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黃河的水環境具有其獨特性,不僅含沙量大,而且含硝、含鹽量也高,致使仰仗黃河為生的各民族都必須在其民族文化的建構中做出積極的應對,才能在黃河流域繁衍生息。金朝的女真人對此缺乏基本理解,尤其對于中原農耕文明的生態系統不夠重視,以致在確立女真人統治地位的同時,無意中派生了始料未及的漢族流民的規模性擴大。加之,對流民撫慰的失控,如對流民耕墾山地和灘地的放縱,導致黃河水患頻發。此前學者將金代的黃河水患歸因于氣候變遷、人口超載、政治腐敗等,雖然都有其價值,但卻并不全面。從文化生態協同演進的視角,去探討其間的因果關系,也許更能夠做到較為接近歷史的真相。
關鍵詞:金代;流民;黃河水患;生態環境
中圖分類號:C9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2)03 - 0018 - 13
有史可考的歷史記載告訴我們,黃河下游曾經經歷過九次大的改道,其中發生在宋金之交的奪淮入海的改道,不僅在當時造成了深重的水患災難,而且其后遺癥不僅影響著其后的歷史進程,直到今天還未能徹底消除,這自然會引起環境史研究者的關注,于是各種觀點和看法應運而生。對于黃河水患成因,有人歸因于氣候的變遷,也有人歸因于人口容量的超載,更有人歸因于政治的腐敗或治河技術的落后,1但遺憾的是,較少有人注意到黃河水環境自身的特異性,也較少關注歷代王朝的治河經驗和教訓,以致很難從文化生態的視角作出相應探討,更疏于關照金代的民族文化構成,特別是金代女真統治者對黃河水環境的認知和應對客觀上存在著先天的缺陷。筆者希望借此探明自然災害背后所隱含的民族文化在其間所發揮的作用,而要探明貼近歷史真相的成因,就必須借助跨文化、跨學科的分析方法,才可能接近歷史的真相。
一、黃河流域生態環境的特異性
與世界著名大河相比,黃河具有一系列不容忽視的特異性:其一是,黃河總水量并不大,但流程卻很長,流域范圍又跨越高原生態系統、干旱草原生態系統和低海拔濕地生態系統,黃河總水量一半以上來自于青藏高原,黃河中游支流鮮少,而黃河下游幾乎無支流可言。
其二是,黃河上游地帶從表面上看冰封雪蓋,不少地方是典型的寒漠生態系統和高山草甸生態系統,其土壤來自古亞細亞海的沉積,含鹽量和含硝量極高,導致到黃河入海口時水中所含的芒硝和鹽都很高,一旦黃河河水泛濫,洪水所及的范圍在其水災過后,還會誘發土地鹽堿化、土壤板結以及表土沙化等難以救治的后遺癥,同樣是農業耕作的長期性災害。
其三是,黃河中游各類型的干旱草原土壤基質來自沙漠風暴積淀而成的黃土高原,不僅含鹽量和含硝量不容低估,而且土壤結構疏松,很容易誘發為大面積、大規模的水土流失,這又使得黃河下游成為含沙量最高的河流,并因此而引發黃河水患。黃河穿過三門峽后進入平原地帶,就會因為泥沙的沉淀,而導致河床墊高,并誘發為頻繁的河床改道。為此,黃河流域的世居民族在深刻認識其環境特點后,都會形成相應的文化建構,力圖放大其有利因素,抑制其負面效應。但來自北方森林草原地區的民族,卻很難具備這樣的文化對策,特別是黃河下游的防洪問題,這自然成為本文需要重點探討的重大問題。
其四是,黃河中上游距海較遠,又處于季風帶的控制區,因而季節性的升溫與降雨很難做到同步。眾所周知,黃河的汛期往往要遲至夏末秋初就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特異性所在。
以上黃河諸項特點注定了在黃河流域的不同區段,根本無法使用同一種資源利用辦法去做出有效適應。上游地帶由于天氣奇寒,常規的農事根本無法展開,實施農牧結合并輔以狩獵才能夠支撐民族文化的延續。中游區段,原則上適用于放牧,只有個別區段才能勉強從事農耕,因而開辟固定農田無論古今都得采用特殊的技術防范水土流失才勉強可行,如代田法、砂田法等等,就堪稱成功的范例,否則就會引發更大的生態災難。黃河下游區段,由于地勢過于平坦,黃河本身含沙量太高,又會引發為頻繁改道,防洪必然成為實施固定耕作的充要前提,但也因為黃河的含沙量太高,兩側的堤防中間都要預留很寬的河灘地,以緩解河床的墊高,這樣才能保證在堤外實施固定式的農業耕作。換言之,中游區段資源利用方式,如果忽視了游牧為主業的生態維護價值,強行開辟為常規性的固定農田就會在無意中引發嚴重的水土流失和生態的快速退變,不僅在本區位存在,還會累及黃河下游的廣大地區。而且黃河下游在防洪的同時,還得兼顧防范土壤鹽堿化、水資源匱乏和表土沙化等難題,這些都會很自然地成為黃河中下游地區生態維護中必須規避的生態系統脆弱環節,因此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一旦忽視了這樣的生態脆弱環節,就必然禍從天降。
金朝統治黃河流域的百余年間,黃河頻繁水患的總根源正在于統治金朝的女真貴族,在歷史上基本不了解黃河,自身也沒有治河的經驗可資借鑒,而在具體施政中又造成流民規模的失控,四處流散的流民將固定的農耕方式誤用不適合農耕的干旱草原生態系統和灘涂濕地生態系統,而這正好沖擊了相關生態系統的脆弱環節,黃河水患也就成了金代揮之不去的幽靈,最終落到了各民族民眾的頭上。直到金朝覆滅,黃河水患還作為生態后遺癥,留給了后世王朝,直到今天,黃淮地區的土地鹽堿沙化依然在困擾著我們的生態建設工作。為此,探明金代黃河水患的文化及生態成因,也就很自然地成為我們必須面對的環境史難題。
