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互聯網金融消費者的權益保護路徑

〔內容提要〕網絡技術的發展對金融消費者的權益保護提出了新的挑戰。網絡金融交易使消費者面臨財產權、個人信息、知情權、公平交易權等多方面的風險。網絡金融消費者的權益應當受到保護，但因明確的法律規范缺乏、行業監管不足，金融機構適當性義務未能落實，救濟途徑不完善等原因，其權利保護陷入困境。應通過設立專項立法、明確監管主體，建立金融消費者分級制度、網絡金融仲裁等方式，切實維護互聯網金融消費者權益。

〔關鍵詞〕互聯網金融消費者 消費者權益保護 適當性義務 算法黑箱

一、問題的提出

網絡活動已經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截至2020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達9.89億，其中網絡支付用戶規模達8.54億，占網民整體的86.4%。網絡技術的發展為金融交易提供了便利，眾多網絡金融交易平臺的出現使消費者足不出戶便可以購買金融商品。在“互聯網+”的浪潮下網絡技術不斷與傳統金融業務相結合，產生了一大批新型的金融產品，極大地豐富了人們的理財選擇。但同時，互聯網金融的發展也降低了金融行業的進入門檻，因缺乏明確的準入規制，金融市場魚龍混雜，不斷出現“爆雷”“跑路”等惡性金融事件，大批消費者因此受損。例如，2019年發生的“金蛋理財”案，北京百乘金蛋科技有限公司利用其經營的金蛋理財平臺吸引公眾投資，將吸收來的資金進行套路貸活動，涉案金額高達12億元，清退活動至今仍在進行中。再如2015年被立案偵查的“e租寶”案，金易融（北京）網絡科技有限公司通過主打A2P模式，許諾高額收益，上線505天吸金高達747億元，最終導致數十萬投資者權益受損。

互聯網金融平臺的頻繁爆雷引發了眾多學者的思考，謝平和鄒傳偉（2012）于國內率先提出了互聯網金融的概念并分析了平臺的信息交換和資源配置結構，王正（2016）指出互聯網金融的交易模式使得消費者的知情權、隱私權、自主選擇權、財產安全權都難以得到保障，王艷麗和戴繼翔（2017）進一步提出應將消費者權益保護作為互聯網金融監管的首要目標。除此之外，還有眾多學者針對互聯網金融消費者的權益保護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大多缺乏可操作性，同時，技術的發展下互聯網金融的形態持續演變，相關問題仍有待進一步研究。

二、網絡金融消費者面對的現實風險

金融產品本身具有風險性，而相較于傳統金融產品，互聯網金融交易中消費者的權益更易受到侵犯。這主要源于互聯網金融業務缺乏足夠的法律規制和行業監管，目前諸多互聯網金融產品尚處于新興階段，難以通過傳統的金融管理制度予以管控。同時消費者自身對于新型的金融產品也缺乏足夠的了解，對產品的收益和風險性缺乏足夠的警惕，在互聯網金融的浪潮下眾多消費者因未能詳細了解金融產品的運行模式而遭受嚴重損失。相較于傳統金融產品，互聯網金融消費者在交易時還需承受多方面的風險：

（一）資金安全風險

消費者購買金融產品的本意是實現財產的增值，但在網絡金融交易中消費者自身的資金安全可能得不到保障。一方面，當前網絡金融產品在運行中缺乏足夠的監管。以持續火爆的互聯網借貸為例，為避免金融機構挪用資金，眾多金融產品都宣稱從消費者手中募集的資金將交由第三方機構存放和監管，以此打消消費者在投資時的顧慮。但實際上，依據金融機構與第三方機構之間的協議，第三方機構只對資金享有保管權，第三方機構無權監管資金的使用，第三方托管制度僅能避免金融機構直接挪用資金池，但金融機構完全可以通過虛構交易合同等手段重新掌控在第三方機構名下的資金。另一方面，相較于傳統金融機構，互聯網金融平臺往往許諾更高的風險回報率，以吸引消費者進行投資。目前我國互聯網金融機構間仍存在不正當競爭現象，競爭秩序的紊亂造成金融機構在產品運行的過程中難以保障消費者資金的安全性。此外，當前針對金融機構的破產制度也不健全。理論上，金融機構破產時其通過金融產品從消費者手中募集的資金不屬于破產財產，應首先退還消費者，但目前仍缺乏嚴格的審查區分制度，眾多消費者的資金直接被劃歸金融機構的破產財產中，消費者需通過破產分配進行求償，這極大地損害了金融消費者的權益。

