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市場監管局 李晃
雪不聲不響地,下了一整夜。凌晨時分的湘西南,天幕比往常亮了許多。是那種白茫茫的亮,白茫茫的耀眼。鵝毛般的雪花,并沒有要歇下來的意思。一片緊跟著一片,落在樹梢,駐在房頂,飄在田野,壓在菜心,披在大地上。
有雪的地方,便有腳印,便有一顆顆躁動的、跳躍的、歡快的心兒。小伙伴們也不睡懶覺了,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打雪仗、堆雪人去。雪是久違的雪,深情的雪,親吻我們的發絲,撫摸我們的額頭。雪也是淘氣的雪,頑皮的雪,也從身后偷襲我們,偷偷鉆進頸脖子,帶著透心的涼。有人汲著長長的鼻涕,有人在雪地里摔了個四腳朝天。少年的奔跑,在雪球的你來我往中,吱吱吱地燃燒。歲月的沉淀,在雪人的憨態笑容里,紅通通地咧開了嘴。
青山與田野欣喜地接受了這一切。因為無論今冬的雪來得早與晚,雪下得溫柔或者奔放,這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也是極其美妙的。白菜與泥土泣不成聲,對于它們而言,每一縷風,每一片雪花,甚至每一絲寒冷的到來,都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因為它們都是大地的孩子。孩子與孩子之間,并不需要刻意的儀式。
風漸漸弱了,但雪仍在接踵地蓋過來,天幕也越發敞亮。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青松比我想象的更加偉岸,更加堅強。我搜索著寒山沖,只有大片大片的松林,仍以往日的平靜與低調,呼應著這場入冬以來最大的雪。啪的一聲,有厚厚的積雪抖落在地,砸出了雄性的烙印。又啪的一聲,纖細的楠竹被壓彎了腰,硬生生地崩開了身子,讓人驚駭。
雪花飛舞,雪構凜凜,這是一場略帶挑釁的雪。它想覆蓋一切,又想攪動一切。單憑我一雙肉眼,是看不穿雪的心思的。那就請炊煙出馬吧。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莫過于生與死。柴火為炊煙付出生命,炊煙是柴火的死而復生。這樣的熱烈與淬煉,這樣的激情與生機,才能對抗來自極寒的雪、神秘的雪、高潔的雪。
干柴抵達灶膛,生起跳躍的火焰。這是它畢生的使命,也是最后一場足夠熾熱的表演。炊煙升起來了,越過廚房的木梁,穿過黝黑的煙囪,在雪的眼皮子底下裊裊升起來了。但雪花并未將它放在眼里,依然得意地展現自己紛紛揚揚的舞姿。隨著火鉗反復擁抱干柴,柴火接續化為灰燼,炊煙也便漸漸捂熱了瓦楞。瓦楞間的積雪,悄悄有了變化。先是潮濕,再漸漸融化,隱約露出了青色的瓦片。以煙囪為中心,由近及遠,不經意間畫出筋骨分明的對陣圖。

我猜,雪一定是知曉的。它從半空旋下來,怎會看不見炊煙的盛開?雪花帶著蒼穹的使命而來,它心甘情愿在炊煙的懷抱里回歸大地,彼此交融,亙古不息。我倒是徒增悲傷了。人生又哪有那么多邊界,那么多對抗呢?正如雪花與炊煙,一個來自九霄,一個生于泥土。它們在季節深處交相輝映,惺惺相惜。這是一段多么飽滿而深邃的旅程。
有炊煙的地方,便是人間。或者說,是人間就一定不能少了煙火。沒有煙火的人間,注定是一片荒蕪。雪下得越大,炊煙生得越久。大雪封山的日子,人們圍坐在灶膛邊,燃起通紅的炭火,烤兩只紅薯,煨幾個糍粑,溫一壺老酒,嗑幾把瓜子,長長短短地嘮著家常。照在我們臉上的火光,來自哪一個歉收或者豐收的年?鍋里沸騰的咕咕冒著白氣的開水,是不是父輩們披星戴月躬耕不輟的汗水?柴火清香,米酒醇厚,感恩是雪夜唯一的語言。
不記得雪是什么時候停的。孩童時代,我并沒有刻意記事的習慣。但總覺得那時候的雪比現在下得更多、更大、更久,更有冬天的韻味。我曾被它厚實的足跡深深震撼,也曾在它紛紛揚揚的注視里,跟在哥哥身后翻山越嶺走村串戶地叫賣炮仗。海蛾嶺、鳳夾山、獅子山、牛寨嶺,這一個個帶著鄉音的名字,那一片片打在扁擔落在肩頭的雪花,還原了我日漸消逝的記憶。那是一場又一場向我們圍攏過來澆灌過來的雪,一場又一場湍急的雪、寂靜的雪、成長的雪。
雪是幸福的,下得那么熱烈,覆蓋得那么廣闊。沒有哪一片雪花不夠晶瑩、不夠飄逸、不夠辛勞。瑞雪兆豐年。雪花飛舞的世界,是我所向往的,也是充滿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