二、金代流民的規模性失控
金在亡遼滅宋后,女真統治者出于政治、軍事、經濟等方面的考慮,將大量女真人南遷中原,充實新土,女真人通過政府括地及貴族豪強兼并土地等方式在中原搶占漢人土地,從而使大量失去耕地的漢族民眾成為流民,進而演化為規模性的流民大軍,而女真政府又無力妥善安置,最后導致流民失控。
“移民實邊”是歷代王朝常用的統治慣例。葛劍雄先生認為:“在不可能建立真正的民族平等的社會制度下,居于統治地位的民族要鞏固本民族的統治一定要以本民族的人口為基礎,通過移民使本族人口的分布處于最有利的狀態,以達到控制、鎮壓其他民族和守衛疆域的目的。中原王朝,漢族政權如此,邊疆政權、非漢族政權同樣如此。”[1]出于同樣的原因,女真政權將大量的本族人口遷到中原新占區,最初的移民主要是將士,目的是鎮防,但隨著金朝統治趨于穩定,女真民戶也大規模遷居中原。總體來說,女真人南遷有三次高峰。F615EFDB-4CD7-4F67-842B-A87D0DC09236
第一,以軍事鎮防為目的的移民,以女真將士為主。金滅北宋后,對新占區派兵駐守,是金朝最早的南下移民,此時的移民主要是鎮防的士兵和少數將領及隨軍家屬。天會六年(1128年),“金人據有中原諸州,皆屯戍女真、契丹軍”[2]卷一一九《炎興下帙一九》。天會十年(1132年),“沿河沿淮及陜西、山東等路,皆駐北軍”[3]卷五十三1094。這些鎮防的女真將士相當一部分世代留駐當地[4]。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南遷軍戶是由多民族構成的,除了女真人外,還有契丹人,以及原遼治下的漢人等,而留防地也經歷了一個從北向南次第推進的過程,該過程與漢族流民群體的形成也不無關聯,因此其間存在著一定的差異。
第二,以政治統治和經濟利益為目的的移民,以女真人戶為主。金向中原地區大規模、有組織的移民始于天會十一年(1133年),金政府將東北金源內地的女真人戶向中原地區遷移,文獻記載:“悉起女真土人散居漢地,惟金主及將相親屬、衛兵之家得留”[3]卷六十八1344“令下之日,比屋連村,屯結而起。”[5]卷八《太宗文烈皇帝紀六》可見本次女真人戶南遷規模之大。但此次移民的遷入地主要在黃河以北的澤州(今山西晉城)至大名(今河北大名)一線為多,黃河以南地區此時尚被劉豫偽齊政權統治,南下的女真人戶尚無法遷居其地,引發的漢族流民問題尚不甚明顯。天會十五年(1137年),熙宗廢黜偽齊政權,為加強對原偽齊所轄的河北、河南、陜西等地的統治,又將東北大批猛安謀克民戶遷入其地。資料顯示,“金人既復取河南地,猶慮中原士民懷二王之意,始創屯田軍。凡女真、奚、契丹之人,皆自本部徙居中州,與百姓雜處……屯田之所,自燕之南,淮、隴之北俱有之”[3]卷一三八2607。由此可見,此次移民的遷入地包括宋金議和后達成的國界以北的大片黃河下游地段,這一地段也是本文所探索的黃河水患嚴重的地帶,此次移民與黃河水患的關聯性尤為直接。
第三,以控制和削弱女真舊貴族為目的的移民,以宗室貴族猛安為主。海陵遷都后,為了削弱上京女真舊貴族的力量并加強對他們的控制,將上京路的宗室猛安“不問疏近,并徙之南”[6]卷八《世宗本紀下》185,此次南遷的女真人達20余萬。1至此,女真自本土遷居漢地的行動已基本完成。
據研究,三次南遷中原的女真人總計約390萬[7],移民中原女真人戶的生產生活方式必然要轉向固定農耕為主,同時兼營畜牧和狩獵。其定居地同樣是處在黃河下游災害最為頻發的區段,需要注意的是,一場巨大的文化轉型絕不可能一蹴而就,這些新安置的以女真人為主的猛安謀克民戶,在短期內掌握黃河流域這一特殊河段的適應性耕作技術顯然是不可能的。金朝統治者既想改變這樣的劣勢,同樣也會受其傳統文化的制約,政策的制定和實施都很難到位,最終必然表現為這些新定居的猛安謀克民戶,在無意中都會采用不適合黃河下游地區耕作的方法去開發和利用這片陌生的土地,由此誘發黃河災害頻發,其間的關聯性就顯得更為直接和密切。按常理,當時金朝所開拓的新疆土,范圍極廣,原居漢族遺民人口多達6 000萬,相比之下,遷入人口不到總數的1/10,理應不會產生規模性的漢族流民問題。由于宋朝南遷后,原北宋皇室親貴的封地、私莊,此時已經是無主地,將這些無主地用于安置遷入的女真、契丹民戶,理應不會存在太大的困難,而問題恰好在于這些遺留下來的封地和私莊,此前就有大量的漢族民眾,世代歸屬于皇室和親貴們的統轄,并受到他們的庇護,所有收成都不計入戶部,而是直接歸屬各級貴族私有,在其中耕作的漢族農戶不可能隨著宋朝全部南遷。女真貴族出于民族文化信任度的考量就必然會把這些民戶趕走,置換成他們北來信任的民戶替其耕種,這乃是流民規模性產生的初始原因所在。
