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娟
內容摘要:《無名的裘德》是英國小說家托馬斯·哈代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哈代也因小說中對女性的大膽描寫而不得以轉向詩歌創作。本文試圖從女性主義批評的視角出發,來探析女主人公淑·布萊赫德從反抗一步步走向妥協的過程,肯定了人物身上的抗爭精神,同時揭示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的思想和人格的壓迫,表達了哈代對女性命運的關切和同情,也喚起了人們對維多利亞時期女性出路問題的思考,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無名的裘德》 淑 女性主義 反抗與妥協
《無名的裘德》是哈代的最后一篇長篇小說。小說出版伊始就在歐美文壇引起了軒然大波,最終導致哈代放棄了小說創作而轉向詩歌創作。其根本原因在于女主人公離經叛道的行為不符合維多利亞時期的道德標準。而哈代筆下的女性人物如苔絲、淑等,都對命運進行了抗爭,極大地表現了作家對女性的生存環境的關注以及對其爭取自身權利的肯定。伍爾夫評價哈代“他對女人比對男人表現了更為溫暖的關切,這也許是他對她們有更加強烈的興趣”。①哈代對女性性格、行為、心理的描寫所表現出來的興趣的確遠比一般的男性作家大。但哈代本人也未能跳出時代的局限,受宿命論思想的影響,認為女性在父權制社會的斗爭終將以失敗告終,不僅僅是作家本人,他筆下的人物也都感受到了這種反抗的徒勞。哈代的宿命論思想與他對女性遭遇的同情形成了互相斗爭的矛盾。
一.女性主義
20世紀中葉以來,出現了所謂的“后現代轉向”,一些理論家受到后結構主義和批評方法的影響,開始從性別、種族、文化、歷史、生態等層面入手,先后產生了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文化研究、新歷史主義和生態批評等文學理論流派。縱觀整個西方文明,男性始終位于金字塔的頂端,男性不僅是社會的主導力量,而且父權精神控制著時代的發展。力量、財富、威嚴都是男性才具有的標識,而女性只能被迫劃入到第二性”的位置。
在社會上女性遭受歧視與不平等待遇,性別歧視也表現在以男性為主導的文學領域。美國女性主義作家吉爾伯特和古芭以《簡愛》為例總結出女性形象在男性筆下的兩種表現形式:天使和妖婦。這是在男權社會中創造的兩種極端的形象。“天使”和“妖婦” 的女性形象在父權制社會的文學當中屢見不鮮,是男性長期以來對女性的期待和控制所造成的,也是主流文學作品中文學審美的體現。比如但丁《神曲》中的貝阿特麗亞,帶著神圣的光輝猶如母親一般;狄更斯《大衛·科波菲爾》中的愛妮斯,是引導男主人公走向成功之路的導師,并為大衛營造了避風的港灣。天使是男性審美理想的體現,她們外表美麗大方,心地善良純真,思想堅貞樸素,是護衛家庭的天使。妖婦形象則截然相反,她們往往是高大可怕,性情暴虐,拒絕服從,不恪守婦道的女人,此外還有失貞者——熱情洋溢,艷俗放蕩,舉止輕浮,是欲望的化身;去女性化的女人——她們的能力和智慧不輸男性,意志頑強,手段毒辣,野心勃勃;悍婦形象——丑陋不堪,性情古怪,神情兇惡,喋喋不休。以上種種被歪曲的女性形象都可以看做是妖婦的變形。最典型的是希臘神話中潘多拉形象,為了復仇弒子的美狄亞。男權社會將女性美化目的是為了馴化女性,使其成為為男性犧牲的工具。而將女性妖魔化則是出于對女性力量和智慧的恐懼,是對其反叛行為的警告。無論哪種形式,都是對女性的刻意歪曲,都是對女性歷史的抹殺,“但凡男人寫女人的東西都是值得懷疑的,因為男人即使法官又是當事人”。②尤其是男性作家作品中眾多定性的“天使”和“妖婦”形象,她們體現了都是男性作家自身所承認的價值標準。