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保護問題研究

〔內容提要〕隨著以智能化為特征的新一輪科技革命的興起，我國在人工智能領域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但是，人工智能這一新生事物尚未完全融入現有的法律體系，其生成的有關內容存在作品屬性不明朗、權利主體不明確、保護路徑不明晰的法理困境和制度障礙。而通過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過程和輸出結果兩個維度的考察，可以發現其已經具備了作品的構成要件；對于其權利的歸屬，可以依據“創作原則”和“投資屬性”建立以歸屬開發者為原則、以歸屬所有者為補充，以合同約定為例外的歸屬模式；對于其保護路徑，可在區分人類作品和人工智能作品的基礎上，建立人工智能作品登記制度，以鼓勵人工智能作品的創作和傳播，推進我國社會的數字化、智能化發展。

〔關鍵詞〕人工智能 生成內容 獨創性 著作權

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的興起，人工智能也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如在文學藝術領域，其已可以自動生成有關內容，究其本質，其是人類利用計算機等人工智能系統依照有關軟件代碼和算法規則自動生成相應的內容。

從最終生成內容的表現形式上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可以劃分為以下幾類：其一，文字內容，這也是最為常見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如人工智能生成的新聞報道、人工智能“小冰”生成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等；其二，音樂內容，如英國公司研發的人工智能“AIVA”發布的名為《艾媧》的中國音樂專輯；其三，彩繪圖畫等美術內容，如人工智能創作的繪畫《埃德蒙·德·貝拉米肖像》（Edmond de Belamy）；其四，電影視頻類內容，如人工智能合成的影視作品等。通過上述列舉和分析，我們可以很地看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與純粹的人類創作內容在外在形式上往往不存在差別。

從內容生成過程中人工智能起的作用來區分，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可以大致分成兩類：一類是人工智能輔助人類進行創作而生成的內容，如對數據材料進行初步的分類或篩選、調整，但依然由人類進行最終的創作，這類內容的生成過程中，人的因素占據主導地位，生成的內容也體現著人類的智慧與選擇，對此類內容依然可以采用以往的著作權理論進行解析，其通常也符合作品的要件和本質。但是隨著近些年人工智能深度學習技術的發展和突破，人工智能也越來越“智能”，人類在利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過程中，人的主導地位逐漸被弱化，此時的人工智能不再是單純的機械化工作，它還具備了一定的思維分析能力，能自主評判分析，并自動生成不同于已有材料的內容，人類在整個創作過程中僅僅是提供一些意象的關鍵詞句以此限定創作的主題和范圍。同時令人們驚嘆的是，這種生成內容與人類的創作作品形式相差無幾，在質量上也往往并不遜色于人類，有的還被認定是不可多得的高價值作品，而此類由人工智能主導創作生成的有關內容能否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尚存爭議，難以直接融入傳統的著作權法體系，解決這一問題的對策正是本文要重點討論的內容。

一、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保護必要性

（一）加強新領域新業態知識產權保護的必然要求

當下，黨和國家高度重視人工智能這一新領域新業態的知識產權保護工作，在出臺的《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等文件中都著重宣示強調要完善人工智能等新領域新業態知識產權法律保護體系，降低新領域新業態經濟創新發展的制度成本，以激發市場主體活力，推動創新高質量發展的進程。加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保護，可以以點帶面，為人工智能乃至其他新領域新業態的知識產權保護工作提供有力的理論支撐和制度借鑒，以期推動我國的知識產權強國建設邁向新的征程。

（二）推動人工智能產業良性發展的現實需要

審視知識產權制度的發展歷史，我們可以了解到，知識產權制度的創設和發展往往帶有一定的功利主義色彩和鮮明的實用主義特征。知識產權制度的出現就是為了凝聚市場主體的研發動力，通過對市場主體的技術研發成果賦予一定的壟斷使用權，使其可以依靠一定期限的壟斷使用來取得可觀的經濟效益，填補其巨額的研發投入和研發風險，以此來激勵市場主體投身于技術研究和開發創新。可以預見，如果沒有知識產權賦予一定期限的壟斷使用權，沒有知識產權制度對市場主體提供的保護，而僅依靠其自身微薄的力量，市場主體的權益將受到不可避免的損害。屆時，市場上的盜版等侵權行為將大行其道，低值同質的商品將充斥市場，研發和創新會變得極為罕見，人工智能產業的發展也將陷入停滯狀態。因此，在知識產權政策上給予人工智能革新進取的容忍度，提升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保護力度，并將著作權賦予最能有效利用它的主體，以打消其投資人工智能領域的后顧之憂，可以鼓勵其進一步投入各種資源稟賦進行科技研發，從而推動人工智能產業的良性快速發展。

