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潔
(青島市文學創作研究院,山東青島 266003)
近幾年,“女性文學”越來越多地躍入人們的眼中。然而,“什么是女性文學”卻是一個幾近模糊的空白。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作家和教育家埃萊娜?西蘇,在她的著作《美杜莎的笑聲中》,采取了解構的策略,試圖在文化上建立一種新型的兩性關系,而不是等級森嚴的二元對立。國內的女性文學評論家孟悅、戴錦華的著作《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也在文學領域內,運用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拉康精神學說等多種方法來對女性作家的作品進行了細致的研究與探索。事實上,無論“女性文學”怎樣定義,它始終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是在大規模的社會革命和思想文化革命的歷史機遇中發生發展起來的,這幾乎成了中國的女性文學區別于任何一種文學形態的重要特征。廬隱便是接受這一新的文化理論的作家之一,她出生在五月四日這一天,生為五四時代的女兒,她在二十三歲便加入了文學研究會,成為五四時期第一個加入文學研究會的女作家。茅盾先生稱她為五四時期的女作家“能夠注目在革命性的社會題材的第一人”。可以說,從《海濱故人》開始,女性意識開始在廬隱敏感的內心中覺醒。
激烈反傳統的“五四”新文化培育了一代智慧之女,她們如饑似渴地吮吸著新知識的甘露;“個性解放”“自由平等”“民主科學”“人道主義”的大旗被一批又一批的出走的女兒們高高舉起??梢院敛豢鋸埖卣f,知識女性的象牙之塔是在“五四”這個崇尚“科學”與“民主”“理性”與“智慧”的充滿大智勇者的時代建立起來的。對于“五四”時代的叛逆的女兒們來說,知識與智慧成了她們照亮愚昧、無知的封建的黑暗王國的一枚火炬,是她們出走家庭,叛離角色,追求理想的一盞明燈,更是她們決絕否定“女人是花瓶”,“女人是玩物”,“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落后的傳統性別規范的堅定的理想信念。
廬隱曾為自己少時的愚笨無知而深深痛苦過,家人也因為她的笨拙而冷落呵斥她。正因為如此,童年的廬隱孤僻成性,過著悲苦的寄人籬下的生活。童年的厄運終究因為廬隱自己的奮斗而打破,知識的增多也令母親和親戚們對她贊賞有加。更為重要的是,在求學的過程中,由于文藝的熏陶和新思想的傳播和影響,廬隱改變了童年時拗傲孤獨的壞脾氣,一代機智聰敏的知識女性正在長成。
廬隱自身的求學經歷在冥冥之中暗合著“五四”的時代大潮。盡管婦女解放的道路還有待深掘,然而敏感的廬隱清楚地看到,只有智慧與知識才是悲苦女性自救于苦海的階梯,才是在新的多元文化時代爭取女性獨立話語權的關鍵。所以在廬隱的小說中,總有幾個頗具才情且機智聰敏的優雅的叛逆少女,在窗前的紫藤花架下,在落日的余暉里,或是在“左繞白玉之洞,右臨清溪之流”的海濱小屋旁,暢談著人生究竟的問題,訴說著離愁別恨的傷感情緒。敏感脆弱的亞俠,盡管遭受著心臟病和失眠癥的折磨,卻依然在被病痛折磨得不能入睡的夜晚,偷偷地讀著探問人生哲理的詩,把筆作書地寫下流露自己心緒的文字:“我一生的事情,平常得很!沒什么可記,但我精神上起的變化,卻十分劇烈;我幼年的時候,天真爛漫,不知痛苦。到了十六歲以后,我的智情都十分發達起來。我中學卒業以后,我要到西洋去留學,因為種種的關系,做不到,我要投身作革命黨,也被家庭阻止,這時我深嘗苦痛的滋味!”從亞俠的這一段自述中,我們尋著了一代知識女性投身時代洪流,追求智慧人生的機智聰敏的美麗身影,她們渴望在“五四”這個崇尚自由與平等的大時代里,憑借自己的智慧和膽識,完成對自我的拯救,進而完成對社會、對民族的拯救!