初始的漢族流民同樣故土難遷,他們既不想南下附宋,也不可能到北部的森林草原去墾荒,只有一種最便利的謀生之道,即進入黃河灘涂冒險安家活命,這便是黃河灘涂河道淤塞的發端原因。北宋時期,在黃河南北兩堤之間的灘涂地上種植冬小麥和其他越冬作物,便可獲取大豐收。但如果黃河汛期來得早,不僅所種的莊稼會顆粒無收,甚至連性命都難保,因而在北宋年間,乃至偽齊時代,在這樣的灘涂地都不設行政建置,也不準漢民定居,而是委任轉運使實施管理,如有收獲,轉運使要全部交由皇室消費,并不進入戶部管轄。金朝接管這一地帶后,并不了解這樣的河灘地根本不適合定居,因而在無意中放縱了剛產生的大批漢族流民進入這樣的灘涂地開墾定居,以緩解流民規模擴大引發的社會難題,但卻在無意中開啟了黃河下游河段泄洪不暢的災難性先河。
此外,金初移民是短時間內完成的,加之女真人戶對黃河流域的自然環境及資源狀況不甚了解,所以安置過程缺乏統一規劃,移民分布疏密不均,如河東、山東諸路人口密度大,造成區域土地資源緊張。如海陵為了安置來自金原內地的大批宗室貴族,正隆元年(1156年),在山東等地“拘括系官或荒閑牧地,及官民占射逃絕戶地……以授所遷之猛安謀克戶”[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4。被括土地名義上是“荒閑牧地”“逃絕戶地”等閑置土地,但實際上有很多有主田地都在被括之列,造成“山東、河南軍民交惡,爭田不絕”[6]卷八十六《李石傳》1914。其實,括地也不是女真貴族的肆意妄為,而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中原的土地資源結構和土地資源利用實情。事實上,這些被括的土地,在北宋年間是根本不允許開辟為固定農田的,原因就在于這樣的地帶不適合開辟為固定農田,但在女真貴族看來,這些都是荒地。事實上,在北宋年間是有其特定的使用價值的,在這個問題上,外來文化的誤判乃是無意中擴大漢族流民規模化的深層文化原因。
女真人久居地廣人稀的東北地區,采取的是輪歇游耕生計。但遷徙中原后,女真人對黃河流域精耕細作的生產方式不甚了解,依然采取輪歇游耕方式,一片土地耕墾幾年,待肥力下降后就撂荒,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黃河下游平原,土地一旦撂荒,經過幾年降雨后,地表都會板結成如磚塊一樣的硬殼,而且還要泛鹽泛硝,從而使得地表寸草不生,根本無法復墾。最終導致女真人戶掌握的土地日趨萎縮,生活日益貧困。到大定后期,女真人普遍出現“有一家百口垅無一苗者”[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7。另外,隨著封建化的影響,女真人漸染華風,腐敗墮落,于是有些不擅耕種的女真戶,就將土地轉租給漢人,大定后期這種情況極為普遍,如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山東、大名等路猛安謀克戶之民,往往驕縱,不親稼穡……盡令漢人佃蒔,取租而已”[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6。這種耕作方式往往又導致租種土地的漢人因盤剝嚴苛而棄地逃走,成為流民,使原來的土地荒蕪,致使女真人不斷陷入貧困,甚至有“女直人戶或擷野菜以濟艱食”[6]卷九十二《曹望之傳》2038。F615EFDB-4CD7-4F67-842B-A87D0DC09236
為了解決女真人貧困化的問題,政府用括地的方式救濟女真貧困戶,這又進一步加劇了黃河流域漢人與女真人的土地紛爭,尤其是苛刻的括地導致更大規模的漢人流民出現。世宗以女真人所分得的土地貧瘠為由,括漢人耕種的良田,即女真人戶“盡得薄地,若不拘刷良田給之,久必貧乏”[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5。顯然這次括地的目標是“刷良田”給女真人戶,而這“良田”多為漢人民戶世代耕種的熟田。當時括地極為嚴苛,“百姓所執憑驗,一切不問”[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5,造成“山東、河北……民多失業”[6]卷九十二《曹望之傳》2037。這里的屯田戶和軍戶都指的是以女真人為主的猛安謀克戶。1章宗時期繼續掀起括地浪潮,“名曰官田,實取之民以與之”[6]卷一百六《張行簡傳》2332,致使“齊民與屯田戶往往不睦”[6]卷九《章宗本紀一》218。事實上,這一地區的土地,質量好壞標準也是因文化而異,當地的原有漢族民眾由于耕作的方式適應于黃河下游的自然與生態特點,因而越種越肥,很自然被女真人認為是良田沃土。但這樣的良田沃土一旦落到女真民戶手中,他們就會很自然的按照他們的傳統慣例去耕作。幾年后,又會退變為貧瘠土地,如此惡性循環的結果,最終都會表現為朝廷想方設法要讓女真民戶富起來,但辦法執行的結果是讓此前的良田變為荒地,救女真人之貧困沒有達到目的,卻在無意中造就了大批漢族流民,德政反而退變成了敗政,同時還牽累了整個黃河下游的生態惡化。