（三）發揮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潛在價值的有效手段

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潛在價值內涵，可以從其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兩個維度進行闡釋。首先，人工智能高效創作出符合社會所需要的基礎內容，如以數據為基礎的新聞報道等，可以將人類從高耗費但又低價值的智力活動中解放，使人類可以專注于更高價值的智力創作活動，人工智能的社會價值由此也得到了充分展現。在經濟價值上，人工智能的生成內容現已可以很輕易地被人們認可接受，如人工智能“小冰”的創作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一經發布便吸引了社會的目光；人工智能創作的繪畫《埃德蒙·德·貝拉米肖像》在紐約佳士得拍賣中心以432500美元的天價成交。

因此，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包含著巨大的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而要充分發揮其內含的價值屬性，加強對其的著作權保護既是一個可行之舉，也是一個有效手段。從著作權制度的實際效用來看，著作權法授予創作者以著作人身權，首先是對其創作的肯定和認可，使創作者的內心得以滿足；而授予創作者以著作財產權，則是保護其創作內容轉化為經濟價值的專有權利。著作權法由此通過精神和物質的雙重激勵，保護作者的創作積極性，鼓勵其創作出更高質量的杰出作品。對于人工智能的生成內容而言，如果其能夠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勢必也能通過對人工智能設計編程或投資開發者精神和物質的雙重激勵，鼓勵其創作出更高質量的人工智能作品，進一步地發揮其內在的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

二、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品屬性分析

根據《著作權法》第3條及《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條對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符合作品的定義和要求，核心標準在于其是否具有獨創性，是否滿足創造所需要的“獨立性”和“創造性”。

（一）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符合創作的獨立性

作品的獨立性要求作品應當是由創作者本人獨立完成，對作者思想的表達不能來源于其他主體，不得是復制抄襲所獲得的內容。從人工智能生成有關內容的過程上看，在人類輸入關鍵詞限定創作主題提供創作意象后，有關內容即由人工智能在分析海量數據的基礎上依靠其算法自動生成，不依賴其他主體，體現了其自身獨立“思考”的進程。固然人工智能的創作也是在大量學習他人作品的基礎上進行的，但是任何作品的創作過程都難免從現有人類作品中提取價值精華，人類創作的過程也不例外。而且著作權法只是禁止對現有作品的實質近似，而從不否定站在前人的臂膀上進行創作。另一方面，從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結果上看，有關內容是基于人工智能的類人類神經系統“思考”后獨立生成，經過了數次嘗試和質量檢查，與現有作品不沖突、不重復，不屬于抄襲剽竊的內容。因此無論從過程還是結果上來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均符合創作作品獨立性的要求。

（二）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符合內容的創造性

對于創造性，其總體上要求作品是創作者運用自己特有的技巧和方法完成的個性表達，而不是隨意取舍、胡涂亂畫的結果，并且其中可以體現作者對于素材的取舍、選擇、安排、設計、構思等，凝聚著作者的智慧結晶，與現有作品相比屬于對思維的不同表達。其一，從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過程上來看，人工智能可以實現類人的創作活動。以“少女畫家小冰”的繪畫過程為例，其具體創作過程為：提取意象—激發創作靈感—選擇內容主題—嘗試畫面構圖—起草線稿造型—底層顏色涂抹—畫面層次深入—細節反復打磨—完成。可以說人工智能生成有關內容的過程與人的創作過程大同小異、如出一轍，均有著獨一無二的素材選擇和內容研磨過程，都體現出了創作所要求的獨特構思。其二，從人工智能的創作結果來看，人工智能的生成內容基于算法的隨機性特征使得生成結果具有相當的隨機性，與現有作品大不相同，并且也是基于類人的思維活動生成，并不是隨意捏造生成。基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所依賴的運行代碼和算法邏輯是由設計編程的開發人員個性化編譯而來，因此人工智能最后的生成內容實際上也凝聚著設計編程者的情感和思維表達，體現了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創造性高度。實踐中，日本一所高校研發的人工智能在深度學習的基礎上，以算法思維邏輯生成了一部科幻小說《電腦寫小說的那一天》，該作品在所有評委不知情的情況下成功入圍“星新一文學獎”。這也可以體現出人工智能創作的內容已經被有關領域的專家學者所認可，具有相當的創造性。