（二）個人信息安全風險

金融機構開展金融業務以個人信息為要素，以處理個人信息為前提條件，同時，《反洗錢法》等法律也要求金融機構在開展金融業務前對客戶身份進行識別，以維護金融市場安全。消費者在金融平臺上進行注冊時，即需將自己的姓名、身份信息、銀行賬號信息等個人數據提交給金融機構。消費者在購買金融產品時，金融平臺更是不斷收集消費者的消費能力、消費習慣等個人信息。而相較于傳統金融機構，互聯網金融交易平臺不僅能掌握消費者的靜態信息，還不斷收集消費者的登錄時間、使用場景等動態數據。消費者的金融數據具有多維度的價值，金融機構收集的個人信息不僅與消費者個人的財產安全、隱私安全緊密相關，也是金融機構本身分析市場走向、規避金融風險的重要依據。同時，消費者的個人金融數據還是國家建立個人征信體系，進行金融行業監管的基礎。但依據相關調查，消費者金融信息的泄露比例高達23.5%，互聯網時代，金融消費者的個人信息保護問題面臨著更為嚴峻的挑戰。

（三）知情權、公平交易權風險

大數據算法與金融產品結合的情況下，消費者愈發難以理解其運行機理，對于新興的部分網絡金融產品而言，連監管機構都尚未明確其法律屬性，普通消費者只能通過金融機構的宣傳對商品進行初步的了解，其知情權、公平交易權得不到保障。金融算法本身由金融機構所設計，難免帶入設計者的主觀偏好，而在金融工具的學習過程中，因金融機構無權全面搜集消費者數據，金融工具受“偏見數據”的影響而成長，難以對不同消費者實現公正對待。金融機構雖對產品具有說明義務，但也缺乏具體的說明標準。同時部分金融機構還不斷嘗試通過各種手段逃避本身應盡的義務，如與消費者簽訂復雜、冗長的電子合同以規避責任。以支付寶為例，作為目前最重要的電子支付APP——支付寶在與用戶簽訂的格式合同中約定，因支付寶受技術手段攻擊給用戶帶來的損失由用戶自己承擔。消費者很難從金融平臺數十頁的服務協議發現相關格式條款的問題所在，即便發現，消費者也缺乏與金融平臺進行協商的能力，只能被迫接受不公正的條款。

三、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的困境

互聯網金融消費者的權益應當受到保護，但目前其權益保護問題面臨多方面的困難。

（一）缺乏明確的法律規范

目前缺乏針對金融消費者的專門立法，而就《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而言，其是否適用于金融消費者尚有爭議。《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調整范圍為“為生活需要”而購買、使用商品的消費者，而對于一般消費者而言，其購買金融服務是否屬于生活需要仍存在疑問。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以及消費者金融素養的不斷提升，未來金融消費必將成為人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就當前社會實踐來看，金融商品并不是人們的生活必需品。并且，即便將金融消費者納入《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調整范圍，其保護力度也不足。目前《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僅在第28條中提出銀行、證券等金融服務提供者應當履行風險提示、售后服務等義務，但并未明確金融機構履行義務的具體標準，也未規定不履行上述提示、告知義務時金融機構應承擔何種責任，實際上對于金融機構而言，該條規定只能認定為倡導性規定，因法律效力等級的限制，具體的執行標準仍有賴于相關行業規范。

除《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外，《中國人民銀行法》《銀行業監督管理法》等法律法規中都設有相關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條款，但保護力度仍有不足。一方面，這些法律設立的主要目的都是為維護金融系統的穩定，而針對消費者權益保護而言大多是原則性條款，缺乏可執行性。另一方面，這些法律設立的主體并不相同，有全國人大在國家層面制定的，也有各部門針對各自的職權范圍制定的，因各法律主體職能的差別，其制定的法律存在相互重疊、沖突甚至矛盾的情形，其內容對于消費者而言難以準確理解和適用。并且，這些法律都屬于公法規范，其主要功能在于管控相關金融機構的行為，雖然間接有利于保護消費者權利，但消費者并無權利直接引用這些法律進行求償。