這種劃分和分類不能作為界定女性本色的標準,然而哈代對女性的觀察和刻畫突破了傳統的固定模式,塑造了一批與以往不相同的新女性形象。在他最有名的長篇小說《德伯家的苔絲》中,苔絲勇敢地向男權主義的社會進行反抗并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盡管哈代本人是一位男性,但他筆下的女性人物大多她們具有堅韌不拔的意志,獨立的人格,不畏懼權威,敢于大膽追求愛情。哈代在《無名的裘德》這部小說中通過講述女主人公淑從反抗父權制社會到不得不向其妥協的過程,表達了哈代對當時的社會的不滿情緒以及哈代對女性處境和命運的關注。盡管他筆下的女主人公的行為不符合當時的社會傳統,她們的抗爭也都走向了失敗,但從側面可以看出社會對于女性的力量的扼殺,進而閃現了女性主義思想的光輝。尤其在哈代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無名的裘德》中,成功地塑造了有別于時代舊規的典型女性形象——淑·布萊赫德。
二.《無名的裘德》創作的時代背景與女性地位
《無名的裘德》創作于維多利亞時期。在維多利亞這個“黃金時代”,工業革命給社會帶來了永不枯竭的動力,中場階級方興未艾,隨之而來的就是文化、倫理、道德觀念的發展和完善,并且成為社會的主導,女性屬于家庭成為一種社會風尚。達爾文的生物決定論同樣對維多利亞時代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尤其是適者生存的原則決定了女性在社會中的弱者地位。女性在社會上的基本功能就是生育,因此女性被看作一種弱勢性別。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多囿于家庭,沒有自主性,而且女性自身也逐漸接受這種強加在她們身上的依附男性的想法,因此她們的終身目標就是尋找一位能給予庇護的丈夫。奧斯丁在小說《傲慢與偏見》的開頭戲謔地寫道“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③揭示了當時女性狹小的生存空間以及對男性的依附。人們要求女性具備他們所認為的女性特質,比如溫良恭順、沉默寡言、保持貞潔、服務家庭等。在維多利亞時期,生育是女性的家庭職責,分娩也占據了女性的大量時間,還要面臨生育帶來的風險。社會只能給女性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輕活,比如店員、教員、家政和制衣等等。受到教育的局限,她們無法從事科學或法律等更高層次的行業,所以喪失了經濟獨立自主權。直到一戰后,經過不懈的努力她們才取得投票權,才有機會為自己打開一扇窗,造一間屋子,她們才逐漸去拓展屬于自己的女性天空。從維多利亞時期女性的地位可以看出,女性在男權社會受到嚴重的壓迫,盡管資本主義進入到相對成熟的階段,封建思想有所松動,女性逐漸在社會上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但女性的地位和命運依然受控于現實社會的機制和主流思想,女性最終還是難以和男性平分天下。
三.淑的反抗與妥協
1.淑對父權制社會的反抗
《圣經·創世紀》中神用了六天時間創造天地萬物,而在這個過程中事物被創造的先后順序就是形成了萬事萬物的秩序和規律。而上帝在創造以前的計劃叫“約”,是人和上帝定立的約定,其中包括伊甸園之約。上帝先創造了亞當,后創造的夏娃。所以男性是第一位,女性是第二位的。其次,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違反了上帝和人類的約定,造成了世世代代要進行的贖罪,這就叫原罪。所以人必須嚴格按照上帝創世言語行事。而在《無名的裘德》中表現為維多利亞時期僵化的社會習俗和基督信仰,這種僵化的社會習俗和無處不在的基督信仰麻痹了人們的精神,人們又缺乏反思和調整的能力,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慣例,大眾怎么做個人也應該怎么做。