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劉越
在傳統的畫史研究中,由于版畫與繪畫分屬不同的媒介,學界往往分而視之。但近年來,有學者逐漸發現二者之間并非完全沒有關系,而是相互影響。特別是清代,隨著木刻版畫印刷業的發展,山水版畫的出版日漸增多,水平也隨之提高,其內容、風格與山水畫的關聯更加緊密,所以此一時期需深入探究。本文即以清宮畫家劉愔的《悟薌亭畫稿》及其作品為例,嘗試探討清代晚期山水版畫與山水畫創作的密切關系。
在中國版畫史上,從明代末期開始,就有畫家為了傳播自己的畫風,將自己的畫用版畫刻印出來,或直接參與到版畫的制作中,通過版畫的大量發行,把自己的畫風流傳下去。畫家們不僅參與名勝圖的繪制,同時也以版畫作為可資借鑒的圖式作畫,劉愔的藝術創作即受此啟發而作。劉愔的生卒年不詳,根據傳世作品的時間推測,其活動于嘉道年間,最終以自己繪制的山水版畫作品《悟薌亭畫稿》留名于世。這部山水畫稿,全書共3卷,刻印精絕,是清代后期山水版畫中的佳作。除此之外,他還留下了一些以名勝圖為主題的畫作。
劉愔雖是宮廷畫師,但其生卒年未見記載,僅《寧鄉縣志》有關于他身世、經歷的簡略記載。他生于湖南長沙,嘉道年間比較知名的湖南文人胡達源(1778—1841)、彭浚(1769—1833)、石承藻(1808年進士)、鄧顯鶴(1777—1851)都是他的好友。由幾人的生卒年可推知,他大體生活在19世紀。這一時期,由于中國南方社會的經濟發展,出現了富有的中產階級,劉愔的家庭就屬于這一階層。其祖父是名醫生,而他則繼承了父親的家產,并曾在山東捐官,之后放棄了功名仕途。1841年,由覺羅德厚推薦,進入宮廷如意館面試。道光皇帝(1782—1850)命其以“萬綠叢中一點紅”為題作畫,畫得似乎很合圣意。后又作《瀟湘八景圖》晉呈,皇帝最終下詔充任內廷,任命其為宮廷南苑供奉官,但劉愔生性喜歡游歷,不愿繼續做官,于是以母親年老為由,請求回家。在回家途中,沿海岸向南,從蘇州逆流而上到長沙。旅途中,長江重湖數千里,古跡名勝,逐一描寫入畫,畫成34幅,名為《臥游圖》冊。晚年在悟薌亭以書畫自娛,著有《悟薌亭集》。
從劉愔留下的這部《悟薌亭畫稿》來看,其中的山水圖像以白描為主,畫的架構比較清晰,但是用筆特征比同時期的山水版畫更加明顯,不僅具備了早期山水版畫的地理特征,也吸取了山水畫的畫法。《畫稿》的序言為道光十八年(1838)進士覺羅德厚所寫,第一、二卷的內容是劉愔所繪南方各地的山水名勝圖,共86幅。其中,描繪湖南名勝山水共26幅,蘇州至長沙的江景34幅,安徽名勝2幅,江西名勝5幅,名勝圖之后,均有劉愔題跋,對名勝的地點進行解說。第三卷為“六法管見”,共24幀畫法圖,圖中配有文字,后有道光二十年(1840)作者劉愔的題跋。
劉愔雖不是清代宮廷史上的一流畫家,但由于他兼具宮廷畫家的身份,使得這部作品除了政治意涵之外,還有一種表現自我游歷與自我創造的藝術價值。
《悟薌亭畫稿》出版之際,正值鴉片戰爭(1840—1842)剛剛開始,此時中國的社會經濟走下坡路,民不聊生的情況日益嚴重。在以往的畫史研究中,由于19世紀的山水畫因無顯著的畫派、畫家可與17、18世紀相比,因此普遍認為畫壇也陷入了低迷的困境。這段時期的畫史被視為乏善可陳、不足稱道,畫家也普遍被認為是“四王”傳派的后繼者,墨守成規,在仿古為師的訓練下畫風刻板。但這一時期卻出版了大量自傳體的山水版畫,鄭振鐸先生最先發現這部分圖像出版的連續性?!斗洪秷D》《鴻雪因緣圖記》《悟薌亭畫稿》接連出版。
據梅韻秋考證:“《悟薌亭畫稿》與《泛槎圖》非常相似,從畫稿的部分圖譜來源來看,顯然取自《南巡盛典》。但并不是機械化的翻版。”可見《畫稿》雖然對《南巡盛典》有所參考,但還是有自己創造的部分,尤其是樹法和山的表現法。而且不能忽略的是,劉愔在《畫稿》中,除了記錄自己的生平游蹤之外,其另外一種山水畫教學的目的同樣不能忽視。他在畫稿的最后一卷“六法管見”中,主要參考了《芥子園畫傳初集》的山水圖像,并按照樹譜、點景人物、山石、構圖講解了山水畫的畫法,體例上與《芥子園畫傳》相似。同時,在題跋中,劉愔也并沒提到前兩卷的畫作是其觀察自然所畫,反而刻意強調用筆的重要性:
“畫之命意如屬文。遣筆如作草,一筆之中必有波折,兩筆相接亦貴松靈。正鋒藏骨,偏鋒取致。輕而淡秀,潤處生妍。麗之姿重而濃,淋漓中寓遒勁之力,至其妙。用超攄端賴去世,似奇反正,二王法也。險絕為工,魯工筆也,得其故可以推陳取新,可以醫庸越俗。心手相印,則若斷若續,若有若無,意到而筆可不到,畫中三昧,已由由焉,寓乎其中矣。心師造化,丘壑在胸,文之結構也,而層次轉折,穿斷聯絡,一氣呵成。渾融軒豁蘇文忠,所謂筆所未到氣已吞者也。”
