F代性在片面的發展主義邏輯下難以避免對底層群體的侵害，這暴露了西方現代性的問題，即以權力控制為實質的知識體系對底層的宰制，并未從根本上解決自身再生產邏輯的片面性，它加劇了共同體的內部分裂和外在沖突。因此，多元現代性和共同體的文化自覺，會為人們追求美好生活提供更好的價值關懷。

四、 結語

本文以共同體在物質、制度和文化心態上的分類邏輯分析了共同體的價值需求，在以上三個維度嘗試理解共同體與其所處環境的關系，指出共同體的發展困境，這既體現在技術和制度對人的控制等馬克思主義的論述里，又表現為文化心態問題。20世紀片面的發展主義實踐反映了這一現代性悖論，共同體在以上三個維度發展不充分不均衡。對此，本文認為，農民文化的現代化只有積極吸收傳統思想，才能完成共同體的現代轉換，由此才能拓展現代性的價值理性。

（一） 解釋經驗的理論分化及其整合

以往解釋共同體內不同群體的社會性問題容易以偏概全。上文簡單提到的不少經驗研究關注改革開放時代的農民群體，主要著眼于其利益和權利的缺失，或從制度方面或從文化心態的角度進行了社會分析？譹？訛，但從共同體角度，結合底層群體的文化心態及其所處的制度環境進行綜合研究則顯得更為必要。社會學的想象力要求我們兼顧共同體的不同維度，運用比較歷史研究法與跨文化比較研究法來分析不同群體。

社會行動者其實與他們所處的物質、制度和文化環境進行著雙向交流，即這三個方面的環境因素作用于這些行動者，而反過來他們也在改造和適應這些環境;同時從宏觀層面來看，這些因素之間也存在相互交流，即物質因素影響制度因素的運行，反過來制度設計也會影響物質運行狀態，制度因素的好壞直接又影響著人們的文化心態，反過來文化心態因素也會影響制度運行。因此，我們需要同時關注群體所處的物質、制度和文化環境。

共同體在物質、制度與文化心態上的構成有其統一的價值依據。其意義在于以上框架的討論結合了人與環境的主客觀層面，物質、制度與文化心態因素的關系邏輯既為我們進行物質、制度與文化心態問題的理論分析提供了便利，又為解決不同群體關心的現實問題拓寬了視野。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過程中，中國需要在學習西方制度時關注文化心態建設。？譹？訛本文有關農民的經驗研究案例，試圖說明解決這些現實問題離不開這三個要素的整合。

（二） 拓展多元現代性的理論和實踐

全球范圍內發展不充分和不均衡的現代性實踐也帶來了一系列問題?？植乐髁x、極端民族主義和各種原教旨主義愈演愈烈。這需要我們從人類命運共同體角度開拓視野進行縱橫分析。橫的方面是跨文化研究，即跨文明和跨階層視角，針對理論和實踐涉及的核心概念的定義及其來源進行譜系學研究，分析這些問題背后的思想形態及其文化成因。西方現代性經殖民擴張波及全球，促進了文化的交流，也有可能引起所謂“文明的沖突”。目前全球化時代文化交流和跨文化研究又會涉及不同的價值判斷，價值多元主義有助于打破線性發展觀，促進多元現代性的發展。縱的方面是比較歷史研究，積極吸收傳統文化資源。上述討論顯示物質、制度與文化因素的復雜性關聯。文化自覺有助于我們吸收文化傳統的優秀成分，發展多元現代性。物質、制度與文化的多樣化彰顯了文明的多樣性。此即縱橫分析的啟示。

區分以上三個維度拓寬了研究思路，一方面共同體可以在物質生產和制度安排上通過提倡效率和進步保障自身的再生產，另一方面要避免共同體的制度化帶來的個體化及其關系不均衡，如社會保障和福利制度與人的自由發展之間的關系，保障共同體的整體和諧以及均衡發展，避免因為發展不充分導致共同體結構失衡而帶來新的問題，從而促進共同體內部不同群體成員的相互認同和彼此依賴。

總之，關注共同體在物質和制度基礎上的文化價值，有助于避免單純的關注底層群體的權利問題導致的所謂唯制度主義傾向，而單純的文化闡釋似有某種原教旨主義和保守主義之嫌。物質、制度和文化心態的均衡分析可以促進共同體內部整合。從宏觀架構來說，社會需要更加重視底層的文化心態以重構三者的關系;從微觀來看，共同體內每個成員都需要調節自身心態以化解物質與制度之間的緊張關系，從而更好地實現微觀互動與宏觀制度、個體性與社會性的統一。

（責任編輯：徐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