但淑是前衛叛逆的知識分子,從小就表現的像個男孩子一般。她特立獨行、感情豐富、意志堅定,有著獨立鮮活的思想活力。在淑身上蘊藏著一種與舊時代格格不入的新女性精神:特立獨行,主張愛情自由和婚姻平等,渴望超越傳統道德觀念的束縛實現自我的價值。她對愛情、婚姻以及宗教習俗方面有自己獨到的思考和追求。對于愛情和婚姻,淑認為“他們那幫人對于男女關系的看法十分膚淺。他們只認得建立在性欲基礎之上的各種關系,卻不知道熱烈的愛涵蓋的東西更為廣泛。”④“家庭法律的制定應該考慮到人的不同性格,而人的性格是該分成若干類的。”⑤淑對傳統社會的婚姻制度以及順其自然的結合,提出了大膽的質疑,她所向往的婚姻和愛情應該是情感的共鳴和心靈的契合。她所追求的婚姻是詩意的靈魂交融。她認為契約式的婚姻“齷齪骯臟”的,履行義務式的,是虛偽的,世俗化和官僚化的,是對純潔高尚心靈的玷污。
淑對父權制的反抗主要集中在兩性關系上,淑在雪萊、穆勒等人的詩中尋找愛情理念的典范,嚴格遵守著自我制定的男女交往的準則。在與大學生男友交往期間,只進行純粹的精神交流,對對方提出的性要求托詞拒絕,而這種做法也在她和裘德之間得到了延續。淑就這樣用自我設立的規則與不公平的社會價值相抗衡,淑的自我意識大大超出了當時人們普遍能夠接受的倫理范疇,受到了守舊派的強烈反對和排擠。當淑對出于審美的需求,偷偷買回來兩座赤身裸體的異教雕塑,一座是象征愛和美的維納斯,一座是象征智慧的日神阿波羅。在基督精神的凝視下,淑是如此不安,以至于處置不當被房東太太發現。房東太太德芬小姐是基督權威的捍衛者,她像是受到了上帝的指示,毫不猶豫地粉碎了兩尊小雕塑,而淑的人文夢也隨之被毀滅。其次,當面對學校嚴苛的規章制度,淑在給裘德的信充滿了抱怨,表達了自己對基督教學校的不滿和反對。當淑違反校規時不僅不接受懲罰,反而逃出學校。當一個人的思想和靈魂無法與時代相融時,就只能獨自承擔其時代“給予”的那份悲哀,不可避免地走上悲劇的道路。
2.淑對父權制社會的妥協
淑遇上在求學之路上飽受打擊的裘德,兩人在一次次的交流中感情升溫。但淑和費勞孫締結了婚約。雖然淑嫁給了年長的費勞孫,兩個人的思想觀念有著極大的差距,兩人無法產生精神上的共鳴,她的所愛之人仍然是裘德。于是她毅然離開了費勞孫,和裘德結合成了一對“無名”夫婦。他們的非法同居、非法生子在19世紀的基督教世界里是傷風敗俗、背叛上帝的行為,所以他們只能漂泊輾轉四海為家,最后導致了“小時光老人”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孩子。這使得淑的心靈蒙上了一層可怕的陰影,精神上受到沉重的打擊。最后淑在自責之下宣告了她和裘德的愛情失敗,淑又重新回到了費勞孫的懷抱,繼續履行一名妻子的職責,開始向自己原先唾棄的宗教尋求慰藉。后輩的悲劇沖破了淑最后一道心理防線,淑的工作、學業、生活接連受到打擊,世俗力量粉碎了淑的理想,嚴酷的社會現實剝奪了淑擁有的一切,在外在力量的逼迫下,淑內心強烈的負罪感導致無法她繼續和裘德的婚姻生活,不得以向自己原先蔑視的資產階級主流價值觀繳械投降。
淑最終向父權制社會妥協主要表現在三方面。首先,在婚姻方面,淑不滿足靠契約建立起來的婚姻生活,于是她和裘德私奔,開始了脫離世俗標準的非法同居,悲劇的發生摧毀了淑的精神。兩次婚姻的失敗澆滅了淑的生命活力和熱情,最后還是回到了費勞孫的身邊。其次,淑向父權制妥協還表現為淑的精神上的矛盾狀態:父權制社會婚姻的專制性對女人的壓抑以及對女性心靈和肉體上的摧殘,為了生存和保持獨立,淑不得不游走在兩種角色之間。當淑想要獲取男性的喜愛和庇護時,她便化身“天使少女”,當她想在精神上得到和男性并駕齊驅的低位時,她便以“精神伴侶”的姿態示人。