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曾在其《小說面面觀》中稱:“在小說中對時間的忠誠尤其重要,沒有哪部小說是不談時間的。”誠然,對時間的感知一直是小說的一個重要命題。文學中的時間既是一種感悟、生存態度、文學背景,也是一種審美傾向。比如當我們站在時間面前,“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懷構成了中國人古今的共鳴。由此觀之,文學中的時間敘述實際上是作者對生活本質的一種美學反思。
王安憶曾說,小說《長恨歌》最早起名為《四十年遺夢》。實際上,王安憶的這部小說敘述的就是一個上海女人四十年似夢非夢的人生。從嬌媚無比的少女到年老色衰的老人,四十年的歲月“夢斷香消”,最終王琦瑤孤獨纏身,慘然離世。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小說《長恨歌》又是一部講述女人與時間的糾葛的文學作品。四十年時光背后的情感抒發,既包含著王安憶對于中老年女性生命體驗的反思,亦蘊藏著其對舊上海瑣屑日常生活的追憶。因而在作品中,王安憶時常以一種老女人所獨有的蒼涼語調,緩緩道盡王琦瑤與時間的密切關聯,凸顯其一生“夢斷香消”的悲劇。以下筆者將就《長恨歌》中的時間描寫展開分析,探討小說主人公王琦瑤的命運悲劇。
文學作品中的“時間”可以不等同于物理和哲學意義上的時間,盡管它是以物理和哲學意義上的時間為基礎的,但它可以有自己的方式和質地,并且能夠被賦予新奇的特色。在《長恨歌》中有兩種文學時間的描寫方式,分別是物理時間的描寫與心理時間的描寫。物理時間是指先驗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其在小說的敘述中可以表現為對時代大環境的書寫等。而心理時間則是指個體主觀感知的時間,主要包括人物的所思所想以及對過去的回憶等,就如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中所稱,“每個時間都是不一樣的”。每個人對時間的感知體驗不同,關于心理時間的意識也有所不同。而筆者將具體分析《長恨歌》中王琦瑤的獨特時間體驗及其情感內蘊。
一、遲滯的心理時間體驗及其具象表征
作者王安憶在上海歷史這條物理性的時間線之外,另構建了一條屬于王琦瑤的時間軸。在《長恨歌》中,王琦瑤人生的四十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即青年、中年、老年。一方面,在王琦瑤的三個人生階段,作者都是以具體的意象來展示她的心理時間的。作品中,“數光影的移動次數”“看昏黃的暮色”“曬一件件舊衣服”等這些可觀可感的行為,作為王琦瑤對于時間的感知方式,具象地表現出其內在的心理時間。
另一方面,王琦瑤在三個階段對時間的內在感知力,即她的心理時間其實都是較為遲緩和遲鈍的。例如青年時期的王琦瑤,她與李主任相知相戀的歷程幾乎都是在愛麗絲公寓中進行的,在這“望夫石般沉靜”的公寓里,王琦瑤第一次切身感知到時間的流逝:“光陰連成一條線地過去,無所謂是晝還是夜。”誠然,對王琦瑤來說,雖然李主任未歸時公寓之外的物理時間如一條線匆匆流逝,毫無波動,但是她仍在遲滯地接受與感知時間——“王琦瑤不數日子,卻數墻上的光影多少次從這面墻移到那面墻”。通過觀察光影在墻上一寸寸緩慢地移動,王琦瑤遲緩地計算著光陰的流逝,進而形成自己較為遲滯的心理時間。
而這種遲滯的時間體驗在李主任歸來時也有所表現,“她還知道,李主任每一次來都要比上一次更憔悴,蒼老幾歲的樣子,她就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心情。”在這里,物理時間和心理時間的對比極其鮮明。李主任的憔悴顯然反映的是時代大環境中的客觀物理時間,而王琦瑤不知時局的紛亂,因此對于外在的本質時間無從把握,自然心理時間“走”得比物理時間慢許多。
換而言之,在這遲鈍的時間感知力背后,作者真正想表達的是王琦瑤正忍受著鉆心的寂寞。在三段情感中,王琦瑤都浸淫在等待的寂寞中:王琦瑤等待李主任的歸來是“寂寞套寂寞的,真是里里外外的寂寞”;在等待康明遜給予她名分時,她是孤獨且絕望的;在老克臘撩撥完她抽身離去后,她無助而又可憐地等待著老克臘的歸來。三段愛情中,王琦瑤的所有人生意義、人生價值,都是為了等待男人的歸來。而這種“靜、守、等”的被動狀態,恰恰就是王琦瑤一生悲劇的導火索。在三段愛情里,王琦瑤總是處于“靜、守、等”的弱勢被動地位,并一直等待著男性來把握愛情的主動權。因此無比悲哀的是,王琦瑤永遠在等待愛情,卻永遠無法把握自己的愛情,永遠在用情至深時被男人拋棄。綜上,可以說王琦瑤死于時間、死于愛情、死于寂寞。