（二）行業監管不足

目前我國針對金融業采取“一委一行兩會”的監管體制，由金融委、中國人民銀行、證監會、銀保監會分別對各自職能范圍內的金融業務進行監管，且都分別設有自己的消費者保護機構。比較法上來看，美國通過設立消費者金融保護局（CFPB）對金融消費者進行統一保護，與美國的統一保護模式相比，我國的分業監管模式存在幾方面的不足：一是隨著網絡金融的發展，目前混業經營的趨勢在金融機構中越來越普遍，金融機構經營呈現跨及多部門職權的趨勢，部分金融業務處于監管空白的狀態。二是新興的互聯網金融產品難以劃入傳統某一部門監管職責范圍內，致使大批網絡金融消費者的權益得不到保護。三是由于缺乏統一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機構，當消費者權益與部門整體利益相沖突時，消費者權益保護淪為附庸。此外，金融技術的發展給監管本身帶來了極大的困難，互聯網金融業務具有虛擬化、數字化的特點，且其金融算法還處在飛速發展的過程中，監管部門缺乏直接解讀相關金融產品的技術能力，“算法黑箱”的問題不僅存在與金融機構與消費者之間，同樣存在于金融機構與監管部門之間。同時，由于新興的互聯網金融機構不負有強制性的披露義務，對其監管愈發困難。

（三）適當性義務未能落實

適當性義務強調金融機構應當將適當的金融產品銷售給適當的消費者，只有金融機構充分履行了適當性義務，消費者才對金融產品的風險承擔完全的責任。適當性義務是保障金融消費者權利的重要手段，我國早在2003年頒布的《證券公司客戶資產管理業務試行辦法》中即明確證券公司對客戶負有適當性義務，隨著時間的推移，適當性義務的適用范圍逐漸擴大，2019年頒布的《九民紀要》第72條中規定，所有金融機構都應對金融消費者負有適當性義務。適當性義務要求金融機構充分了解與自己進行交易的消費者，根據不同消費者的資質狀況、風險承受能力等因素對消費者履行相應的告知義務，保證消費者在購買相應金融產品前對其風險有著充分的了解，并拒絕將高風險的金融產品銷售給缺乏對應風險承受能力的客戶。網絡技術的發展為金融機構適當性義務的履行提供了便利，消費者在網上注冊時便需要將自己的個人信息提交給金融機構，金融機構可以通過算法對消費者的風險承受能力進行評估，從而確定其是否滿足本機構金融產品的銷售條件。但問題在于，目前我國并未建立起完善的風險評級制度，尤其是對于新興的互聯網金融產品而言，缺乏相應的產品風險評級標準，并且由于采用統一的網絡平臺銷售模式，互聯網金融產品難以對不同消費者進行區分銷售，部分金融平臺雖采取智能投顧等技術手段對消費者進行風險提示，但仍未能使消費者真正了解相關交易風險。對于互聯網金融消費者而言，適當性義務的保護形同虛設。

（四）缺乏完善的救濟途徑

完善的救濟途徑是維護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證金融系統穩定的最后屏障。《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規定，消費者可以通過協商、調解、仲裁、訴訟的方式維護其合法權益。但對于金融消費者，其難以通過上述途徑挽回自身損失。首先就協商制度而言，目前消費者缺乏與金融機構協商的途徑，并且由于經濟實力的懸殊差距，消費者也沒有與金融機構協商的能力，協商制度對于金融消費者難以產生效果。其次對于調解制度而言，由于調解流程缺乏具體的規定，各部門之間存在相互拖延、推諉責任的情形，實踐中也很少出現調解成功的案例，調解制度未能發揮其真正的作用。再次就網絡金融仲裁而言，雖然仲裁具有高效、可執行等優勢，但目前只有南京、深圳等部分地區仲裁可以受理網絡借貸案件糾紛，其他大部分網絡金融糾紛并不屬于仲裁的受案范圍，且即便未來將金融糾紛納入仲裁管轄范圍中，是否訂立仲裁管轄協議的選擇權仍在金融機構一方，消費者實際上無權選擇是否通過仲裁解決糾紛。最后就訴訟而言，其是消費者維護權利的最后途徑，但受效率低、成本高等固有問題的困擾，選擇訴訟維權的消費者少之又少。且網絡金融交易的全過程都發生在虛擬的網絡空間中，為證據的調查和保存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因所能舉證的都是電子證據，極易遭到篡改，司法實踐中證明效力較低，網絡金融消費者敗訴的風險極大。此外，消費者還可以通過向相關部門投訴的方式進行維權，但職能部門目前主要處理針對傳統金融業務的投訴，對于網絡金融業務的投訴缺乏應對手段，故對于消費者來說，一旦在網絡金融業務中受損，其損失很大可能將無法挽回。

四、網絡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的解決對策

針對上述網絡金融消費者所面臨的困境，筆者認為，應從以下幾方面著手，以完善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體系。