除了重視筆墨之外,劉愔在跋語中另一個重視的概念就是虛實。事實上,如將《悟薌亭畫稿》與傳統的輿圖相比較,比較符合他在題跋中所強調的虛實概念。畫面環境的安排并非真正的寫實,也沒有特殊的景觀和鳥瞰的感覺,山水組合更重視虛實的結構,而且與另外兩部稍早出版的自傳體山水版畫《泛槎圖》《紅雪因緣圖記》相比,《悟薌亭畫稿》的大部分山水結構看起來更像是一種理想的形式。
從劉愔現存畫作的畫風可見,其畫中的構圖取景設色,與“四王”傳派著重的筆墨有所不同,而版畫才是塑造他個人風格的關鍵所在。
從劉愔現存的繪畫作品看,有《名勝圖》冊頁32幀,“斷橋殘雪”一幀即題有“道光癸卯春日,仿古名勝圖三十二”。由此可知,此冊頁是劉愔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所畫,這些畫是在《悟薌亭畫稿》的基礎上加以創作和發揮的。從《岱宗》這幅畫看,畫面近景與遠景山的位置經營,與《畫稿》中“泰山”一幅布景相似,畫面右下方前景與觀眾拉近,去掉了一些土坡,用樹替換,遠景山頂處,后退的山也被去掉了一部分。另外,畫面樹叢濃淡墨的對比,也深化了整幅畫的空間,很好地把握了山的遠近感。其余幾幅畫和《畫稿》中的《徂來山》《丹崖》《葛仙峰》《匡廬山》《垂云崖》圖很相似,都是在《畫稿》的基礎上創作,但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簡化。
同時,在劉愔的創作中,除了改編自己的《悟薌亭畫稿》,也參考了《南巡盛典圖》。在《河間任丘趙北口》《古泮池》《平山堂》《鎮江金山》幾幅畫中,都部分采用了《南巡盛典圖》的圖式。相比之下,劉愔的畫面在經營位置上,主要利用了《南巡盛典圖》的主山,加以變動,或者采用半包圍,或者將圖式移動到一邊,不讓構圖完全居于中央,留白的面積也更大,打破了平淡的版畫構圖。樹木的畫法用墨濃淡變化表現,使得畫面更豐富。
而他另外的作品《燕京八景》冊頁,主要畫了燕京地區的八個景觀。從題跋所知,這些畫應該是劉愔在內廷供奉時所畫。雖然宮廷畫家的創作主要是為皇室服務,但是如將劉愔的作品與另一乾隆時期的宮廷畫家張若澄的畫作相比,雖是同一題材,但表現方式卻差異很大。在劉愔的作品中,自然景物的表象成為被超越的對象。他的畫面構圖布景更加簡化、舒朗。山石的造型柔和,畫家的筆觸也是由重而輕,前后虛實對比更強烈,更有筆墨韻味,而張若澄的《燕京八景》布局比較煩瑣,用筆也工整細致,稍顯規矩、刻板。
由此可知,在劉愔的山水畫創作中,巧妙地利用和轉化了《悟薌亭畫稿》與《南巡盛典圖》的圖式,并根據畫面需要,選擇了《芥子園畫傳初集》山水卷中的畫法進行表現。在畫風上,有了自己的發展,同時也賦予了其著作《悟薌亭畫稿》藝術教育的價值。
[1]周震麟修,劉宗向纂,《民國寧鄉縣志》,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先民傳五十八 清三,第284頁。
[2]鄭振鐸指出:“《泛槎圖》刻于嘉慶二十四年(1819),是自傳體的木刻畫集,惟以紀游為主耳。圖刻得相當精,遠在《南巡盛典圖》之上,因此是有設計有經營的創作,而彼則只是‘但求無過’之作也。《盛世良圖紀》刻于道光五年(1825),《花甲閑談》刻于道光十九年(1839)、《鴻雪因緣圖紀》刻于同一年,都是同一類的以木刻圖來記述自己生平的,都刻得很精彩,可考見當時生活實況。其中《鴻雪因緣圖紀》凡三集,卷帙最為浩瀚。不知這類書還出了多少,這里只是舉其最著者耳。仕宦者經歷的行蹤與事跡往往甚為廣闊、繁雜,他們的記錄,因之便也很有用?!保▍⒁娻嵳耔I:《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89頁。)
[3]梅韻秋,《天下名勝的私家化:清代嘉、道年間自傳體紀游圖譜的興起》,《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輯刊》,2016年第41期,第303-370頁。
[4]劉愔,《悟薌亭全集》,《中國古畫譜集成》第8卷,山東美術出版社,2000年版,第3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