二、物理時間的線性式與心理時間的循環式
面對時間的本質問題,人們有許多種不同的解釋。有的人推崇線性時間觀,認為時間是有方向的線性時間。作為一種統一的、普適的時間,它以均勻的速度流逝,具有不可逆性。如今的大多數人都接受了“線性時間觀”這一觀點。然而相比于線性時間觀,還有另一種觀點——循環時間觀,即把時間理解成一個圓圈,周而復始。循環時間觀的本質是追求永恒和不朽。他們認定在經歷諸多時光之后,此日的情境會重新出現。
作者王安憶在進行時間描寫時,同時采用了這兩種觀點,在物理時間方面,作者采取線性時間觀進行描寫;而在心理時間方面,作者則采取循環時間觀進行書寫。“一去不復返”的時間流逝與宿命式的輪回相對比,更能凸顯王琦瑤四十年“夢斷香消”的悲劇。
物理時間的描寫方面,從1945年到1986年,作者將歷史事件以流線式的時間順序進行排列組合,勾勒出上海四十年歷史的基本輪廓,并以此作為小說發生的背景:
一九四五年的上海,是花團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變得名正言順,理直氣壯。
王琦瑤住進愛麗絲公寓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這是局勢分外緊張的一年,內戰烽起,前途未決。
這是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大事情,和這爐邊的小天地無關。
一九六○年的春天是個人人談吃的春天。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離去者中的一人。
一九七六年的歷史轉變,帶給薇薇她們的消息,也是生活美學范疇的。
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節,是一個祥和的春節,到處透露著變化的希望。
心理時間的描寫方面,在這座大城市歷史的背后,藏著一個上海女人的四十年。相比于物理時間“挽也挽不住地”流淌,在中老年王琦瑤的心中,時間慢了下來,變得凝滯、黏稠,甚至開始倒流:
馬路上靜靜的,路面有燈的反光,電影院廳前那里的沸騰,有著時光倒流的意思。
她看著眼前的場面,覺得就像是從三十年前照搬過來的,只是蒙了三十年的灰垢,有些暗淡了。
有時,連王琦瑤自己也會懷疑,時間停止了腳步,依稀還是四十年前。
由此可見,老年王琦瑤的許多時間其實是在反芻自己的四十年長夢。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這四十年中的時間大部分是凝滯的,甚至在一步步地倒流。在王琦瑤心中,她的四十年光陰是一個圓,兜兜轉轉,終于沒能走出自己當年“上海三小姐”這個花好月圓﹑長聚不散的夢。在結尾處,作者更是點明了這個宿命式輪回的命運悲劇:
王琦瑤眼瞼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盞搖曳不止的電燈……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極力想著。在那最后的一秒鐘里,思緒迅速穿越時間隧道,眼前出現了四十年前的片廠。對了,就是片廠,一間三面墻的房間里,有一張大床,一個女人橫陳床上,頭頂上也是一盞電燈,搖曳不停,在三面墻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這才明白,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殺。
就像四十年前自己演繹的舊式新娘一樣,王琦瑤把自己葬送在了愛情中。她在面對老克臘的撩撥后再一次陷入愛情。但當老克臘將要抽身離去時,她竟不能全身而退,而想要將自己的“底”全部托付給他。最后這一破綻被長腳發現,他無情地奪走了王琦瑤所有的“底”。