除了括地外,統治者還通過以女真人貧瘠的土地置換漢人肥沃耕地的方式救濟女真貧困戶。從大定十九年(1179年)到二十三年(1183年),世宗對黃河下游女真人的駐地重新調整,如大定十九年(1179年),“以按出虎等八猛安,自河南徙置大名、東平之境”[6]卷八十九《移剌慥傳》1987。次年,“徙遙落河、移馬河兩猛安于大名、東平等路安置”[6]卷七《世宗本紀中》175。大定二十二年(1182年),將“山東路猛安內摘八謀克民,徙于河北東路……河間宗室未徙者令盡徙于平州”[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8。從上述史料看,女真人遷入地主要是河北、山東,“當是時,多易置河北、山東所屯之舊,括民地而為之業”[6]卷四十四《兵志》996,即都是置換漢人的熟田。漢人分得貧瘠土地后,依然要承擔繁重的租稅,其中一些人因不堪忍受而逃亡他鄉,加入流民大軍的行列。漆俠、喬幼梅等學者研究認為,金代私田官田化過程主要表現為國家強制進行撥地、括地,漢族的自耕農、部分中小地主的土地為國家所有,分配給猛安謀克戶耕種,使他們淪為流民。這是金代中期以前普遍存在的現象,中原地區尤為嚴重[8]。這樣的土地置換政策,同樣是女真文化慣性延續的產物。從上述資料看,這次移民的安置地位于黃河改道前的濱海區段,此處的耕地,在漢族利用得法時,當然可以獲得豐厚的報償。但落到了女真手中則不然,因為這一地段的土地鹽堿化風險很大,同樣不允許棄耕,一旦棄耕后,就將成為永久化的鹽堿地,到了這一地步后,即令漢族移民重新搬回原地,也無法挽救這樣的土地,這才是這些新流民不可能再回故地從事農業生產的自然生態原因。
女真貴族豪強兼并土地也是導致漢人成為流民的重要因素。女真貴族豪強兼并土地的現象從海陵時逐漸變得嚴重起來,當時的參知政事納合椿年“冒占西南路官田八百余頃”[6]卷八十三《納合椿年傳》1873,這種情況到大定時期更為突出,女真貴族“三十余家凡冒占三千余頃”[6]卷八十三《納合椿年傳》1873,“山后之地,皆為親王、公主、權勢之家所占”[6]卷七《世宗本紀中》175。1甚至有“有一家一口至三十頃者,以致小民無田可耕”[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6的現象。據統計,中原地區的女真人僅占中原總人口數的7%,而墾田數約占北方墾田總數的65%[9],由此可知,漢人失去土地的情況非常嚴重。
隨著女真政府的不斷括地、貴族豪強兼并土地,致使越來越多的漢人淪為流民。《金史》中屢屢出現“民多失業”“貧難無地者”“百姓多失業”“民多流亡失業”的記載,這些“失業”者加入流民大軍的行列,政府無力有效管控,他們背井離鄉,攜老扶幼,涌向地廣人稀、尚未開發的山區、林區或灘地區,給黃河中下游地區帶來了嚴重的生態災難。
三、黃河下游流民墾殖引發泄洪障礙,加劇水患發生
金代失去土地的流民對黃河下游的河灘地、退灘地[10]393肆意開發,導致下游行洪不暢,加劇了黃河水患。黃河中游穿行時受到侵蝕的黃土隨著地表徑流輸入黃河,尤其是汛期,黃河水流湍急,穿越狹長的龍門通道后,河床陡然變寬,大約在4 - 19公里不等[11],水勢逐漸減緩,泥沙沉積河道,到華北平原形成漫流區,隨著汛期和非汛期的河水漲落,黃河兩岸的灘地也此出彼沒。寬闊的河道除汛期外,大部分時間水很少,有大片灘地可耕種,當大規模流民無法安置,為了生存他們會涌入廣闊的灘地從事農耕,這在金代是非常普遍的現象。
黃河水沙變化時,河道會發生游移擺動,金代黃河“或決或塞,遷徙無定”[6]卷二十七《河渠志》669,從天會六年(1128年)到天興三年(1234年),黃河河道散亂,在下游南北擺動,大體經歷了6次河道變遷(包括主河道和黃河岔道)1,致使金代有“有枯河數道”[6]卷二十七《河渠志》675。如大定六年(1166年)河決陽武,由鄆城東流,匯入梁山泊,后分流入海;大定八年(1168年),“河決李固渡”[6]卷二十七《河渠志》670,洪水沖出新河道。大定二十年(1180年),河水“失故道,勢益南行”[6]卷二十七《河渠志》671;大定二十六年(1186年),“河決衛州堤”[6]卷二十七《河渠志》672,河道進一步北移;明昌五年(1194年),“河決陽武故堤”[6]卷二十七《河渠志》678,匯入梁山泊后分流入海;貞祐四年(1216年),又“東南舊矣”[6]卷二十七《河渠志》681。由此可見,金代黃河敏感、脆弱、游蕩的特性,下游決溢頻繁,各支流分合不定,河道經常游移,廣闊的黃河退灘地此消彼長。F615EFDB-4CD7-4F67-842B-A87D0DC09236
金代黃河灘地的位置及面積因河道變化而騰挪縮移,屬于動態土地,同時在河灘地種植存在風險性,望種不望收,一旦河水上漲作物就會被淹沒,造成收成大減甚至顆粒無收。但是黃河灘地地勢平坦、面積廣闊、水源充足,且土層深厚、土質疏松,適合耕種,所以金代流民趨之若鶩,且金代前期黃河退灘地和灘涂地任由流民肆意開墾,《金史》載:“民昔嘗恣意種之,”[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7如大定九年(1169年),宋使樓鑰使金途中見:“汴河底多種麥”[12]《北行日錄下》385,并且灘田不納租賦。泰和八年(1208年)以前,耕種黃河灘地,“小民不為久計,比至納租之時多巧避匿。”[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51因為河道土地的不穩定性,所以政府在此無行政建制,缺乏有效管理,尤其是有些河道積年不擔泄洪之任,久而久之,就成為流民的熟田。