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若谷 劉心怡
【內容提要】針對當下中國對外傳播面臨的現實問題,法國對外傳播“高級文化”和“多元聯盟”的戰略理念和歷史經驗具有現實啟發意義。明確的功能定位和價值指向有助于中國文化外交和對外傳播機構規避西方受眾對“中國威脅”負面想象,在“泛政治化”的傳播情境中獲得穩定持久的發展空間;面對西方反華力量的輿論攻勢,以中國方案參與全球治理,以全球公共精神的高度保護國家尊嚴和利益,是后疫情時代中國對外傳播通向人類衛生健康共同體價值的路徑指引。對典型傳播模式的個別和一般特性的區分與調適,對他國傳播經驗本土和全球雙重意義的辨析與取鑒,是中國特色國際傳播理論創新的內在要求,也是新時代中國參與構建世界信息傳播新秩序的現實選擇。
【關鍵詞】對外傳播 高級文化 多元聯盟 法國
一、問題的提出
2012年以來,在反華政治力量的反復推動之下,美歐多國孔子學院相繼被關停,新華社、中國國際電視臺、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等中國媒體的在美分支機構被列為“外交使團”,中國對外傳播機構面臨更嚴格的歧視性限制政策。這意味著以往“打造國際一流傳媒旗艦”的相關戰略亟待調整和優化。①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隨著防疫失控不斷激化,部分西方黨派與政客為轉移問題焦點和追責壓力,對中國展開輿論攻勢。出于維護尊嚴和利益的國家立場,中國媒體被迫與西方輿論“隔空對壘”,陷入“攻擊-反擊”的話語循環。這種被迫卷入的敵我對象化關系,對中國對外傳播的媒體公信力和道義感召力產生負面影響。
法國對外傳播“高級文化”和“多元聯盟”的理念和經驗對于后疫情時代的中國對外傳播解決上述現實問題具有啟發意義。法國特色的對外傳播模式如何協調官方身份和民間表達的關系,又怎樣處理國家利益和國際合作的關系?其對當下中國文化外交和對外傳播機構的功能定位、品牌重塑及可持續發展具有怎樣的借鑒意義?本文將圍繞法國對外傳播戰略中的“高級文化”和“多元聯盟”兩個關鍵詞展開討論。
二、法國對外傳播的經驗與啟示
一直以來,法國并不是國際傳播研究關注的重點。但不可否認的是,法國不僅是歷史上最早開展文化外交的國家之一,同時也是當代文化全球化版圖中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其對外傳播戰略選擇的是一條不同于美式文化霸權的道路。
在文化大國情結的驅使下,通過“影響力外交”提升文化軟實力、復興大國地位成為二戰以來法國政府外交政策的一條主軸。從二戰后的“對外文化關系總司”到新世紀的“法語及文化合作局”,②再到如今遍布全球的法國文化中心和法語聯盟,法國政府和外交部始終是法國對外傳播行動的直接領導者和組織者,其文化傳播政策帶有鮮明的國家主義色彩。
雖然在軍事、政治和經濟上無法與美國展開對等競爭,甚至逐漸被中國等新興國家超越,但法國把美國視為全球文化競爭的主要對手。出于保護本國文化和擴展自身國際影響力的雙重考慮,法國的對外傳播方案體現出不同于美式單邊主義和市場化邏輯的道路自覺。正如法國前外長魏德林所指出的,“我們要避免野蠻的全球化,要保持不同于美國過于自由化的模式,我們要用另外的方式規劃全球化”。③這種“非美國化”模式堅持“文化例外”(culture exception)和“文化多樣性”(culture diversity)的價值主張。
半個世紀以來,法國一方面以“文化例外”理念抵制美國文化產品對本土文化的強勢沖擊。一方面以“文化多樣性”理念拓展合作網絡,促進國際文化交流。一守一攻之間,法國對外傳播取得了積極成效,世界文化大國形象愈發生機勃勃,成為少數“軟實力”高于“硬實力”非對稱性外交戰略獲得成功的國家之一。④
(一)“高級文化”:市場化模式之外的選擇“高級文化”(high culture)是相對于“大眾文化”的類別劃分。作為歷史悠久的文化大國,文學、戲劇、電影和建筑等高級文化資源,一直是法國文化外交的優勢。法國前總理保羅·雷諾指出,法國“已經不是路易十四和拿破侖時代的法國了,但它仍然在道德、文學、科學和藝術方面處于前列”。⑤“高級文化”被設定為法國文化外交的核心,并非恢復昔日帝國榮耀一廂情愿的文化熱情,這一策略背后是對于資源稟賦、受眾定位和傳播效果的現實考慮。