（三）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人類思想的表達

有觀點認為，人工智能的生成內容體現的是人工智能而非人類的個性和思想，屬于非人類的智力成果，因此不具有作品要求的獨創性。筆者認為，人工智能的智識嚴重依賴于人的意志，受到設計開發者本身意志的約束，甚至在開發設計中的任何一行程序代碼疏漏都會導致人工智能智識上的瑕疵。因此，人工智能的生成內容并不只是由人工智能負責，還融入著人工智能設計編程者獨特的智力活動，蘊含了人類的勞動心血。如果僅將人工智能自動生成有關內容的幾分幾刻視為創作的過程，這當中確實沒有人類的參與，僅僅是人工智能依照有關軟件代碼執行既定的算法和規則的過程。但是人工智能的運行并非毫無緣由，并非其具有自我意識而獨立自主地進行創作，這當中還體現了人工智能設計編程者的選擇，人工智能的生成內容從本質上而言同樣源自于人類的智力勞動。如果僅將人工智能依照軟件代碼執行算法的過程視為創作的過程，這與客觀情況不符，也有失公允，應當將人工智能的設計編程者編譯有關代碼的過程歸入作品的創作過程。盡管有關代碼編譯與人工智能實際創作之間存在相當的時間間隔，但這是由人工智能本身的特性所決定的，不能據此否定人工智能設計編程者的智力活動。可以說，人工智能的“智識”僅僅是人類智識的另一種表達，人工智能的“思想”本質上是人類的思想，人工智能也只是人類手中的“筆”，盡管這支筆相對以往的筆而言更加高效便捷，但最終呈現出來的成果還是依賴于握筆的人。因此，人工智能的生成內容從本質上體現著對人類思想的表達。

當下，我國司法實踐中已經出現了認定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為作品并予以著作權保護的裁判案例。如騰訊公司訴盈訊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一案，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即認定了騰訊公司人工智能“Dreamwriter”撰寫的財經報道文章融入著騰訊公司的開發團隊獨特的智力活動，是具有一定獨創性的智力成果，應屬于我國著作權法所保護的文字作品。該案判決被最高人民法院評定為2020年中國法院50件典型知識產權案例之一，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最高人民法院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態度傾向，對全國各地法院在審理此類糾紛中認定有關內容的作品屬性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綜上，人工智能在創作過程中，不受其他主體的干預和支配，其生成的智力成果是經過深度反復學習總結提升后，獨立自主地進行判斷分析生成的具有一定欣賞價值的作品，滿足獨立性和創造性標準，屬于人類思想的表達，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并且，理論研究再充分往往也不如法律的只言片語，我們應在法律制度上予以明確人工智能的作品地位，在具體設置上，可以在《著作權法》第3條后增加一款內容：“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符合前款規定的，可以認定為作品。”

三、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歸屬

法律是人的法律，人是一切法律制度和法律價值的基礎和前提，是權利的最終歸宿。因此，對探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保護而言，厘清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主體至關重要。

（一）以歸屬人工智能開發者為原則

查士丁尼曾言道，智力精神以及技術的成果均應首先考慮歸屬于創造他的藝術家本人，洛克也主張“誰創作，誰所有”的制度原則。此后，法學界將上述理論援引至著作權中，以此判定作品歸屬。而人工智能的設計編程者是第一個通過自己的創造性智力活動實現人工智能創作功能的自然人，無論是人工智能算法的軟件編碼，還是人工智能后期的深度學習和訓練，設計編程者的獨特思維表達都在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也基于此，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歸屬于人工智能的設計編程者似乎理所應當，合乎事物的邏輯性。

但是，梳理作品創作的歷史我們會發現，在生產力發展遲緩的傳統社會，無論是文章、圖書等文字作品，還是繪畫、雕刻等藝術作品，創作過程較為簡單，涉及的技術含量有限，因此一般僅需單個自然人即可完成。而隨著社會的發展，現如今很多特殊作品創作的流程和分工日益復雜，非一個或少數自然人個體可以勝任，典型如電影、電視劇作品，其中涉及表演、攝制、音樂、特效、剪輯等多種類型工作，需要某一組織者統籌協調安排多個個體或團隊發揮各自智慧和所長，在聯合參與協作下方可完成，其中還少不了巨額資金的加持，這不僅對創作主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產生了電影、電視劇作品究竟應歸屬于誰的爭議。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各國將眼光轉向了著作權的歸屬制度，探索作品創作過程中體現的“投資”屬性。1903年美國布萊斯坦訴唐納森平版印刷公司—案堪稱經典，該案判決首開“雇用作品”先河，并在1909年《美國版權法》修改時，第26條進一步規定雇傭作品中雇主可以成為著作權主體。這一變動實質上明確了“創作原則”并非確定著作權歸屬的唯一原則，法律還可以依據作品的“投資屬性”認定著作權利的主體。這一規定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其針對有關作品需要大量資金投入的屬性特征，積極回應了雇主群體的權利需求，平衡了雇員和雇主的利益分配，激發了投資人的投資創作興趣，促進了文學藝術的快速發展。

