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建斌

2022年4月7日,北約外長會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召開,此次會議也邀請了日本、韓國、澳大利亞及烏克蘭參加。圖為日本外相林芳正(右)在會議間隙與土耳其外長恰武什奧盧(左)、韓國外長鄭義溶交談。
2月27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發表言論,稱日應與美國尋求建立類似北約的“核共享安排”。這只是近期國際局勢加劇演變背景之下,日本政客重新鼓吹“核武裝”的眾例之一。那么,什么是北約的“核共享安排”?日本的核態勢是怎樣的?其尋求“核共享安排”的危害有哪些?本文做一探究。
北約的“核共享安排”基于美國的延伸威懾政策。在核軍控領域,延伸威懾又稱“核保護傘”,通常指為給盟友提供安全保證,使用核力量威懾或抵御他方對盟友的敵對行動。為提升延伸威懾的可信性,同時顯示軍事聯盟的團結和風險共擔,美國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在北約部分盟國的領土上部署戰術核武器,以美國為首的北約也就制定了延續至今的“核共享安排”政策。
北約的“核共享安排”包括政治機制和技術機制。政治機制的核心是成立“核計劃小組”這一永久性機構,讓北約所有成員國——無論是否擁有核武器,都可以通過該小組直接參與北約的核政策磋商,實現信息共享并消弭分歧。技術機制的核心則是對美國駐扎在歐洲的一部分戰術核武器實施所謂“雙鑰安排”。美國科學家聯盟(FAS)估計,截至2021年,美有約100枚B61-3/-4戰術核炸彈部署在比利時、德國、意大利、荷蘭、土耳其這五個北約國家的六個空軍基地,這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參與“雙鑰安排”:在和平時期,這些核炸彈由美國空軍控制、監管和維護,東道國提供核運載工具并接受核任務訓練;戰時或極端情況下,美國總統下達使用命令,東道國接手從保險狀態轉到可爆狀態(解保)的核炸彈后,全權負責將之投射到預定目標。
《不擴散核武器條約》(NPT)作為國際核軍控與裁軍機制的基石,在第一、第二條明確規定了核武器締約國和無核武器締約國之間不得直接或間接地轉讓或接受核武器及其控制權。北約的“核共享安排”卻允許北約無核武器國家在特定情況下用自己的兩用運載工具全權投擲美國部署在其領土上的核武器,顯然有悖NPT相關條款規定。近年,上百個國家利用NPT第七次審議大會籌備會的進程,表達了對“核共享安排”違反條約精神的關切,認為美國及部署有其核武器的北約國家是“核擴散者”。
北約的“核共享安排”并未涵蓋美國的亞洲盟友。冷戰期間,美也曾在亞洲盟友領土上大量部署戰術核武器,如1967年韓國境內有約950枚美國戰術核武器,韓國因此成為僅次于歐洲的美第二大核武器海外部署地區。但是,美與亞洲盟友之間從不存在“核共享安排”,亞洲盟友既不能參與核政策磋商,也不能介入核任務訓練,更不能染指核武器使用。冷戰結束后,美從亞洲撤走了全部戰術核武器,對亞洲盟友的延伸威懾主要由其“三位一體”戰略核力量提供。
從20世紀50年代至今,日本是美在亞太地區最重要的盟友之一,美承諾為日本提供核保護傘,日則把“無核三原則”定為國策。美日于1951年簽署了《安全保障條約》,1960年簽署了《共同合作和安全條約》,以此作為兩國安全合作的基礎性文件。美聲稱將使用一切可用手段保衛日本,包括在必要時使用核武器。日于1970年以無核武器國家身份簽署了NPT,次年正式采納佐藤榮作首相在1967年提出的“無核三原則”,即,不擁有、不制造、不引進核武器。至于不引進核武器,具體而言就是不允許核武器進入日本領土、領空和領海。
沒有官方資料表明美在日本本島部署或儲存過核武器,但有三個值得關注的情況:其一,美在占領沖繩群島期間曾在該島部署核武器。美自1954年12月開始把核武器運進沖繩群島,1967年該島的卡德納空軍基地部署有約1200枚核炸彈。直到1972年5月美把沖繩群島移交給日本,這些核武器才全部撤走。鳩山由紀夫政府官員曾披露,美總統尼克松和日首相佐藤榮作曾在1969年達成一份秘密協議,規定一旦需要,美核武器可重返沖繩。
其二,美曾在日本本島的軍事基地存放核炸彈的非核部件。核炸彈分為裂變彈芯和彈殼兩部分,其中裂變彈芯為核部件,彈殼為非核部件。美曾于1954年12月至1965年6月期間在日存放核炸彈的非核部件,意在情況允許時引入核部件,裝配成完整的核炸彈。