由于對美式大眾文化和消費主義價值觀的全球擴張持批評態度,法國的對外傳播政策天然偏向市場運作模式之外的“高級文化”;同時,與美英等國相比,法國經濟持續低迷,對外文化活動經費并不寬裕,⑥通過“高級文化”活動影響關鍵少數成為首要戰略選擇。
相較于一般大眾接觸的商業文化,以“高級文化”打通“上層路線”,可以對“決定當下和未來決策的精英階層”施加直接影響。法國外交部針對對外文化交流的指導原則明確指出,法國文化戰略的重點之一就是更積極地培養世界精英。⑦借助法語聯盟和法國文化中心的全球網絡,法國通過文藝展演、圖書會展、學術研討、語言與留學交流等形式,廣泛吸引目標國的學術人才和管理精英,使法國的文化影響力在世界各地自上而下地得到提升。⑧

對于中國對外傳播的現實問題而言,法國的“高級文化”傳播戰略對于中國文化外交機構的功能定位和品牌重塑具有借鑒意義。在“中國威脅論”的輿論攻勢下,功能和品牌上的籠統模糊,容易給西方反華勢力留下懷疑和猜想的空間,同時與中國文化外交機構快速發展的現實“相互印證”,成為反華政客制造輿論干擾和政策障礙的理由。⑨此外,“高級文化”的優勢在于某種因超脫而帶來的穩定和安全。大眾文化與現實政治經濟話題關系密切,隨國際政治環境和輿論情緒而波動,同時更易觸碰國際通行的(實際上是西方主導的)價值觀和公眾心理,如“表達自由”“學術獨立”等問題,產生不必要的誤解和爭論。在西方反華勢力鼓吹的輿論攻勢之下,“高級文化”潤物無聲的柔性特質可在一定程度上避開西方輿論對中國崛起設定的“修昔底德陷阱”,為中國文化傳播提供持久而深入的文化生命力。⑩
(二)“多元聯盟”:國家立場與世界主義的共生關系
在對外傳播實踐中,國家立場和世界主義既有可能形成相互沖突的關系,也有可能在更高層次達到協調統一。在實力博弈的安全困境之下,國家媒體之間的攻擊與反擊,構成二元對立的敵我對象化關系,不僅限制了輿論表達的話語形態和價值空間,同時也對媒體公信力和國家形象造成負面影響,制約彼此在解決國際公共問題和參與全球治理的能力和作用。
但是,如果將國家立場和世界主義置于多邊主義的價值維度,兩者可達到彼此支持,相互促進的境界。國家形象和國際聲譽是一國參與全球治理的能力基礎和信任保障;而國際社會負責任大國的形象則有助于國家文化利益的實現和國際話語權的提升。以多邊主義視角構建國家立場和世界主義之間的共生關系,是對外傳播機構尋找“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與自身角色定位的關鍵。
1981年,隨著國際局勢的轉變及國際合作程度的深化,法國及時調整其對外傳播戰略,法國前文化部長雅克·朗提出的“多元聯盟”文化戰略11將科技、文化、語言和教育合作作為新時期法國外交政策的重心。“多元聯盟”文化戰略兼顧本土文化保護和國際交流合作,是法國對外傳播整合國家立場與世界主義的集中體現。
“多元聯盟”不僅主張抵御美式商業文化入侵,更主張推進國際社會的“文化民主”。法國前總理洛朗·法比尤斯指出:“文化代表的是民主變革和社會進步的聲音。”12法國“文化民主”策略的核心,是對本國民族文化身份的維護,更體現為對世界多元文化的推廣。法國的對外文化傳播項目格外強調推廣與引進并重,在法語聯盟和法國文化中心開展的教育合作和語言合作計劃中,人才互訪與項目互換呈現規模化和常態化。與美國媒體在國際報道中的意識形態偏見形成對比,法國媒體多采取“共和主義”傳播范式13,堅持“不同文化承載者之間溝通的和諧調整”的傳播價值。14面對東西方國家的立場對峙和觀點紛爭,法國媒體努力扮演發揮傾聽和理解作用的“策展人”(curator)角色15。這種文化交流的雙邊主義和多邊主義理念和實踐,有利于構建平等包容的國際形象。法國堅持的多元聯盟并非以多元原則單方面強調本國文化利益,而是在聯盟的國際合作體系中,提升與他者文化交流和對話的能力。