我國《著作權法》在肯定“創造原則”的基礎上，也認可雇主的投資價值。如《著作權法》的第11條第3款規定法人或其他組織視為作者，又在第18條第1款規定了職務作品的歸屬，在電影、電視劇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問題上，我國《著作權法》第17條第1款也將其著作權歸屬于制片人，這都體現了對投資者保護的價值取向。因此，在“創作原則”和“投資屬性”的總體考量之下，效仿電影、電視劇作品的著作權的歸屬模式將人工智能的投資開發者認定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主體既滿足了各方主體的利益訴求、化解了爭議矛盾，也能實現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促進科學文化藝術創作領域的繁榮和發展，實現社會整體利益的最大化。

（二）以歸屬人工智能所有者為補充

基于“誰創作、誰所有”的制度原則，人工智能的投資開發者在一般情況下即為人工智能的所有者。但實踐中也可能會出現人工智能的原始所有權人將具有創作功能的人工智能打包出售給第三方，由第三方繼受取得人工智能的所有權，但是問題也隨之出現，即此第三方主體可否取得該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利，對此，我們應分情況進行討論。

第一種情況，在該人工智能轉讓之前所生成內容的著作權利，這本身無可爭議，理所應當歸人工智能的原始所有權人即投資開發者享有，除非雙方之間達成了新的轉讓著作權的契約安排。而第二種情況，對于該人工智能轉讓之后所生成內容的著作權利，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利歸屬于繼受取得人工智能所有權的市場主體更為妥當。理由如下：其一，對于社會一些向好向上的新生事物難以直接融入現有法律制度時，應當分析立法的目的和初衷，在不違背法律基本原則和價值精神的基礎上，可以采取法律解釋的方法，擴大有關概念定義的解釋，或者修改完善相應的制度內容，以鼓勵新生事物的發展。社會一直在向前發展，法律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法律雖然時常滯后于社會的發展，但總體上也要與時俱進，滿足社會的現實需要。依據《著作權法》第1條，我國著作權法的目的在于保護創作者的著作權利，鼓勵作品的創作和傳播，促進文學藝術領域的繁榮發展。在這種情況下，將人工智能的所有者擬制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所有者完全符合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解決人工智能購買者的后顧之憂，既鼓勵人工智能的交易流通，也鼓勵其利用人工智能進行創作，促進文學藝術領域的繁榮發展。其二，繼受取得人工智能所有權的主體在交易中所付出的對價實質上替代了原先開發者的投資活動，基于“投資屬性”的考量，也應當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利歸屬于繼受取得人工智能所有權的主體。綜上，對于人工智能轉讓之后所生成內容的有關權利，應當由繼受取得人工智能所有權的市場主體所享有，這也是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應當歸屬于開發者所有原則的補充。

（三）以合同約定為例外

在現實的社會實踐中，使用人工智能生成有關內容的主體時常并不是人工智能的設計編程者、投資開發者或是所有者，而很有可能是上述主體以外的純粹人工智能使用者。而此時人工智能的使用者和人工智能所有權人之間也完全符合委托創作的法律關系，即使用者利用人工智能創作作品，本質上是委托人工智能的所有權人利用人工智能這一工具進行創作。因此，對于人工智能的使用者能否最終取得生成內容的著作權力，我們應當依據《著作權法》第19條規定的委托創作作品的歸屬原則，由人工智能的使用者與人工智能的所有者進行合同約定，在沒有約定時，有關內容的著作權由受托人享有。當然，著作權并非如生命權那樣屬于不可讓渡的民事權利，基于意思自治的民法基本原則，我們應當容許有關權利主體自愿放棄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本應享有的著作權利，使其進入公共領域，人人皆可享有。