其實流民不僅在灘地種田,還在灘地建造房屋,甚至形成大小不等的河灘村落,如興定四年(1220年),奧州“以殘破徙治于黃河灘許父寨”[6]卷二十六《地理志下》632。顯然,許父寨就是黃河灘地村落,像這樣的灘地村落應該不在少數。同時,流民在河灘上生產生活就得與水爭地,特別是圍灘種田的方法嚴重阻礙了黃河下游的泄洪,為了保護灘田不被淹沒,流民私自在灘地周圍筑堤,這種堤內堤,使河床越來越狹窄,河道泄洪能力大大降低。黃河河道河槽區和近灘區本應該嚴禁耕地、建房,尤其是不允許有阻礙行洪的圍堤侵占河道,但金朝政府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危害,任流民肆意耕墾,導致下游泄洪不暢。
流民將黃河灘地變為熟田后,又多被豪強占有。大定十七年(1177年),金人趙迪簡言:“河灘地,皆為豪強所占。”[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4為此政府開始重視河灘地的管理,將其逐步籍為官田,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黃河已移故道,梁山濼水退,地甚廣,已嘗遣使安置屯田……今官已籍其地”[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7。灘地被括為官田后,多分給女真人戶,到明昌五年(1194年),僅梁山泊故道灘地已經有“軍戶四千”[6]卷二十七《河渠志》677,說明漢人流民的灘地熟田多被搶占,政府雖然留有部分灘地許民佃耕,但因流民“懼征其租,逃者甚眾。”[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7世宗曾下詔:“招復梁山濼流民,官給以田”[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8。但日本學者外山軍治認為,“雖然世宗關心漢人戶的生活,但只能救助一小部分人。”[10]396明昌元年(1190年),章宗諭旨:“瀕水民地,已種蒔而為水浸者,可令以所近官田對給。”[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9這里所謂“所近官田”是以退水后的河灘、退灘為其主要組成部分[10]393,這說明流民耕種的灘地都逐步被括為官田。因為河灘地被大量開墾,章宗時期政府開始在黃河灘地征收賦稅,泰和八年(1208年)規定,“佃黃河退灘者,次年納租”[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3。可見在黃河退灘地上開荒耕種得到了政府的承認。
金代大量流民對黃河下游灘地的圍墾、建房,使河床越來越狹窄,嚴重阻礙了黃河行洪、泄洪,一旦中游河水突漲,下游河道水位會迅速升高且排水不暢,導致洪水泛濫,這無疑是金代黃河水患頻繁的又一重要原因。
總之,金政府對流民管理失控,黃河下游灘地被肆意開墾,使河道填淤不受水,就如金人所言:“大河所以決溢者,以河道積淤,不能受水故也”[6]卷二十七《河渠志》670。由此導致金代成為歷史上黃河決徙泛濫最為嚴重的時期之一,“數十年間,或決或塞,遷徙無定”[6]卷二十七《河渠志》669。尤其是大定、明昌時期黃河接連決溢,造成下游特大水災,如大定元年(1161年),“河決曹(今山東菏澤)、單(今山東單縣),淹沒民居,廬舍殆盡。”[13]大定八年(1168年),“河決李固渡”[6]卷二十七《河渠志》670,泛濫近一年之久,受災地區蔓延幾百里。大定二十六年(1168年),“河決衛州堤……民罹其害者,貲產皆空”[6]卷二十七《河渠志》672。大定年間的進士劉迎在其《河防行》詩描述河溢慘狀:“黃河適及秋水時,夜來決破陳河堤……傳聞一百五十村,蕩盡田園及廬舍。”[14]卷三《河防行》110明昌四年(1193年)“河決衛州,魏、清、滄皆被害”[6]卷二十三《五行志》539。可見金代河患頻繁及嚴重。
據筆者統計,從天眷元年(1138年)到正大八年(1231年)的93年中,黃河水患有23次(不包括人為決河),1平均約每4年1次,尤其是大定、明昌年間黃河幾乎接連泛濫,兩朝17次水患約占整個金代黃河水患的74%,而這一時期正是流民最嚴重的時期。每次黃河水患所波及的范圍,少則一二個州縣,多則涉及數州、數十縣、數百村屯聚落,受災人口多,破壞力大,田園廬舍被沖毀,成千上萬的百姓財產盡沒,流離失所,政府無力全部安置,往往又會引發流民潮,如貞祐四年(1216年),“泗州被災,道殣相望”[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61。興定四年(1220年),“河南罹水災,流亡者眾。”[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54 - 1055這些流民為了生存又會向黃河灘地進發,造成惡性循環,使黃河水災成為金代的“心腹”大患。
四、流民墾殖引發黃河中游生態環境退變