（一）完善法律規范體系

互聯網金融消費領域仍處在快速發展的過程中，消費人群不斷增長，而目前缺乏針對互聯網金融消費者保護的專項立法，相關部門法規比較零散，法律效力較低，且相互間難以協調統一。為此，應當設立專門的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或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增設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一章，明確金融消費者的具體概念，區分金融消費行為與金融投資行為，將金融消費者納入當前的消費者權利保護體系進行保護。同時，應針對目前互聯網金融領域金融、技術深入融合的特點，對互聯網金融領域進行專項立法，明確互聯網金融領域的準入門檻和責任義務，避免網絡技術成為金融機構侵犯消費者權利的工具。應當協調相關職能部門，共同出臺互聯網金融行業標準，增強法律規范的可執行性與可操作性，避免新興互聯網金融產品利用部門職權間的漏洞侵犯消費者權益。最后，應當建立健全金融機構退出機制，明確金融機構退出市場的標準和程序，對于達到退出標準的金融機構應當及時予以清退，避免系統性金融風險的發生。

（二）加強互聯網金融行業監管

目前“一委一行兩會”分別對各自職權范圍內的金融業務進行監管，但因互聯網金融機構混業經營且業務與互聯網技術深度融合的問題，監管主體仍不明確。為此，應當由各部門之間進行協商，針對新興金融產品難以定性的，也可以由多部門之間共同監管、共同執法，以避免監管漏洞的出現。同時，應進一步強化互聯網金融機構的披露義務，互聯網金融交易由于全程虛擬化，交易過程極為便捷，因此互聯網金融機構應承擔更高的披露義務，以強化對互聯網金融交易過程的監管。同時考慮到節約執法資源、避免過度監管阻礙金融業發展，建議建立互聯網金融機構評級制度，根據機構間的信息披露情況、業務交易風險等因素，由主管部門對金融機構進行評級，對評級靠后的金融機構進行重點審查、監管。針對“算法黑箱”問題，可以由多部門共同牽頭，建設專門的算法監管部門，吸納專業人才，審查相關金融工具的合法性，對金融業算法技術的發展提出指導性的要求，避免互聯網金融機構通過算法技術逃避監管，侵害消費者權益。

（三）明確互聯網金融機構的適當性義務

嚴格落實金融機構適當性義務是實現金融領域由“買者自負”到“賣者盡責，買者自負”責任承擔方式轉變的前提。適當性義務具體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勤勉義務，金融機構應當主動收集客戶信息，了解與自己交易的客戶，對客戶的風險承受能力有明確的認識。二是忠誠義務，金融機構向客戶推薦金融產品時應當兼顧客戶的利益，根據客戶的風險承受能力選擇適當的產品，當機構利益與客戶利益發生沖突時，應當避免客戶利益受損。落實金融機構適當性義務的現實基礎在于，應當盡快建立金融消費者的分級制度，通過對消費者風險承受能力進行分級的方式，避免金融產品風險與消費者承受能力的錯配。對消費者進行分級并區別對待并未侵害消費者的公平交易權，而是保障消費者財產安全的必要措施，消費者的差別設定并非一成不變，而應該是一個動態轉化的系統，金融機構應定期重新對消費者的風險承受能力進行評估，根據評估結果的變化為消費者重新劃定等級，消費者對評估結果有異議的，有權提供相關證據，要求重新劃定等級。消費者分級制度的建立，可以保障普通消費者從低風險開始通過逐漸接觸金融市場，不斷學習專業知識、提高金融素養。

（四）完善權利救濟途徑

首先，可以借鑒美國的經驗，建立統一的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部門，專門用以受理金融消費者投訴，處理消費者權益保護事件，通過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部門協調各主管部門間的職權，避免消費者權益因向行業利益妥協而受損。其次，建議設立強制性的仲裁制度，金融機構必須與消費者達成仲裁管轄協議，將爭議交由仲裁機構管轄，避免金融機構將消費者拖入漫長的訴訟流程中。同時，不斷完善有關電子證據、電子送達、網上仲裁等相關仲裁程序，保障網絡時代仲裁制度的可執行性與可操作性，減輕消費者的程序性負擔。最后，嘗試建立金融消費者公益訴訟制度，分別設立民事和行政兩種公益訴訟類型，通過檢察機關和民間團體的幫助和支持，切實維護金融消費者權益，促進金融消費市場健康發展。

五、結語

互聯網金融業務是當前金融市場增長的重要動力，也是未來金融市場發展的必然方向。目前我國互聯網金融領域仍處于探索發展階段，存在大量問題有待解決，為此應當堅持以下幾點原則：一是必須以國家政策、法規為指引，以國家戰略為導向，保障國家金融市場穩定，促進互聯網金融業務有序發展。二是必須切實維護消費者權利，落實金融機構適當性義務，避免消費者權利受到互聯網技術的損害。三是不斷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借鑒國外發展經驗，構建起完善的互聯網金融系統。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