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1年4月10日,為緬懷我國著名琵琶演奏家、教育家、作曲家劉德海先生,中國音樂學院在國音堂舉辦了劉德海音樂藝術周——“傳統的翹望”音樂會,用音樂這種最好的方式表達對先生的崇敬和懷念,同時展現了先生在音樂創作、教書育人、理論研究等多方面的學術貢獻和藝術成就。本場音樂會再現了劉德海先生主導“1行動計劃”以來,團隊在田野調查中已經搜集學習過的民間音樂,同時還集合了一部分音樂院校、民間樂團、社團要做還未做的民間音樂和部分創作音樂。在北京乃至華人音樂界引起廣泛關注的同時,更引發了人們對傳統音樂繼承、發展和創新等問題的深入思考。
[關鍵詞]音樂會;民間樂社;音樂學府;傳統音樂;發展創新
[中圖分類號]J6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233(2022)08-0023-03
[作者簡介]譚婧慧(1993—?),女,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29)
“1行動計劃”是劉德海先生團隊于2002年正式啟動的傳統音樂保護項目,以尋求母語的心境走向民間走向田野,堅持每年學習一個民間樂種,把民間音樂請進課堂,讓民間音樂走上舞臺,思考一切都落到音樂教育,使樂府采風形成可持續發展,最終建立一個集表演、作曲、理論、教學為一體的“民族民間音樂庫”。[1]這場特殊的音樂會,不僅為了紀念劉德海先生,還是劉德海先生“1行動計劃”團隊首次向全國乃至全世界觀眾集中展示自己的“庫房”。在中國音樂學院國音樂堂這個頂級舞臺上,婉轉悠揚的福建南音與氣勢恢宏的西安鼓樂相遇,清雋雅致的江南絲竹與轟轟烈烈的陜北音樂邂逅,專業院團和民間樂社相逢,碰撞出傳統音樂發展的新格局。
本場音樂會堅持中國傳統樂曲與當代作品并重的原則,基本囊括了劉德海先生采風中觸及的所有樂種,如泉州南音、西安鼓樂、江南絲竹、潮州音樂、廣東音樂等各地代表性樂種。上半場的潮陽鼓套鑼鼓《八仙歡宴》、江南絲竹《中花六板》、廣東音樂《雙聲恨》、潮州音樂《柳青娘》(劉德海改編)、泉州南音《走馬》、西安鼓樂《滿園春》(行樂),是從劉德海先生多年來采集到的傳統音樂中精挑細選的經典樂曲,并邀請各地社團傳承人親自演出,完美再現了當地的音樂特色和演奏風格。下半場則多為當代作曲家在采風之后根據當地曲調和樂曲種類進行創作的作品,有蘇南民間吹打《將軍令》(周榮壽、周祖馥整理、李真貴鑼鼓譜)、傳統音樂《酒狂》(劉青改編)、室內樂聲樂套曲《酒狂》(高為杰作曲)、戲曲新作《倉才》(朱琳作曲)、絲弦五重奏《躍龍》、京劇曲牌《夜深沉》(劉德海編配)、陜西碗碗腔《華州韻》(張新懷編曲),由中國音樂學院、中央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西安音樂學院的室內樂團演奏,讓觀眾深切感受到了青年學子對傳統音樂的喜愛以及民族民間音樂在學府中的生存狀態和發展方向。
來自福建的泉州南音樂團與紫禁城青年室內樂團為我們呈現了一首福建南音四大名曲之一——《走馬》,也稱《八駿馬》。這是一首傳統的器樂曲,曲調古樸、節奏鮮明,描繪出成群的馬匹時而自由奔馳、時而展足閑游的場面。關于《走馬》,劉德海先生曾言,“我們冒一次小險,在不動它結構和旋律的情況下,嘗試用新的方式表現”。在多次采風中,劉德海團隊從一板一眼的學習,到與民間樂社碰撞火花,終于在2004年泉州南音年活動上,與泉州南音樂團攜手演繹了這首傳統名作,這不僅是對傳統音樂的一種創新探索,更是樂社與樂府共同演繹地方樂種的首次合作嘗試。而今,中國音樂學院再度攜手泉州南音樂團,不僅續寫了十幾年的情緣,也為傳統音樂在學府的傳承開啟新征程。