黃河中游是從內蒙古托克托縣河口鎮至河南鄭州桃花峪的河段,位于黃土高原的核心區,地貌為典型的黃土侵蝕地貌,土質疏松,極易流失,從區位特征、生態特性以及環境承載力來看,該區是典型的生態脆弱區,需要良好的天然植被覆蓋才能避免水土流失,史念海先生認為,黃河中下游的環境變遷是歷史時期農、牧業活動導致生態環境惡化的結果[15],而金代就是黃河中游農業活動非常頻繁的時期,失去管控的流民大量涌入黃河中游肆意耕墾,使這里的林草植被不斷被破壞,造成了黃土高原嚴重的水土流失,大量的泥沙進入黃河河道,下游河床不斷抬高,導致黃河漫流,下游水患頻發。
金代流民墾山最為嚴重的地區就是地處黃河中游的河東北路、河東南路以及西京路的南部,即今天山西的大部分地區,這里地處黃土高原的核心區,其生態環境脆弱,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的關鍵地帶,整個山西以山地、丘陵為主,大部分地區海拔在1 000米以上,占全部土地面積的80.3%,平原盆地只占19.7% ,該地又處于黃土沖積地帶,水土資源容易流失,多數地區土層薄,土壤貧瘠,不宜農耕,金代情況亦大抵如此。河東北路的保德州(今山西省忻州市保德縣)“地險而瘠”[16]卷七十八《保德州重建廟學碑》1145;平定州(今山西省陽泉市平定縣,位于太行山中段)“居壽陽、井陘半山之間”[16]卷九十《武威郡侯段鋒墓表》1310;盂縣(今山西盂縣,在太行山西麓)“環處皆山也,土地磽瘠”[17]《神泉里藏山神廟記》;貞祐四年(1216年),胥鼎上言:“河東多山險,平時地利不遺。”[6]卷一百八《胥鼎傳》2375地處黃河中游的山西地區不僅土地貧瘠,而且大部分地區水資源不足,災害氣候較多,“山西高原,雨量稀少,地連蒙古,沙隨風至,灌溉之利不廣”[18]。總之,受自然條件所限,山西大部分地區不適合農耕,只有汾河谷地土地相對肥沃,但金代“山西田亦多為權要所占”[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6,所以流民多數只能耕墾山地,金代流民的大量涌入使山西地區的山田開墾迅速增加,雖然我們無法知曉具體山田畝數,但從當時這里的人口規模可見一斑。F615EFDB-4CD7-4F67-842B-A87D0DC09236
金代山西地區的人口與北宋末年相比大大增多,泰和七年(1207年),河東有戶111萬,在全國的次序由北宋后期的第12位上升到第8位,在金境內僅次于河北、山東而居第3位,人口密度在全國各區域也由北宋后期的第11位升至第6位[19]。可見金代山西地區人口增長之快,密度之大,大定時期的地方官曹忠敏就奏報:“河東地瘠民伙”[20]《書曹忠敏公碑后》,山地貧瘠,流民聚集問題已經非常突出。
隸屬河東北路的嵐州(今山西嵐縣)、石州(今山西呂梁市離石區)處于呂梁山中北段,這里的山田開墾尤為嚴重。北宋仁宗時期該區環境尚可,歐陽修曾上奏:“河東路嵐、石之間山荒甚多。”[21]卷一九二《嘉事占五年秋七月甲申條、初天下廢田尚多條》到了金代該區人口進一步增多,尤其是流民的大量涌入,墾山面積不斷擴大。面對此種情況,大定二年(1162年),世宗開始招撫流民,“招諭盜賊或避賊及避徭役在他所者,并令歸業,及時農種”[6]卷六《世宗本紀上》126。這里的“盜賊或避賊及避徭役在他所者”主要指的是漢人流民,世宗招撫流民復業的政策使山西地區的編戶齊民比北宋末年有所增加。筆者統計,金代石州比北宋末多109 716口,嵐州比北宋末多21 561口。據調查得知,山區每增加1人需開墾林草荒地5 - 10畝[22],僅就石州和嵐州人口計算,呂梁山中北段的山地比北宋時期要多開墾約135 - 270萬畝,其對山區環境的擾動是可想而知的,而這還僅僅是入籍的流民,沒入籍的流民應該遠遠多于這個數字。大量流民開墾山田使林草植被的覆蓋率大大降低,使生態本就脆弱的黃土高原水土流失愈發嚴重,土地越發貧瘠,章宗時期,“河東北路田多山坂磽瘠”[6]卷一二一《石抹元毅傳》2643。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河東兩路為了恢復地力不得不采取休耕的方式,即“兩路田多峻阪,磽瘠者往往再歲一易”[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59。地力衰竭后,流民必須遷地休耕才能保證糧食所需,于是流民需重新開墾山地,這無疑又加劇了生態環境危機,當時已出現“河東地狹,稍兇荒則流亡相繼”[6]卷四十七《食貨志二》1049的情況。流民轉徙,政府無法及時安置,導致社會動蕩,明昌初年,“石、嵐間賊黨嘯聚,肆行剽掠”[6]卷一二一《石抹元毅傳》2643。可以說,金代黃河水患頻發與這里流民墾山有密切關系。
金代西京路基本處于半耕半牧的狀態,但這里本就不多的耕地也多被豪強占有,《元史》記載,西京路“多金國戚,號難治”[23]卷一九九《張特立傳》。海陵時期,有女真貴族“冒占西南路官田八百余頃”[6]卷八十三《納合椿年傳》1873,到世宗時“貧民不得耕種”[6]卷八十三《納合椿年傳》1873情況非常普遍。于是失去土地的流民開始對西京路林草之地進行無序開發,使該地林草覆蓋率大大降低,固土護沙的生態功能大大減弱。