四、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法保護的路徑選擇

（一）區分人類作品和人工智能作品

從形式上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完全符合我國《著作權法》第3條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4條規定的作品的分類和形式要求。如人工智能生成的文字內容通常符合文字作品的要求，人工智能生成的繪畫通常符合美術作品的要求。但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亦有其特殊性，我們不應簡單地將其視為普通人類作品。其一，人工智能生成有關內容的過程是依照有關軟件代碼執行既定的算法和規則的過程，基于人工智能計算的高效性，其能夠以人類難以匹及的速度迅速生成大量的內容和作品。可以說，隨著技術的飛速發展，人工智能的創作相對人類創作而言，具有時間成本低、效率高的特點，很容易造成信息爆炸，導致大量良莠混雜的人工智能內容充斥市場，擠占杰出作品內容的生存空間，甚至人工智能的使用者可能會為了獲取壟斷收益在短時間內去利用人工智能生成海量內容，即導致“數據圈地”的狀況，給公共領域和社會整體利益產生嚴重影響。其二，人工智能在某些情況下使得真正投入智力活動的主體和生成內容的權利主體分離，如繼受取得人工智能所有權的主體和純粹的人工智能使用者并未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提供實質性智力貢獻。在人類作品和人工智能作品有如此之差別的情況下，仍舊對二者等量齊觀恐怕不合時宜。況且，將人工智能作品與人類作品予以區分并非毫無依據，相反，其具有一定的政策基礎。我國《數據安全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第24條即規定了人工智能生成信息應當標注“合成”字樣。北京互聯網法院在“菲林案”也指出，為保護公眾的知情權、維護社會的誠實信用，應當在涉案報告上標注其系軟件自動生成。

因此，《著作權法》可以效仿《數據安全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第24條的內容，規定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主體負有在生成內容上標注“人工智能創作”字樣的責任和義務，同時還應對違反該制度可能引起的法律后果予以明確，如責令停止違法行為、立即做出標注，向公眾宣告闡明，并予以一定數額的罰款以示警醒等。此舉將人工智能作品從人類作品中單獨提出，不僅可以為后期對人工智能作品建立符合其特征的保護規則提供制度基礎，同時對人工智能開發者而言，在生成內容上標注“人工智能創作”字樣可以提高人工智能的知名度和影響力，擴大其在相關市場的市場份額；對廣大市場消費者而言，既可以保障其知情權，降低信息搜集成本，還可以明確生成內容的責任主體，降低其維權成本和負擔；對社會而言，可以使責任主體在法律的威懾下有效降低捏造、傳播虛假信息的可能和風險，從而構建公平有序競爭的市場環境。

（二）建立人工智能作品登記制度

基于算法的隨機性特征，加之隨著人工智能數據庫的建立擴充，當下的人工智能創作輸出結果已具有了相當的或然性和不確定性，因而無法預先確定其創作結果。但是，人類主體的創作活動要受時間、空間和精力上的約束，而人工智能卻不局限于此，其可以在短時間內生成大量內容，在內容絕對數量的影響下，不同的人工智能仍然有較低的概率針對同一“意象”輸出類似結果。同時基于防范信息爆炸和數據圈地的考量，可以建立人工智能作品登記制度，明確規定“人工智能作品創作完成后，人工智能的開發者等權利主體應當及時進行作品登記”，以此提高市場主體進行數據圈地的成本，降低出現信息爆炸和數據圈地現象的可能。

實行人工智能作品登記并非只是一句空言，相反，具有相當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其一，人工智能作品的登記文本可以為識別權利主體提供初步證據，在人工智能作品被侵權時，權利主體可以根據該登記文本來初步證明自己的權利主體身份和作品內容，降低維權成本和負擔。其二，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進行登記，可以便利計算權利保護期限，督促權利主體在保護期內及時捍衛自身權利。其三，實行作品登記制度存在先例可循，如我國《計算機軟件保護條例》第7條規定了計算機軟件的登記注冊制度，這為建立人工智能作品登記制度提供了制度借鑒。

在建立人工智能作品登記制度時，還應當完善以下配套措施：其一，由有關部門出臺相應的登記管理辦法，使人工智能作品登記制度化、法律化，提高法律的權威性；其二，責成有關部門建設數字化登記系統，在便利當事人登記的同時，也可以降低行政管理的制度成本，并提高行政管理的運行效能；其三，配套建設人工智能作品數據庫，使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時可以進行數據比對，有效降低重復、低價值內容生成的可能，保障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不至于侵犯其他主體的著作權利。

五、結語

英國丹寧勛爵曾言：法律如同衣物，如果衣物上出現了不平褶皺，司法機關可用熨斗將其熨平；但如若衣物上出現了破損空洞，就應當由立法機關予以編織補漏。面對法律的破損空洞，我們不能抱殘守缺、固步自封；應當量體裁衣，化挑戰為機遇，從立法的目的初衷和原則精神入手，肯定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品屬性，厘清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歸屬，并進一步完善人工智能著作權保護路徑，以破除阻礙人工智能這一新生事物發展的制度障礙，鼓勵人工智能作品的創作和傳播，推進我國社會的數字化、智能化發展。

（作者單位：合肥工業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