當導聆人回憶起泉州南音年期間,與南音樂團的藝術家們朝夕相處的往事時,泉州南音傳承人——曾家陽熱淚盈眶地說:“南音年對我們來說,意義非凡!在此之前,我們團一直沒有一個固定的排練場地,在與劉德海先生團隊共同完成泉州南音年活動之后,引起了市政府的高度重視,迅速撥地撥款,為我們建了一個非常好的專業排練場所。”新中國成立之初,泉州南音散落鄉間,沒有專業樂團,沒有專門場地,讓這個有著千年聚集會唱傳統的民間樂種幾近衰敗,是那些零星熱愛南音的人在艱難傳承。自2004年泉州南音年享譽全國后,泉州南音從居無定所的草根音樂搖身一變,成為頻繁出訪的“華堂之樂”。隨著傳統文化傳承、發展上升為國家戰略,非遺保護項目的深入推進,國家重新啟用“南音”這一符號,主動把曾被驅至荒野的民間樂種重新接納進來,并予以征用,不僅豐富了國家傳統文化,也為泉州南音提供了一方獨特生存空間,讓泉州南音有了自己真正的“家”。來自廣東的南亭會樂團,早在首屆“中國民族器樂民間樂種組合展演”、首屆國際華樂室內樂樂團比賽活動中就已展露頭角。時隔多年,他們秉承“薪火相傳、保陳催新”的宗旨,以全新的面貌與求樂若渴的青年學子們見面,為我們帶來了一首流傳甚廣的傳統古曲——《雙聲恨》。這首樂曲是樂團當年的獲獎作品。十多年來,但凡有重要的演出,這首樂曲一定是首選曲目。人們不禁會問,他們為什么還要不厭其煩地去演奏這首重復過無數次的傳統樂曲?為何偏偏對這首樂曲情有獨鐘?不僅因為這幾個年輕人已將這首樂曲表現的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更重要的是,這些歷久彌新的曲調是人們記憶中的聲音,是傳統的聲音,這些熟悉的曲調構建起人們心中的傳統音樂,比任何語言都更加直抵人心。也許這從小耳濡目染、叩問人心的時代絕響依舊是他們心中難以割舍的情感,讓曾經穿著拖地喇叭褲,染著金黃爆炸頭,扛著貝斯電吉他玩搖滾樂的弄潮兒,仍舊選擇回來“子承父業”,堅守傳統,與廣東音樂開始了一場“相識相知相守”的緣分之旅。在傳統音樂的舞臺上,上一輩“退居二線”,下一代順利接班,已成為一道靚麗的風景線。這種現象還發生在西安鼓樂藝術團中,一張張青澀的臉龐遮不住他們內心的堅定,藏不住他們奏出的天籟,同樣也展示著傳統音樂的蓬勃生機和無限活力。在音樂會現場,不管是演出人員還是觀眾,年輕人已然成為主力軍,國樂系逐年攀升的招生人數和報考人數,都釋放出一個強烈的信號——越來越多的人在接觸并學習傳統音樂,并且呈現出年輕化的趨勢。對于傳統,年輕人曾經是敬而遠之,拒它于千里之外,現在是諸野求之,許它于咫尺之間。
中國音樂學院的師生帶來了一首由劉德海編配的琵琶演奏版的潮州傳統樂曲《柳青娘》,用北琶演繹南琶的韻味,在吟揉按顫之間吐露情思。楊靖琵琶室內樂演奏的戲曲新作《倉才》(朱琳作曲)、上海音樂學院絲弦五重奏組帶來的《躍龍》(胡登跳作曲),用四把琵琶分別模仿京劇打擊樂當中的大鑼、小鑼、釵和板鼓的音色,用絲弦樂器演奏出各種打擊樂的效果,都對民族樂器新音色進行了不同程度地探索和實踐,挖掘了民族樂器中的非樂音音響及其組合的可能性。如果說《倉才》展示了琵琶的俏皮、靈動、豪放等多重音樂性格,用重奏思維生動地呈現給聽眾,為我們探尋民族樂器新音色的范例和重要的參閱經驗的話,那么《躍龍》則是在傳統樂曲的基礎上逐新趣異,從曲式結構、旋律進行、調式和聲、創作手法及演奏技巧方面大膽提煉整合、去蕪存菁,譜寫了琵琶現代樂曲創作的新篇章,對民間傳統音樂文化在音樂學府傳承的過程中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中國音樂學院民族室內樂團的室內樂聲樂《白石道人音畫》(高為杰作曲),由人聲獨唱與笛簫、琵琶、箜篌、顫音琴、二胡組成的室內樂隊共同完成。