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場”：廣州魯迅紀念館與人間魯迅記憶

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中提出了“記憶之場”的概念。在諾拉的闡釋中，“記憶之場”既包含具體物與實際場所，也包含儀式與紀念式事件等。諾拉認為，記憶是當下的、具體的、情感的現象，記憶是與集體相連的，既是集體的又是多元的，且記憶沉淀在空間、形象和器物等具象中。“記憶之場”概念使人重新思考歷史與記憶的關系。文學館及作家紀念館是國家和社會精神、民族特性與風俗文化的載體。過去的已經逝去，過去留下的痕跡卻無處不在。這些痕跡本沒有意義，是社會賦予了它們含義與精神。作家逝去了，但他可能留下了作品、書信，甚至影像、聲音以及與其有關的建筑等。其痕跡殘留在物上，這些物沉淀著記憶，飽含著情感。而歷史常常使物的情感動力超越其本身意義，成為全社會認同的情感基礎。物之記憶的邊界由此得到擴展。

一、作為“記憶之場”的大鐘樓

記憶之場能夠使時間暫時停止，能讓物的運動狀態暫停，能暫時阻止遺忘這個活動的進行，讓逝者永恒，讓許多無形的東西有形化。當我們失去了什么，我們才需要通過記憶去找回。通過記憶之場（尤其是物質形態的記憶之場），我們能重塑逝去的記憶。人依賴于物而生存，物是人生存的背景，歷史圖景與集體記憶都是由人與物共同建構的，物與人息息相關。然而我們卻很少從物本身去思考其背后的意義與內涵，我們往往會被與人相關的物所吸引。物可以記載著、承擔著個人乃至群體的記憶，特別是作為文學館的特殊形式存在的作家紀念館，其在同一空間凝聚了作家本人的記憶以及與作家相關聯的群體記憶。人們對物的使用和命名能夠喚醒沉睡的記憶，所以作為作家紀念館的物是特殊的、意義深遠的。

記憶之場的“場”有三種特征：實在的、功能的和象征的。鐘樓是個實在的場所。廣州魯迅紀念館建于大鐘樓內（鐘樓原是中山大學辦公室），魯迅曾在鐘樓里繁忙地教學、工作、演講、會見學生，從抱著夢想到夢想破滅。這座典型紀念性建筑物作為作家紀念館具有深遠意義。可以說，廣州魯迅紀念館呈現的多個場所與展覽物都是魯迅在廣州的“記憶之場”的組成部分。與作家有密切聯系的場所對記憶建構有著重要意義，一方面它能夠使記憶附著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物體上從而得到客觀證明，更重要的是其本身可以成為記憶的載體，并且因為自身的相對持久性而擁有一種超越人的記憶能力之外的力量。圖像、文字與遺物等都是記憶之場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都可以起到加強記憶的作用，并能夠憑借積蓄的情感動力刺激和喚起記憶。建筑與場所空間更大，包含的信息更復雜，在時間與空間上所涉及的人物更多，且因為其往往與大的記憶節點相關，所以常常一個具有歷史性、紀念性的場所比某個具體物更易激發情感，更生動，從而使人更容易投入情感。魯迅在廣州多處都留下了足跡，廣州魯迅紀念館里設置了一幅魯迅廣東足跡圖，裝飾在地板上，當參觀者踏在足跡圖上時，就如同踏上作家當年走過的路。1927年1月16日，魯迅從廈門到廣州，18日臨時住進賓興旅店，之后搬進中山大學大鐘樓二樓西側的辦公室兼臥室。后因環境問題，他于3月29日搬進白云路白云樓二樓的居室，在這里度過了在廣州的最后一段時光。嶺南大學、越秀南路惠東樓、鐘樓禮堂、黃埔軍校、越秀公園鎮海樓、高第街、北新書屋等，這些場所與舊址圍繞著大鐘樓，共同構成了魯迅在廣州的記憶集合，是“魯迅記憶”不可或缺的部分。所以作為存有魯迅及相關人士記憶的大鐘樓，在空間上可以說是封閉的，它因建筑物的相對牢固性與持久性保存了大量記憶;它也可以說是開放的，它存在于過去，也存在于現在與未來。它成為作家紀念館后，融入了更多人的記憶與思想，與更多“物”組合成內容更寬廣的記憶集合，豐富了其原有的定義。