多元聯盟戰略尤其重視借助國際組織的力量,在區域和全球對話平臺拓展自身的文化影響力。世界上最大的兩個文化組織——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均與法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法國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發起人,并促成其落戶巴黎。國際奧委會的創始人是法國人顧拜旦,其總部坐落于瑞士的法語區洛桑。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國際奧委會的重要活動中,法國一直努力展現獨立、平等和公正的國際角色,16促成了不少東西對話、南北對話的成功案例。法國的多元聯盟文化戰略,將自身立場和全球視野置于多邊主義的價值維度,以聯盟的國際聲譽和道義形象,強化自身作為多元參與者的國際話語權。
法國保護本土文化和促進國際交流的雙向戰略路線,統一于國家立場和世界主義的互動關系。正如法國前文化部長凱瑟琳·特勞特曼所言:“文化多樣性并不能取代文化例外……文化多樣性是我們在文化談判中追求的終極目標,而奉行文化例外原則是實現文化多樣性的手段。”17“本土”并非抱殘守缺的文化民族主義立場,它在國際交流互鑒中獲得自身的定位和空間,本土是多樣體系中的本土;“全球”不是以單一和少數國家的視角下的霸權秩序,不同民族和國家之間的平等對話才成就了世界文化的參差多態,多樣是本土基礎上的多樣。
法國的多元聯盟文化戰略,與中國對外傳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追求有相通之處。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指導下的對外傳播旨在構建“公平、共贏、包容、責任”的世界傳媒新秩序,為維護全球公共利益提供國際輿論支持。在反思和超越“單邊主義”和“零和博弈”的前提下,人類命運共同體視野下的中國軟實力提升與促進全球善治在同一價值比序中實現和諧統一。
經歷了抗疫斗爭的磨煉和考驗,西方國家針對中國的輿論攻勢稍有緩和,中國應對疫情的管理模式和治理經驗開始被世界認可和采納。在這一背景下,構建國家立場和世界主義的共生關系,成為中國對外傳播媒體超越二元對立話語循環的邏輯起點。一方面,反擊西方歪曲中國的質疑和責難,中國仍然要堅持“如果他們走得更低,我們必須走得更高”(If they go lower,we must go higher),以世界主義理念引導的“普遍性符碼”關照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國家和南方國家的文化尊嚴和發展利益18;另一方面,人類衛生健康共同體的價值原則,要求對中國抗疫模式和經驗進行話語改造和意義轉構,完成對全球公共利益和世界公民精神的路徑對接。后疫情國際傳播情境中,以往國家間競爭合作的對話式交往話語框架已難以發揮其解釋力,基于新世界主義理念的“共在性”應成為國際傳播話語體系建設的新支點19。
三、結語
經過半個多世紀的調整和優化,法國的對外傳播戰略日趨成熟:通過“高級文化”爭取關鍵少數,實現文化影響力在目標國家自上而下的提升,以精準定位和長期作用塑造法國的國際輿論話語權;以“多元聯盟”理念統合“本土”和“全球”,協調“多元”與“聯盟”,形成“聯盟”帶動“多元”的互動關系,構建區別于美國模式的國家形象。
法國對外傳播戰略的成功來自多重特殊條件的綜合作用。雖然將美國視為全球文化競爭的對手,但在國際政治權力格局中,法國仍然是西方陣營的主要成員。法國媒體中立角色的背后,同樣隱含著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預設。法國文化外交機構的國際聲譽,離不開西方意識形態霸權的支撐和保護。法國對非洲、拉美法語國家的文化影響力,很大程度上源于法國歷史上與這些國家的殖民關系。作為法語國家組織(OIF)的領導者,法國利用法語作為聯系前殖民地的天然文化紐帶,在塑造法語國家共同文化身份的同時,擴大了自身國家文化利益和國際話語權。20