此外,金代流民進入山區不僅開墾農田砍伐林木,他們日常生活中的房屋建筑、伐薪燒炭等等無一不以山地林木為原料,一旦被砍伐的林木超過了自我更新能力,森林也會消失,同樣會導致生態環境的惡化。
金代黃河中下游地區因為流民大規模的開墾山地,森林大量砍伐,尤其是黃河中游的呂梁山區到章宗明昌年間已是“田多山坂磽瘠”[6]卷一二一《石抹元毅傳》2643。隨著中游天然植被逐漸減少,當暴雨來臨時泥沙隨雨水注入河床,加速了下游河床的淤積和抬高,導致黃河水患頻繁發生,這正是黃河泛濫頻繁的重要原因。譚其驤先生認為,黃河下游發生洪水時90%以上的沙量來自中游地區,輸往下游的泥沙有89%來自中游地區。故而,黃河中游地區水、沙情況對下游水患的產生起決定作用[24]。金代正是如此,流民對黃河中游地區的無序開墾,天然林草植被消失,地表裸露,黃河穿越黃土高原時夾帶大量泥沙,造成下游的水患泛濫。
五、金代黃河水患引發的后遺癥
黃河決溢給人們帶來的不僅僅是短期的洪水災害,更重要的是具有長期影響的森林草地的消失、河湖淤積、土地鹽堿沙荒等災害性地貌的出現。據學者研究,“中國80%以上的山林草澤因不斷砍伐、墾辟和堙淤而消失,數百萬平方公里土地被侵蝕成荒漠”,[25]這種環境變遷現象金代尤為突出。上文已論及金代流民對黃河下游河灘地的肆意耕種以及對中游山地的無序開發,是導致黃河水患頻發的重要因素,水患又導致河湖淤廢及土地鹽堿沙荒,從而使區域生態環境惡化。
(一)河湖淤平,生態功能喪失。金代大量流民的出現使黃河中游山地、下游灘地被肆意耕墾,導致林草等天然植被減少甚至是消失,使其降低了涵養水源和調節地表徑流的能力,加劇了黃河水位的暴漲暴落,使黃河含沙量進一步增加,如金人在記錄黃河水患時稱“所過泥沙若山積”[14]卷三《河防行》110。河水夾雜大量泥沙,使下游地區一些河湖被淤平,汴河就是其中之一。研究表明,汴河主要是由于黃河泥沙的長期侵襲而最終堙廢的。
北宋時期汴河還保持著繁忙的漕運,但到金代,黃河南泛,大量的泥沙導致汴河河道漸漸淤平。宋人使金途中都注意到了汴河的變遷,宋乾道五年(1169年),使金的樓鑰記錄:“離泗州循汴而行,至此河益堙塞,幾與岸平,車馬皆由其中,亦有作屋其上。”[12]《北行日錄上》367次年,范成大使金途經汴河看到:“汴自泗州以北皆涸,草木生之。”[12]《汴河》409由此可知,大定時期汴河已經淤廢。汴河淤廢,不但失去交通運輸作用,也失去了泄洪、灌溉和調節生態的功能,對區域生態環境產生了深遠影響。如汴河淤廢使黃河失去了泄洪渠道,加劇水患發生,而汴河失去灌溉功能嚴重影響農業生產并導致土壤沙化。宋淳熙四年(1177年),周煇使金途中記述:“自過泗地,皆荒瘠。”[12]《北轅錄》126
此外,金代除了汴河淤廢外,位于今河南鄭州、中牟之間的圃田澤也被淤平,圃田澤北宋時還有數個大大小小的積水陂塘,如“房家、黃家、孟家三陂及三十六陂”[26]卷九十四《河渠志四》2328等,金時逐漸淤淺直至干涸而被辟為農田,而上文提及的梁山泊退灘地也全部辟為農田。這不但影響黃河下游的泄洪能力,加重了黃河泛濫,而且也導致區域生態環境的惡化。F615EFDB-4CD7-4F67-842B-A87D0DC09236
(二)土地鹽堿沙荒,農耕環境惡化。金代處于黃河下游的山東東路、山東西路及南京路(大致相當于今天的河南、山東地區)是黃河水患最嚴重的地區,同時也是金代人口最為稠密的地區,不僅漢人聚居,也是數百萬女真移民的遷入地,所以每次黃河水患都會給本區造成巨大破壞。尤其是經過黃河水長期浸泡的土地會大面積鹽堿化,對農業的影響是長期的。早在北宋時期,北方一些州縣就出現了“累遭決溢,今皆斥鹵不可耕”[26]卷三百《王沿傳》9957的現象。如北方“十數州,地多咸鹵,不可耕殖,民唯以煮小鹽為業”[21]卷一五九《慶歷六年十一月戊子》。到金代區域鹽堿化程度更為嚴重,如山東西路的濟州任城縣、鄆城縣,曹州濟陰縣、東明縣;南京路開封府的陽武縣等地因黃河水患,長期被漫流浸漬,導致鹽分積聚,形成大面積鹽堿地、沙地。金代黃河南岸靠近宋境的區域鹽堿災害也比較嚴重,這其中原因除了金政府對黃河南岸的治理比較消極外,開發過渡也是重要因素,洪邁伴送金使出境途中所見:“淮泗間,彌望無寸木。”[27]正因為如此,黃河長期在淮北地區泛濫,最終使河溝淤塞,洼地眾多,排水不暢,導致土地鹽堿化。而土地鹽堿化對農作物的危害極大,不僅影響作物生長,更會導致土壤板結硬化,最終無法耕種,農民就會流徙他處,這無疑加劇周邊地區的環境壓力。
黃河水患后,彌漫范圍廣,水退沙留,不僅壓埋黃泛區的農田,而且這些沙土沉積物容易引起土地沙化,同樣也給農業帶來很大損害。據鄒逸麟先生考察,20世紀70年代,封丘、延津、陽武、蘭考等縣境內,幾乎有三分之二的土地為沙所掩蓋。最典型的是離河南延津縣北面二十里的黃河邊上的古胙城縣,金元以后,黃河多次在此決溢,至明朝中葉,境內已堆沙若丘。清順治后,該古城即為沙土覆蓋[28]。上述5個縣都是金代黃河水患最為嚴重的地方,今天的沙土地貌的形成金代是一個重要時期。
六、結論