作家紀念館的功能性在于承載形塑和傳承記憶。皮埃爾·諾拉認為，“記憶之場”是記憶和歷史博弈的產物，可以重新建構、傳遞和存儲多維度的歷史記憶。在作家紀念館里收藏的記憶是個人的、多樣的，而重塑的歷史或敘事表達有時會遮蓋部分個體記憶。在諾拉看來，記憶是身處現在，對過去進行的統籌布局和管理。歷史的記憶不只是還原一些發生過的事情，而且需要修改、潤色或者完善它們，歷史的記憶是由社會說明及解釋的。從1957年建館至今，廣州魯迅紀念館的魯迅生平展經歷了各個階段的發展變化。有關魯迅的展覽與中國的政治時勢與發展緊密結合，它的設立本身就是20世紀50年代革命敘事的結果，人民政府積極推動革命敘事走向人民群眾。孫瑛在《北京的魯迅故居和魯迅博物館》中說：“教育人民向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魯迅先生學習是有很大意義的。”教育人民繼續革命使得魯迅紀念館的設立有了充分的合理性。1959年的魯迅生平展主要突出了魯迅作為革命者的形象，集中宣傳了他與中國共產黨的親密關系，并有選擇地介紹了他與蘇聯革命作家的交往，少量的文學活動介紹也是為了突出魯迅是革命者這一主題。從伍木（徐彬如筆名）建議辦革命紀念館為建設社會主義服務及就選址問題進行的討論也可看出當時的社會氛圍。1966年修改了1959年的展覽陳列大綱，內容依舊與中國革命緊密結合，但集中展示了魯迅如何在中國共產黨的影響下成為無產階級戰士的過程，并刪除了與蘇聯有關的部分。1980年的展覽在之前的基礎上體現了歷史轉折期的特點且增加了對外文化交流的版塊。直到1986年，展覽才有了比較大的轉變，開始淡化魯迅作為革命家的形象，著重介紹他的文學活動與相應貢獻。到2016年，為紀念魯迅逝世80周年重新設計的展覽《在鐘樓上——魯迅與廣東》，圍繞“人間魯迅”介紹了魯迅在廣州的生活點滴及其與廣東名人交往的故事，展覽方式也更加多元化，同時展現了一個多元化且充滿魅力的1927年的廣州城。記憶是連接過去與現在信息的橋梁與紐帶，記憶的建構離不開回憶，回憶發生在當下，而由當下回到過去，被回憶的對象就不可避免地會發生變化。對個人而言，記憶就是回顧過去的方式，個體在特定的社會場所中因為外物的刺激和影響喚起過去的經歷，或者在模糊的記憶基礎上重構一個完整的記憶圖式。物質的展出與敘事方式作為回憶的媒介對重塑記憶非常關鍵，而記憶的建立是個很長的過程，只有實事求是，展現一個較為真實、貼近群眾的作家形象才能產生較長久的社會影響。

“記憶之場是一個在物質與精神方面具有重大意義的統一體，通過人的意志與時間的力量使得這個統一體成了集體記憶遺產的一個象征性元素。”廣州魯迅紀念館使1927年的記憶變得鮮活，它是1927年廣州青年革命者的記憶，也是作為文學家的魯迅的記憶，它的存在把過去的時間與思想搬上當代思想的舞臺。大鐘樓留下了青年的血淚與痕跡，亦見證了廣州革命的歷史，這座建筑不僅深含著魯迅的思想與精神，還凝聚著一代革命青年奮發圖強的精神意志，其與中共廣東區委舊址紀念館、廣州烈士陵園、黃埔軍校舊址紀念館等一起，組成了廣州這座城市獨特的風景線。

二、革命家與尋常作家的“記憶之場”