五四時代為我們塑造了兩座永遠不會為女兒們所遺忘的美麗的塑像,定格了她們反叛傳統、出走家庭時果敢決絕的人生姿態,那便是娜拉與子君。
可以說,娜拉與子君幾乎代表了新文化新女性價值觀的全部標準,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值得我們去思考和注意的文化現象。盡管魯迅先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墮落,便是回來”的殘酷現實,子君在叛離叔父的家庭之后卻在不自覺中落入婚姻家庭的藩籬的悲慘處境,但這卻并不影響“五四”的時代之女們不顧一切地逃離那個禁錮自己的父親的家門。事實是,時代已停不住前進的腳步,不論是在文學中還是在現實里,叛逆的女兒們都已在娜拉式的精神、子君式的思索的指引下,果斷決絕地邁出了她們區別于舊女性的第一步。
受到“五四”新思潮影響的女兒們已經覺醒并且毫不畏懼地進行了反抗。正如和廬隱同處“五四”時代,同樣是叛逆的女兒,同是對舊式婚姻家庭決絕反抗的馮沅君在她的代表作《隔絕》和《隔絕之后》中寫道的那樣:“生命可以犧牲,意志自由不可犧牲,不得自由毋寧死”,“我們的愛情是絕對的,無限的,萬一我們不能抵抗外來的阻力時,我們就同走去看海去”,這是何等果敢決絕的叛逆姿態呢!在廬隱的筆下,露沙和她的伙伴們同樣被賦予了這種性格:雖然清瘦,但卻十分剛強;脾氣爽快、但心思極深。同伴們都評價她為“短小精悍”。因為相同的志向和理想,露沙不顧外界的壓力和反對,愛上了已是有婦之夫的梓青。她喜歡研讀他的散文,喜歡和他通信互換各自對事件的見解,心靈的溝通使他們“從泛泛的友誼,變為同道的深契”。
由此,我們似乎可以清醒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叛逆的女兒渴望愛情自由與婚姻自主,然而卻更渴望她們作為女性個體的精神獨立和主體自由。她們機智聰敏的獨特魅力,她們果敢決絕的叛逆姿態,與其說是由愛而生發,不如說是為了她們作為“女性”這一主體的掙扎和應有的權利的探索而熠熠生輝,永不磨滅——在歷史舞臺上缺席了兩千多年的美麗身影在這一刻重新開始了對智慧與勇氣的最初探尋。
露沙們常常喜歡寫信給朋友來交換彼此對于人生的看法。“人生究竟有幾何?窮愁潦倒過一生;未免不值得!”露沙甚至因為在上哲學課的時候思考“人生到底做什么”的問題而飯也不吃不好,覺也睡不著。這便是“五四”的時代大潮退卻后留給叛逆的女兒們的無盡的困惑與迷茫。露沙們可以在風云激蕩的“五四”時代為奔走國事而忙亂,她們可以不顧個人生命安危,在天安門開民眾大會,去總統府請愿,于十字路口演講,卻無法承受時代的激情退卻后留給她們的生命之輕。她們以超越現實的方式和規避時代的姿態去思考整個人類的有關問題,并試圖將這些問題上升到人生觀的高度進行思考。露沙最終留書而去,“今行有期矣,悠悠之命運,誠難預期,設吾輩卒不歸,則當留此廬以饗故人中之失意者”;云青更是“出世之想較前更甚,將來當買田造廬于山清水秀的地方,侍奉老母,教導弟妹十分快樂”;“游戲人生”的亞俠在疾病纏身的夜晚中不自覺地幻想出了人間之外的美麗花園,“比較人間無論那一處都美滿得多”,卻仍然在對人生究竟的終極追問中迷茫不堪,自盡于銀花閃爍的湖心,“自身的究竟,既不可得,茫茫前途,如何不生悲戚之感”,蒼涼悲苦的氛圍,至死都未散去。
露沙們善于思考,卻也迷茫于思考。顯然,她們的探索以失敗而告終,她們執著的追問也沒有得到時代的回答,最終淹沒在歷史的一片蒼茫之聲中。她們已無法從思考中探尋到人生的真實意義,只能陷入無盡的迷茫之海,甚至以死亡這樣沉重的字眼來承擔這份時代大潮退卻后留給她們的人生之輕。
理性精神是五四時期的新文化先驅者們所積極提倡的,自覺地在現實生活和文學創作中追求理性的精神,也是五四時期科學與民主思潮的一種反映。然而吊詭的是,在廬隱的筆下,理性與知識卻成了她們悲愁哀苦的源頭了。這是露沙的感嘆,這是云青的疑惑,這更成了宗瑩的懊悔。對知識和理智的巨大懷疑,成了姐妹間的不言自明的共同默契,甚至成了她們迷茫困惑的最有力的借口。當她們不約而同陷入愛河時,“理智”不合時宜地跳了出來,阻擋在“感情”的面前,竟令她們“不幸接二連三都卷入愁海了”。