在經歷“上海三小姐”的美夢之后,王琦瑤一直將自己鎖在錦繡繁華的夢境里,幻想著有像李主任那樣值得托付身心的男人再次出現。在經歷了戀愛、生子、衰老這些人生歷程后,王琦瑤看似成熟老練了許多,實則靈魂深處仍保持著真摯的少女情懷。面對李主任、康明遜、老克臘的求愛,王琦瑤總是如飛蛾撲火般交付全部真心,最后卻為了男人而遍體鱗傷。相比于四十年前,王琦瑤面對愛情的心態幾乎未曾變過。因此老年的王琦瑤自認為“無日無月,歲歲年年”,甚至感覺時光仿佛倒流回從前,卻并不明白具體原因。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恍然大悟,自己最終如同四十年前的舊式新娘,一步步將自己禁錮在了所謂的“婚姻”里。
心態未變,結局也未變。因此王琦瑤的心死于自我禁錮的愛情、死于自以為長聚不散的陪伴。就像她演繹的舊式新娘一般,王琦瑤成為“上海三小姐”的那一瞬間即是其人生巔峰,而后其人生隨即墮入無邊的黑暗,永遠無法自救。小說開頭便已暗示了結局。作者以這種宿命式的輪回突出了王琦瑤必然的命運悲劇。
王琦瑤的風光過往仿佛是由一個個偶然的奇跡組成,然而這一個個的偶然事件又必然鑄成了其繁華而又暗淡的悲劇人生。《長恨歌》里,作者將順流式的物理時間與循環式的心理時間穿插于行文中,看似不經意,實則由表及里,層層深入。順流式的物理時間勾勒出上海這個大時代背景,體現出王琦瑤人生中種種奇跡的偶然性,然而循環式的心理時間又處處揭示了王琦瑤悲劇命運的必然性。這種有關必然與偶然的命運思考,可以說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作者對大時代和小天地相對性關系的思考。王安憶以“一去如流水”的物理時間,反襯出王琦瑤四十年循環式的心理時間,突出置身于宏大的時代背景下,個人命運的渺小卑微。
三、王安憶的時間意識動機
通過對《長恨歌》的解讀,筆者認為,其中所包含的時間意識與作者王安憶的個性特質有關。她在《王安憶說》中寫道:“我的經歷、個性、素質,決定了寫外部社會不可能是我的第一主題,我的第一主題肯定是表現自我。”王安憶無緣進入大學這類高等院校,進行更深層的學習與思考。“我最大遺憾就是沒有好好讀過書。”在訪談中,王安憶多次提到自己沒有上過大學的遺憾。因此念及自己在荒謬的年代中虛度的那段青春歲月,王安憶更用力地反思從自己身上流逝的時間,切身體會到光陰流逝、一去不返的痛感。這種心境的產生,使得王安憶在《長恨歌》中處處念及時間以及時間給人留下的痕跡。
在小說中,王琦瑤亦如作者王安憶一般,對時間有著深切的體驗與認識:“等他們走了,一個人坐在突地安靜下來的房間,看著春天午后的陽光在西窗上移動腳步,覺得這時辰似曾相識,又是此一時彼一時的。那面墻上的光影,她簡直熟到骨頭里去,流連了一百年一千年的樣子,總也不到頭的,人到底是熬不過光陰。”也只有像王安憶這樣深切體會到年華空度、年歲急迫的人才能有如此細微的感受。王琦瑤在西窗的光影中,在鄔橋的炊煙里、在平安里墻角深淺不一的字痕里暗數著光陰,給世人留下了一首華麗蒼涼的“長恨歌”。另一方面,王安憶早年在孤獨寂寞中成長,繁華大上海讓她產生的那種“外來戶”的“不屬于”感,母親茹志鵑的孤兒出身,父親王嘯平的特殊身份,都強化了王安憶的孤獨沉默,進而使她更理性、更深入地反思女性與時間的這種“糾纏不清”的關系。
四、結語
時間是文學創作中的核心問題之一,它影響著文學的基本質地、敘事理念、敘事策略和抒情方式,也折射出作者對生存、生命的感知。在《長恨歌》里,王安憶從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兩方面展開,創造出屬于自己的時間質地。一方面,文中的王琦瑤具有遲滯的心理時間體驗,并以“墻上的光影”等作為表征時間的意象;另一方面,作者將順流式的物理時間與循環式的心理時間穿插于行文中,揭示出王琦瑤悲劇命運的必然性。也正是由于年少時期的王安憶早已擁有年華空度的感受,因此她在寫作時對時間的描寫極為敏感,并以此揭示女性與時間的密切關系,以及人生變化的無常。因此文學作品中的時間實際上是作者對生命本質的一種美學把握。而通過對實在性時間(物理時間) 以及虛幻性時間(心理時間)的描寫,作者拉開了文本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距離,制造出了無奈和蒼涼的審美效果,使作品具有極強的審美沖擊力,并給讀者留下無盡的思考空間。
[作者簡介]林文蕾,女,漢族,福建安溪人,福建師范大學中文系本科生在讀,專業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