作家紀念館保存著每個被紀念對象的不同時期的記憶，通過展示物與物之間的關系，再現其背后連續的橫向或縱向的記憶關系。諾拉認為，實際的記憶與已經轉變成歷史的記憶之間存在一定的差別。歷史的記憶需要“依靠盡可能精確的痕跡、最為具體的遺物和記錄、最為直觀的形象”，記憶內在越是被遺忘，就越是需要物質化、外化的東西去支撐記憶的真實性。《在鐘樓上》利用記憶之場講述了革命家與尋常作家魯迅的故事。魯迅曾說過廣州是深紅與深綠的，在廣州的253天，生活的色彩對于魯迅來說并不單一。正如許廣平在回信中勸說魯迅來廣東時說的那樣，“若作為旅行，一面教書，一面游玩，卻也未始不可的”。

在魯迅來廣州之前，廣州青年們就充滿了期待，他們把魯迅奉為“中國思想界的權威”“時代的戰士”，希望他來到廣州能繼續歷年來的思想革命，引導青年到思想革命的戰線上。廣州青年希望可以和京滬青年們一起發聲，盼望魯迅先生的南來可以幫助、指導他們以及與他們一起吶喊。魯迅帶著向舊勢力展開攻擊的決心而來，到了廣州卻發現一切與想象的不同。他在中大的教務繁忙，演講任務繁多，后來因為顧頡剛來中大任教，經歷“清黨”事件后，魯迅從中大辭職，最開始的夢想最終破滅了。展覽重塑了當年的革命敘事，《在鐘樓上》復原了中大會議室與魯迅的臥室兼辦公室。魯迅曾在中大會議室留下身影，與朱家驊就支持學生組織社會科學研究會發生爭論，并在“清黨”后就中大學生被抓走事件冒雨召開緊急會議。會議室長桌上的數個水杯之間的煙灰缸暗示著當年激烈的爭論與焦灼的氣氛。會議室旁邊是魯迅的臥室兼辦公室，1927年3月29日前魯迅居住在這里，這是他日常休息以及會見朋友、學生的場所。山上正義曾到這里訪問魯迅，徐彬如與畢磊也曾在這里與魯迅相談政治形勢，歐陽山與一些文學青年也曾到這里問候魯迅并與其探討文學與革命關系的問題。書架上發黃的書籍與書桌上去了杯蓋的水杯見證著魯迅與他人會面與暢談的情景。魯迅在中大期間擔任教學主任，七次主持教務會議，非常忙碌。許壽裳曾回憶，晚餐后來拜訪魯迅的客人絡繹不絕，他們大致到很晚才散去，而后魯迅才開始寫作，甚至通宵達旦，書桌上長明的臺燈告知人們這一切。

魯迅因環境原因在3月29日搬進白云樓，展覽在這一單元的開端還原了魯迅的寫作環境，書桌旁是“鑄劍”的雕塑。魯迅在白云樓完成了《鑄劍》，并于同年發表在《莽原》上。《鑄劍》是魯迅目睹女師大事件、三一八慘案、五卅慘案后激起極大的悲痛與憂憤而作，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寫道：“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鑄劍》雕塑傾注了魯迅的革命精神，“劍”是他面對黑暗勢力與反動派政府時不停歇的反抗精神的凝聚之物，“鑄劍”是他發泄積郁已久的情感與釋放文學想象的途徑。此單元還展出了兩本飽含魯迅革命精神的雜感集——《野草》與《而已集》。4月26日魯迅在白云樓寫下《野草題辭》，當時正是廣州發生四一五反革命大屠殺后不久。他在文中悼念與銘記逝去的生命，堅信人民的革命終將摧毀反動派的黑暗統治。展覽中的《而已集》收錄的大部分雜感寫于1927年，他把原寫于1926年10月14日的雜感作為1927年《而已集》的題詞。這篇雜感原是《華蓋集續編》的尾篇，是對三·一八慘案前后社會事件發出的感嘆，飽含對青年遭遇的痛心與悲憤。展出的《而已集》講述著魯迅見到的“許多血和許多淚”，青年的犧牲仍在繼續，而他恨自己只能用筆去戰斗，也表明了他將持續用文章去戰斗的革命精神。魯迅用實際行動關懷、鼓勵與扶持希望在文藝上有所長進的廣東青年，這對廣東青年的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廣東青年也在魯迅思想的影響下積極參加文學活動與創作，為革命文學貢獻了“廣東力量”。