其三,冷戰期間,美核武器可以經停日本港口。一些文獻透露,美日在1960年簽署《相互合作與安全條約》時達成秘密協議,美載有核武器的軍艦可經停日本水域和港口。至于這些停靠日本港口的戰艦上是否載有核武器,美政府“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美退役海軍上將吉恩·R·拉·洛克(Gene R. La Rocque)1974年在美原子能聯合委員會(JCAE)軍事應用小組委員會的聽證會上曾說,“據我所知,任何有載核能力的軍艦都攜帶了核武器;在其駛入日本等外國軍港前,不會卸載核武器。”一些解密文件也披露,冷戰期間核武器經常隨同美軍艦艇停泊日本港口。
雖然日本政府把“無核三原則”定為國策,但其國內一直存在支持發展核武器的勢力,日本也保持了制造核武器的潛力。二戰期間,日本曾在陸軍和海軍分別秘密制定核武器研發計劃,但由于缺乏資源配置止步于實驗室階段。隨著核技術與核知識的廣泛傳播,研制核武器所需的原理、構型和材料這三個技術要素中,掌握前兩項并非難事,瓶頸在于獲得足夠量的軍用裂變材料。日本建成了封閉式核燃料循環體系,是全球唯一同時擁有工業規模的乏燃料后處理和鈾濃縮能力的無核武器國家。根據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的報告,截至2020年底,日本擁有45.5噸未輻照的分離钚,其中8.9噸存儲在國內,36.6噸存儲在海外。美在1962年已通過核試驗證實,反應堆級钚同樣可以用于制造核爆炸裝置。日本另有50公斤更適于制造核武器的超級钚。按照制造一枚核彈需要8公斤钚進行估算,日本僅國內存儲的钚就足供制造逾千枚核彈。外界認為,日本制造核武器所缺的只是政治抉擇。
日本國內保守派人士以擔憂美國延伸威懾的可信性為由,不斷制造有悖“無核三原則”的噪聲。但在國內民眾長期的、強烈的反核情緒下,以及國際社會持續、嚴格的核查監測之下,終難突破《憲法》第九條的規定,不能“制造”并“擁有”自己的核武器。在此情況下,日本不得不繼續依賴美國的核保護傘,其國內也逐漸泛起要求與美達成類似北約的“核共享安排”的聲音。安倍晉三選擇在俄烏沖突爆發后不久發聲,是在“蹭熱點”,但他并非此種言論的始作俑者,早在2010年日國內就已出現類似呼聲。當時,一個由前高官和學者組成的專門研究日美同盟問題的小組撰寫了一份題為《走向2020年的日美聯盟》的報告,其中提議日可采取一系列措施增強延伸威懾態勢,包括:成立類似北約“核計劃小組”的雙邊計劃小組,討論核武器的使用問題;修改“無核三原則”,允許美將核武器引入日本;日本武器運載工具可裝備美提供(和控制)的核彈頭。這些提議不僅克隆了北約“核共享安排”中的政治機制和技術機制,還明目張膽要求修改“無核三原則”。

2021年10月21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橫濱街頭演講,為執政的自民黨拉票。
如果美日達成“核共享安排”,那么在政治機制框架下,日本將能參與美延伸威懾政策的規劃與磋商。事實上,美日已在2010年開啟了“延伸威懾對話”,其中不僅包括正式的政策對話,還包括桌面演練及參觀美核設施等。當然,“核共享安排”最令人關注之處還是其技術機制,正如日本首相岸田文雄2022年3月1日在議會預算委員會聽證會上所言,“共享核武器意味著把美國核武器移交到我國領土上,并在緊急情況下,將其置放于我國的戰斗機上。”美目前雖未在日領土上部署核武器,但一直維持著部署能力,美國內存有約130枚可供部署的戰術核炸彈。美2018年版《核態勢評估》報告指出,“一旦需要,美有能力把兩用飛機和核武器部署到其他區域,例如東北亞地區”。日本目前擁有購自美國的F-15戰斗機,該機型可被用于投擲核炸彈。日本已從美國訂購了約150架F-35戰斗轟炸機,該機型也可被美及北約用于投擲核炸彈。
由此看來,日本國內出現要求“核共享安排”的聲音,名義上是擔憂美國核保護傘的有效性,實質上是試圖掙脫“無核三原則”的束縛,為“引進”核武器鋪路。如果日右翼政客繼續炒作“核共享安排”議題,即使一時無法改變“無核三原則”,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其民眾情緒和輿論導向。
冷戰時期遺留下來的北約“核共享安排”,使北約無核武器成員國在戰爭時期可以搖身一變成為實際上的核武器國家。日本一些政客散布與美建立“核共享安排”的言論,顯然有悖“無核三原則”,挑戰國際防擴散機制,同時加劇地區緊張局勢,產生連鎖負面效應。值得關注的是,韓國新當選領導人在競選期間亦曾主張韓美達成類似北約的“核共享安排”,而且4月初在布魯塞爾舉行的北約外長會議首次邀請日本、韓國參會。在當前復雜的國際安全環境和嚴峻的防擴散態勢下,各方需要共同致力于維護NPT的權威,日本更需嚴格遵循“無核三原則”,謹言慎行,在維護地區和平穩定方面采取負責任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