獨唱部分均根據宋代姜白石詞曲原作(引自楊蔭瀏譯譜),而在編制伴奏方面,高為杰先生坦言:“遺憾的是這些歌曲當年演唱的伴奏樣式,如今無從知曉,因此,我揣摩詞曲意韻,為白石道人的美妙旋律編制伴奏,讓歌聲披上管弦彩衣,無意喧賓奪主,但求能天衣無縫,為美簇擁!”當這800多年前的藝術歌曲響起時,它打破了大眾對傳統音樂即五聲音階的固定思維,通過古老樂曲和現代創作的拼貼疊置,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為我們展現了傳統音樂不一樣的面貌。讓人聲獨唱在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中西樂器中架起橋梁,形成對話,相互唱和,不僅形成超越時空的古今對話,也在一定程度上讓這些珍品在當今的音樂舞臺重新煥發生機。但現代標準漢語的美聲演唱讓其略顯美中不足。姜白石距今已有800多年的歷史了,且不說他使用的語言到底是中原方言還是臨安雅言,至少肯定不會是1935年才開始普及的現代標準漢語。作為一首聲樂作品,最大的特點是語言,其中特殊的聲腔音韻很大程度上是從語言演變過來的,如果直接把語言這個最突出的特點抹去的話,難免讓人聽起來晦澀別扭。就像《圖蘭朵》中最著名的一段《今夜無人入睡》,演唱者絕對不會因為在中國演出,就將其唱成“你睡著了嗎”,所以,用合適的語言演唱才能讓聽眾感受到原汁原味的藝術魅力。如果擔心觀眾聽不懂,可以借助現代技術手段將唱詞翻譯成字幕,讓觀眾根據字幕理解詞義體會情感。這樣既保證了原汁原味,又解決了理解困難的窘境。
音樂廳右后方突然笙管齊鳴,觀眾的目光齊刷刷地被這恢弘的聲音所吸引,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全場響起激動的掌聲。來自西安音樂學院西安鼓樂藝術團的年輕人,為我們帶來了一首西安鼓樂(行樂)《滿園春》,仿佛讓我們置身于氣度非凡的大唐風韻之中。行樂至今保留著傳統的演奏風格和模式,在現存的西安鼓樂中已不多見。中國音樂學院多次赴西安采風學習,將這一古老的樂種請進音樂廳,用欣賞實踐和情景式教學相結合的方式,讓專業學府的后生們近距離地領略這種演奏形式,實屬罕見。這不僅體現出專業學府不再以西方教學模式為主導,同時開始對民族器樂教育教學進行新探索,更反映出專業學府對民族器樂教育的重新定義。民族器樂教育教學開始從一味模仿西方追求速度、力度、技巧的機械化模式中慢下來,回過頭來到田野、到民間去看看,這看上去是一種走回頭路、停滯狀態,但實際上是一種以退為進,在傳統中探尋創新,穩步前行的錦囊妙計。
汕頭潮州笛套鑼鼓協會與中國音樂學院紫禁城室內樂團帶來的《八仙歡宴》也是再續前緣之作,2002年潮州音樂年專場音樂會上,中國音樂學院的師生就與吳順喜先生合作過此作品,如今再次攜手探索音樂語言新含義,也充分展現出傳統音樂已逐漸突破固定傳播圈層不再囿于民間,開始走向更大的生存發展空間。中央音樂學院金磬吹打組帶來的蘇南民間吹打《將軍令》聲勢浩蕩,快速的節奏、嫻熟的技巧、激動的情緒,讓嘹亮的嗩吶鑼鼓聲響徹整個音樂廳。從這三首吹打樂可以看出,民間樂社讓傳統音樂在觀眾面前原貌再現,專業院團與民間樂社共同合作為其守正創新,專業學府給其舊貌換新顏,傳統音樂的傳承發展在音樂學府的推動下正欣欣向榮。不管從教學還是創作上都體現出劉德海先生提出的“步形皆不移——移步不換形——步與形皆移”的傳統音樂創新發展理念。