“至于中央政府遷移而我到廣州，于我倒并沒什么。我并不在追蹤政府，許多人同政府一同移去，我或者反而可以閑暇些。”《在鐘樓上》與以往展覽主題不一樣之處在于給參觀者展現了一個有溫度的、作為尋常作家的魯迅形象，加入了他與許廣平之間的感情敘事，從而拉近了魯迅與每個參觀者之間的距離。展覽中有兩封魯迅在1925年及1927年寄給許廣平的書信，還有一張魯迅初到廈門時給許廣平寄的廈門大學全景圖明信片，信中有對日常生活最細致的描述，有最詳盡的分享，也有相愛的人之間淺淡又綿長的情意。展出的照片中還有魯迅與許廣平逛過的越秀公園、上下九馬路、中央公園、永漢電影院、商務印書館，20多處茶樓、酒家等，為參觀者營造了“在魯迅身旁”的氛圍感。大鐘樓的魯迅臥室的床上放著疊好的背心與汗衫，床下擺著黑色布鞋，床頭旁的書桌上有亮著的臺燈、鬧鐘、水杯、墨盒、眼鏡和草稿紙。窗戶旁的衣帽架上掛著未收的黑色雨傘與剛脫下的大衣……展出的一切物品都是未完全擱置狀態的，好像魯迅并沒有離開很久。魯迅曾與蔣徑三等人在廣州艷芳照相館拍過照，也和許廣平、廖立峨、何春才在西關圖明照相館留過影，展覽中可以看到這兩張珍貴的照片。魯迅關愛青年，平日會見了許多青年朋友（特別是廣州青年）。何春才在《魯迅在廣州的生活點滴》中提起，他在炎熱的下午滿頭大汗去白云樓見魯迅，魯迅總是對他很關心。

在何春才的文章里，魯迅俸祿薄而待人厚，常用稍貴的美麗牌香煙招待朋友、學生;自己平時吃的菜很隨意，款待別人時卻肴饌豐厚。許壽裳在回憶魯迅時也提到，魯迅辭職后，還時常提起“某人瘦小精悍，頭腦清晰，常常來談天的，而今不來了”，看似不經意的言語里是對青年生命逝去的悲痛、惋惜與無奈。

展覽中還特意列出了曾與魯迅有過接觸及有過交往的廣東青年與名人。魯迅與廣東名人多有往來，畫家司徒喬為魯迅畫下巨幅遺像，沙飛為魯迅留下了珍貴的生前影像，并在第二屆全國木刻流動展覽會上為魯迅拍攝了多張照片。這些寶貴的資料與展覽開頭放置的魯迅頭像雕塑，共同重塑了魯迅的個人形象。許多人回憶中的魯迅都是嚴肅的，歐陽山回憶說：“他常常講一些引人發笑的話，但他自己卻不笑。因為他的態度嚴肅更引得學生哈哈大笑。”文字與影像的結合與證實，生活細節的描繪與講述，使得魯迅的個人形象更鮮活、豐富，記憶之場的適當利用會使參觀者更容易建立起對魯迅的認識與理解，并產生對魯迅的特殊情感。

雖然過去的已然逝去，但記憶之場使得過去被喚醒。記憶之場的情感之力是無法控制的，其力量也是超越時間與空間的。當人們踏進這個特定的場所，就會情不自禁地因建筑、物品、影像等而感受到傷感、鼓舞、激動……當走進這樣的空間，物的情感力量的凝聚與爆發會讓參觀者感受到魯迅的溫度。廣州魯迅紀念館通過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的對話、個體與社會的對話，不斷豐富我們對魯迅的想象，從而向參觀者提供了一個關于魯迅記憶的開放性交流空間。

[作者簡介]林奕伽，女，漢族，廣東湛江人，廣東技術師范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