金代黃河水患為何久治不易,并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此前的研究各有所據,無可厚非,但具體到不同的結論而言,卻明白如話、不言自明。有人說是因為氣候變遷才誘發為嚴重的水患,但卻沒有注意到氣候變遷本身就是一個純自然現象,其經歷的時間跨度很長,而金朝統治中原的時間跨度不過百余年而已,兩者之間不可能存在直接密切的關聯性。又有人說,金朝的水患是因為人口負荷太大使然,上文已經討論過金朝對中原的移民,不超過原有人口的1/10,這樣的數量增加影響不到土地資源的過載問題,何況金朝接管了遼國的原有國土轄地后,遼闊的蒙古草原東部還可以大量移民,人口的壓力過大無從說起。還有人認定,金朝的黃河水患是政治腐敗使然、技術掌握落后使然。平心而論,金朝的故土東北地區,在同一時期幾乎無嚴重生態災害可言,說他們技術落后,同樣無說服力。至于說政治腐敗,這是很多王朝都有的事情,為何在別的王朝不會表現為黃河水患,偏偏在金代發生呢?說到底,以上結論雖然不無道理,但其實都沒有切中問題的要害。
筆者認為,真實的原因恰好在于民族傳統文化的誤用,金朝女真民族的傳統文化對東北的黑土地和相應的生態系統而言,簡直是如魚得水,但金朝的施政偏巧要將這樣的傳統文化移植到黃河下游,這才是無可救藥的失策。與此同時,還要將熟悉能夠應對黃河下游生態系統特點的北宋王朝留下的漢族遺民,趕到蒙古高原干旱草原生態系統去開荒,這同樣是失誤,黃河下游的灘涂地,連北宋王朝都不敢輕以動用,金朝的女真貴族偏要把漢族流民驅趕到這樣的地帶去搞固定農耕,從而造成了黃河洪水季節泄洪的阻滯,這樣同樣是嚴重的失策,這才是黃河水患的直接文化成因所在,咎由自取,怨天尤人是毫無根據的。但這也不能怪女真貴族,理由很簡單,在那樣的時代,并沒有現代科學,更沒有現代的生態民族學,他們僅是按文化的慣性延續去施策,無知者無罪,情有可原,豈有他哉。但作為一種歷史的教訓,當代的生態建設三思而行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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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康智]
收稿日期:2022 - 03 - 07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遼金移民與北方生態環境變遷及治理研究”(17BZS048)
作者簡介:夏宇旭,吉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歷史學博士(四平,136000)。
1參見鈕仲勛:《金代黃河決徙的原因初探》,《人民黃河》1984年第3期;韓世明:《金代黃河水患略論》,《求是學刊》1994年第2期;和希格:《論金代黃河之泛濫及其治理》,《內蒙古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林觀海:《金元兩代的黃河及其治理》,《人民黃河》1980年第5期;[日]外山軍治:《章宗時代的河患》,見外山軍治著、李東源譯:《金朝史研究》,黑龍江朝鮮民族出版社,1988年;姚漢源:《黃河水利史研究》,黃河水利出版社,2003年,第176 - 232頁。
1《烏古論窩論墓志銘》墓志云:“正隆之初,起十三貴族猛安以控制山東。”(北京市文物工作隊:《北京金燕發掘簡報》,北京文物與考古,第1輯,1983年)由此可知,移民山東的十三個猛安,每猛安3000戶,每戶按6人計算,此次女真移民中原人數達234000人。
1(日)三上次男著,金啟孮譯:《金代女真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張博泉:《金史論稿》(第一卷),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
1這里的“山后”指的是地處黃河中游、太行山以西的西京路(治所大同府,今山西大同)諸州縣。劉浦江:《金代土地問題的一個側面——女真人與漢人的土地爭端》,《中國經濟史研究》,1996年第4期。
1周繼中:《金代黃河下游上段河道的變遷》,《中州學刊》,1985年第6期;鈕仲勛:《金代黃河決徙的原因初探》,《人民黃河》,1984年第3期。
1金蒙戰爭中,還有兩次人為決河,因與本文關涉不大,故不在統計之列。其一是正大九年(1232),“(蒙古)攻城不能下,大軍中有獻決河之策者,主將從之。河即決,水從西北而下,至城西南,入故濉水道,城反以水為固。”(元)脫脫等:《金史》卷116《石盞女魯歡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543頁;其二是天興三年(1234)八月,“蒙古兵又決黃河寸金淀之水,以灌南軍,南軍多溺死,遂皆引師南還。”(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167《宋紀》,中華書局,1957年,第4566頁。F615EFDB-4CD7-4F67-842B-A87D0DC09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