面對美國全球文化霸權的歷史性收縮和國際傳播權力的轉移下沉,國際傳播研究同樣需要激活本土和全球的共生關系。分析和評價包括法國在內的“非典型西方”傳播樣本及其他文化全球化另類方案,既要充分詮釋本土經驗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更要辯證地建立具有文化特色和普遍意義的全球視野21。對典型傳播模式的個別和一般特性的區分與調適,對他國傳播經驗本土和全球雙重意義的辨析與取鑒,不僅是中國特色國際傳播理論創新的內在要求,也是新時代中國參與構建世界信息傳播新秩序的現實選擇。
本文系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基地項目“首都全國文化中心與國際交往中心的城市功能耦合研究”(項目編號:19JDXCB009)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馮若谷系北京工業大學文法學部社會學系講師;劉心怡系巴黎政治學院社會學系碩士研究生
「注釋」
①史安斌、童桐:《全球危機與中國方案:新冠肺炎疫情下公共外交的反思》,《對外傳播》2020年第6期,第28頁。
②Haize Daniel, L’action culturelle et de coopération de la France à l’étranger : un réseau, des hommes, Paris: L’Harmattan, 2012, p.51.
③馬勝利:《大國的光榮與夢想——法國外交的文化傳統》,《國際論壇》2004年3月,第55頁。
④彭姝:《試論法國的文化外交》,《歐洲研究》2009年第4期,第111頁。
⑤同④。
⑥楊娜:《法國的文化外交及其啟示》,《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第21頁。
⑦雷霏:《文化合作:法國對外文化傳播的突圍之策》,《法國研究》2016年第2期,第5頁。
⑧雷霏:《國家利益視角下的當代法國媒體外交》,《對外傳播》2016年第4期,第40頁。
⑨郭鎮之、張小玲:《海外中國文化中心發展策略思考—以孔子學院為鏡鑒》,《新聞春秋》2016年第2期,第7頁。
⑩同⑨。
11同②。
12Picq, Jean, L’ Etat en France, servir une nation ouverte sur le monde, Paris:La documentation fran?aise, 1995, p.43.
13Scott L. Althaus, “Whatau good and bad in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 Normative standards for evaluating media and citizen performance,” In Holli A., Semetko, and Margaret Scammell(,Eds). The Sage handbook of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97-112.
14Margalit Cohen-Emerique, Chocs de Cultures : Concepts et Enjeux Pratiques de l’ Interculturel, Paris: L’Harmattan, 1989, pp.1-20.
15王沛楠、史安斌:《西方新聞業的社會角色:理論想象與實踐探究》,《中國編輯》2019年第4期,第6頁。
16同⑥。
17王吉英、孫純:《全球化背景下法國文化外交的守與攻》,《公共外交季刊》2019年第4期,第99頁。
18史安斌、童桐:《世界主義視域下的平臺化思維:后疫情時代外宣媒體的紓困與升維》,《對外傳播》2020年第9期,第6頁。
19段鵬、張倩:《后疫情時代我國國際傳播話語體系建設的價值維度與路徑重構》,《新聞界》2021年第3期,第29頁。
20趙超:《法國政治信息的管理和對外傳播》,《對外傳播》2015年第7期,第70頁。
21李金銓:《在地經驗,全球視野:國際傳播研究的文化性》,《開放時代》2014年第2期,第135頁。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