在裘德的面前,她展現“精神伴侶”所具有的獨特和智慧,來引誘裘德擺脫對宗教教條的盲從,當面對裘德的駁斥,淑立馬調整自己的角色,將各種惱怒轉化為“天使少女”的委曲求全來獲得裘德的包容和接受。最后一方面傳統的性觀念:在個人欲求方面,淑一直是克制的,甚至對性事傳統持反對態度。所以每當在面對異性的親密行為,她都表現出生理性的厭惡,當性體驗之后,又是自責和懊悔。與費勞孫之間傳統無愛的婚姻給了淑心理障礙,在男權社會中長期扮演雙重角色導致淑自我意識的分裂,以至于和自己心愛之人也無法獲得性滿足。淑的言辭和行為上的不一致,如果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來分析,淑自己建立了一套對抗外界的的自我審視的機制,并把這種機制放在了無意識層面,而意識層面還是按照“現實原則”,按照約定俗成的道德標準和社會習俗來行事。
淑是哈代筆下最矛盾的女性角色:一方面哈代塑造了一位叛逆的知識女性,她有著獨立的思想和人格,敢于挑戰主流社會的傳統秩序,追求自己的愛情,向往自由生活。另一方面她質疑父權制社會的不合理,同時又深受父權制社會的影響。于是我們看到的既是超凡脫俗的精靈,又是塵世的凡夫俗子。哈代的這種矛盾女性的描寫也體現出哈代自身的矛盾思想,一方面肯定了女性對自我的追求,一方面受制于宿命論思想覺得女性在尋求自我的道路上終究是徒勞。淑在費勞孫和裘德之間的舉棋不定,是現實和理想的水火不容,以及最后重新回到具有合法權利的丈夫費勞孫身邊,向奴役她的婚姻制度屈服,還接納了她曾經排斥的基督教,接受了她曾經不屑和努力掙脫的一切。然而淑的復雜性格及她的悲劇不僅與哈代生活在父權制的維多利亞時代相關,還與哈代自身的矛盾思想密切相關,在哈代一生的創作中,都通過對人文精神的肯定和贊揚,來表達對基督倫理精神的控訴和不滿,然而哈代潛意識里還是受到基督教傳統觀念的影響,淑最后的悲劇命運也正是作家思想的體現。
在《無名的裘德》中,哈代大膽地塑造了文學史上淑這一典型的女性形象。一方面她特立獨行、追求自我,對傳統世俗婚姻的反抗,體現了強烈的女性意識。同時哈代沒有忽視時代對于女性的壓迫,通過對淑這一人物悲劇命運的描寫,還原了特定歷史時期女性的生存狀況,揭示了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陳腐習俗對人性的壓抑和對愛情的殘害,肯定了新女性在舊時代下的犧牲和進步,為現實社會的女性帶來了一股全新的力量。
注 釋
①弗吉尼亞·伍爾夫:《論小說與小說家》,瞿世鏡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
②西蒙娜·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17頁。
③簡·奧斯丁:《傲慢與偏見》,孫敬禮譯,江蘇: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1頁。
④托馬斯·哈代:《無名的裘德》,秭佩,張敏譯,廣州:花城出版社,1999年,第217頁。
⑤同上,第291頁。
參考文獻
[1]托馬斯·哈代著秭佩,張敏譯.無名的裘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9.
[2]弗吉尼亞·伍爾夫著,瞿世鏡譯.論小說與小說家[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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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涂超.顛覆與妥協——《無名的裘德》再解讀[J].名作欣賞,2017(12):90-91.
(作者單位:江蘇海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