一說發展,就離不開創新。現在許多人對傳統音樂的創新有著不同程度的誤解,或簡單地理解為創新就是要追趕西方音樂的腳步,或超越既定的傳統音樂生存條件,另起爐灶,重打鑼鼓另開張,認為簡單的幾次采風,學習幾個音樂元素,擷取幾個地方音色,在西方作曲技法的基礎上,將這些音樂元素和地方音色插入其中,再貼上傳統標簽就等于創新了。這種用西方作曲技法編制傳統音樂的方式,帶來的西方形式主義、技術主義的現象,不同程度影響著傳統音樂的創作和發展,導致絕大多數的作品成為僅僅符合現代作曲家個人書寫習慣和審美需求的個性化產品,最終淪為音樂歷史中的試驗品、一次性產品。古人云,“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沒有傳統曲目的積累,如何去創新?尤其是地方傳統音樂有其獨特的氣質和內涵,一開始就與當地環境和老百姓密不可分,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豐富的表現形式。那些口傳心授、方言演唱、韻譜潤腔、背譜演奏、服裝要求、業內規矩等,功底的、形式的必須繼承,因為這是接近它的先決條件,只有繼承了這些最根本的傳統音樂元素,才能厚積薄發。面對傳統我們需要創新實踐,在實踐中革新,在革新中豐富傳統,但是也要讓后生們知道這些傳統以前的樣子,至于這些“舊傳統”會不會保存流傳下去,請交給人民群眾和時間去檢驗。
劉德海先生以中國音樂學院國樂系為基地,通過“1行動計劃”在民間音樂與音樂學府之間架起一座橋梁,時不時地請民間藝術家到“家里”來看看,將我們的新作品向他們匯報,請他們檢閱。也帶著我們的新作品,到滋養民間音樂的土壤里去,請大眾品鑒,讓時間篩選,看看這些新作品是否符合老百姓的審美觀念,能否在民間茁壯成長。實踐證明,只有與當地生活、文化、風俗習慣等相互融合的地方民間音樂,才能符合當地群眾的審美觀念,得到他們的肯定,才能不斷進步和健康發展。這種走向民間、走向田野、把民間音樂請進課堂,讓民間音樂走上舞臺,最終建立一個集表演、作曲、理論、教學為一體的“民族民間音樂庫”的舉措,不僅讓民間音樂滋養了音樂學府,又可以讓音樂學府制作的新成果反哺民間,走出了一條音樂學府與民間樂社合作教學,互惠互利的新路子。
本場音樂會以民族民間器樂為載體,讓南琶與北琶相遇,讓橫彈與豎彈結合,讓東方與西方融合,讓傳統與現代對話,突破了傳統民樂固有的演奏模式和表演形式,在豐富視聽享受的同時,對民樂演奏方式和表現形式進行了有益嘗試,為觀眾展現了中國民族樂器音色的獨特魅力和發展傳承的新理念、新方向,對各地傳統音樂的傳承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就如劉德海先生所說,舊曲新彈——音樂從“書卷”走向更大的空間;一曲多版——擴充音樂語言的多義性和增生性;求弦外音——解脫“標題”的約束,揭示作品的隱義層面;舊材新探——不斷制作新的傳統作品等,均是對傳統音樂“美”的價值再采掘、再開發的一些手段和做法。通過“現在”與“過去”的對話與溝通,擴大音樂時空跨度,進而為“未來”制作出更好、更新的“傳統”。中國音樂學院作為全國唯一一所以中國民族音樂教育和研究為主要特色,培養從事民族音樂理論研究、創作、表演和教育的民族傳統音樂高級人才的高等音樂學府,肩負著傳統音樂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偉大使命,通過充分發揮學術機構的綜合能力,以“1行動計劃”此類形式為抓手,建立起從民間到學府再到專業舞臺的多層次民間音樂傳承、發展機制,不僅為傳統音樂在音樂學府的傳承和發展拓寬了生長空間、營造了良好氛圍,更是為著力培養新生代,幫助他們順利接棒邁出了新步伐。只有中國傳統音樂和音樂人才的共同繁榮,才能讓傳統音樂生生不息、代代相傳。
就如黃翔鵬先生說的“傳統是一條河”,經歷滄海桑田時移俗易,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著。但不管怎樣變,它依舊是那條河,不曾改變泥沙的底色和潮水的方向。
注釋:
[1]劉德海,張?悅.以尋求母語的心境走向田野[N].中國藝術報,2013-03-01.
(責任編輯:韓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