露沙生性孤僻倔強,卻偏偏是個感情豐富的女兒,動人心魄的愛情來了,她自然要為情所戰勝,“至于平日故為曠達的主張,只不過是一種無可如何的呻吟”。當她下定決心不顧一切地去愛梓青時,她依舊深信精神上的愛高于一切??杀氖?,在理性大旗高揚的“五四”時代里,在父親的大門對廬隱的露沙們關閉之后,困境中徘徊的女兒們是否該義無反顧或者說只能做一道對于她們來說是“二選一”的選擇題:踏進婚姻的大門,或者,回到父親的家。一向理智強于感情的云青,在面對愛情的來勢洶涌時,竟也果敢反抗父母的包辦,令愛人蔚然托人提親。然而當面對父親的否定和拒絕時,卻也在情智不諧的矛盾中委屈妥協,寧可“自苦一輩子”卻也不能很好地調和理智與感情的矛盾沖突。在這里,我們顯然可以意會到,在廬隱的筆下,理智成了父親們約束女兒們的強有力的武器,“于是乎理智便成了某種意義上對父母意愿自覺的順從(或對某種社會規范的自覺遵守)”。這種順從顯然是以犧牲女兒們的意志和自由為代價的,它壓抑了女性內在的情感需求和欲望,最終導致了女兒們情與理的沖突,使她們徘徊于父親的大門與婚姻大門之間,在狹窄的縫隙里,將她們引向萬劫不復的文化死結和歷史深淵。
父親的大門關上后,女兒們猛然發現她們曾為之不惜生命也要得到的愛情,在此時此刻也成了要圈住她們的圍城和囚籠。一旦觸動那座圍城的大門,婚姻的囚籠之鎖將為她們緊緊鎖閉。露沙們在即將跨入婚姻的那天“似醉非醉,似哭非哭的道:‘宗瑩!從此大事定了!’”;本來活潑近來卻憔悴的雯薇,在跨入婚姻后只感到勞碌、煩躁,甚至連女兒的出世都成了捆住她人生的柔韌的彩線,厭煩,卻無法解脫:“雯薇結婚已經三年了,在人們的觀察,誰都覺得她很幸福,想不到她內心原藏著深刻的悲哀”;已為人妻和人母的沙侶在侍候丈夫、照看孩子、整理家務的瑣碎的事情中消磨著原本昂揚向上的人生,“但仍不時地徘徊歧路,悄問何處是歸程”。
在愛情世界里掙扎著的悲觀的女兒們放棄了進入仍存在壓迫和強權的男性世界的選擇。至此,婚姻的大門也對女兒們關閉了,留下了那聲沉重的悶響在歷史的上空來回飄蕩。曾經貴為天之驕女的女兒們在這一刻成了“父親的大門”和“婚姻的大門”這道狹窄的空間內的孤魂,游走在凄冷的人世間,看不到轉世的希望。
女兒們再次回到掙扎悲嘆的狀態。悲觀絕望的亞俠選擇了“游戲人間”,用一種近似自虐的方式去完成對男性世界的施虐行為,只是這“游戲人間”的結果仍然擺脫不了“被人間游戲了我”的悲涼意味。繼續在愛情世界里苦苦掙扎著的亞俠們、麗石們、松文們、蘭田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死”,只是死亡的背后,消失了的只是女兒們的無辜寶貴的生命,纏繞她們的矛盾與欲望卻不會死,“這是‘五四’意識形態的一個魔障,是女性的歷史與文化的一個死結,死亡也莫奈何于它?!?/p>
女兒們在“五四”新思潮的感化和召喚下瞬間覺醒,卻又在覺醒后深陷情智不諧的歷史文化困境,在追問人生究竟的漫長之路上掙扎與悲嘆!她們放棄了跨進男權世界的污濁,決心經營自己純潔的女兒國,然而卻始終得不到世人的認可,于是只能在愛情世界里掙扎與悲嘆。婦女解放道路的任重而道遠,被二十世紀初的女作家們揭示。于是,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先驅們用自己的筆為這個文學命題書寫故事,尋求答案,文學史上也留下了她們濃墨重彩的一筆。幸運的是,我們在新時代的文學作品中,看到了越來越多的女性人物形象,她們善良勇敢、獨立聰慧,拼搏上進,時代的進步讓她們接收到了更多的知識和思想,同時也帶領她們走出了困惑和迷茫,即使遭受到了命運的不公正對待,她們也可以不用再像從前那樣陷入掙扎和孤立無援的困境。更令人驚喜的是,越來越多的男性作家也開始關注女性書寫,他們用平等的姿態介入到女性題材的創作中來,用深刻的故事或細致的情節來建構起關于女性主體的覺醒之路,女性主體的生命情感體驗在他們的作品中得以展現。物質的發展為女性解放的道路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新的時代為我們對“娜拉走后怎樣”這一問題的擔憂作出了解答:經濟獨立的女性群體在新時代的社會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她們可以與男性一樣平等且自由地在社會中工作、生活、實現人生價值;而一百年前作家們揭示出的女性主體的精神獨立,便理所當然成了新時代作家們亟待關注和解答的命題。五四啟蒙為我們打開了女性意識覺醒的大門,剩下的道路正是在這個神話不斷破滅、夢想不再美好的痛苦的過程中越走越寬,女性意識也會在不斷地內省和反思中被更多的作家看見和書寫,從而在更多的人心中生根發芽。我想這正是女性書寫之于婦女解放運動的意義。
注釋:
①廬隱.海濱故人[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第97頁.②廬隱.海濱故人[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第160頁.
③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第41頁.
④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