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對中國的戰略意向的起伏變化

忻華

從人口、面積和經濟體量來看，荷蘭是西歐小國，其國內生產總值僅占歐盟總量的5%～6%左右。但英國脫歐之后，荷蘭成為歐盟內的第五大經濟體，其2020～2021年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在歐盟內排在第四位，是相當富裕的國家。同時，荷蘭也是歐盟最早的前身“歐洲煤鋼聯營”的六個成員國之一，因而也是歐盟最核心的成員國之一，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一直占據著重要位置。

由于荷蘭在歐洲經濟與歐盟政治中的重要位置，其對華戰略的認知、研判與意向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乃至塑造了歐盟和主要歐洲大國的對華戰略意向。

荷蘭在國際事務中表現出了典型的“小國心態”和“弱者心態”，其對外戰略的基本架構與運行模式有這樣的特征：

首先，對外結盟，“向外借力”，是荷蘭外交政策與安全戰略賴以正常運行的基礎。其中，參與歐盟主導的歐洲一體化架構是荷蘭拓展對外經濟關系的基礎，而與美國的戰略安全盟友關系是荷蘭推進其對外安全戰略的基石。

荷蘭對歐洲一體化架構始終抱著積極支持的態度，從上世紀60年代歐洲共同市場投入運行到90年代末歐元區建立，荷蘭在歐盟的政策討論、方案設計與實施運行的過程中都發揮了很大的影響。同時，在戰略安全領域，荷蘭對美國和北約有很強的依賴性。荷蘭國防大學學者魏滕伯格指出，荷蘭在安全戰略上“必須聚焦于多邊主義的方案”;荷蘭絕不會單獨開展任何對外軍事行動，一定是在與多個國家達成共識、聯合開展行動的時候，才可能對外出兵。荷蘭歷年的國家安全戰略文件和其政治領導層在公開場合發表的各種演講致辭，都直言不諱地承認美國和北約是荷蘭在戰略安全領域的最可靠的保障，荷蘭對外安全戰略的決策意向與總體架構，是建立在北約的安全戰略架構的基礎上的。

在對華關系上，荷蘭也同樣注意借助“外力”。2019年5月，時任荷蘭外交大臣布洛克就談到，“荷蘭單靠自己的力量在對華關系上沒有多少活動空間”，“但幸運的是，我們是歐盟成員國”。實際上荷蘭一直將歐盟視作荷蘭推行對外經濟政策的“效力倍增器”。

其次，荷蘭具有小國常有的機會主義心態，其對外戰略不可避免地呈現出 “搭便車”和“兩面下注”的特征。美國承擔著北約的大部分開支，而當歐洲的周邊出現亂局時，美國也不得不耗費大量的資源，以平息緊張局勢，維護歐洲安全。特朗普政府對此強烈不滿，一再要求歐洲國家將其軍事與防務開支占本國GDP的比重提高到至少2%，但收效甚微。直到2020年底，荷蘭的軍事與防務開支占其GDP的比重仍然只有1.42%。荷蘭搭上了北約的“便車”，得以節省軍事開支，將政府收入用于完善社會福利體系。與此同時，荷蘭長期游走在中美俄等世界大國之間，盡量避免對中美和俄美之間的沖突與爭端單獨做出明確的表態，總是站在美國、北約和歐盟的背后，讓北約和歐盟代表自己做出表態，同時也盡量維持與中、俄的經貿關系，以期維系自己的商業利益，顯示出“兩面下注”的特點，既要追隨美國和北約，在戰略安全上采取一定程度的強硬態度，另一方面，荷蘭政要在各種場合仍然表示愿意推進中國與荷蘭之間的經貿合作。

2019年以來，伴隨著中歐關系的跌宕和國際形勢的動蕩，荷蘭對中國的認知與研判經歷了節奏相似的起伏變化。

首先，在對國際格局的戰略研判上，荷蘭認為中美戰略競爭必將愈加激烈，而且已成為推動國際形勢變化的基本驅動力，將塑造未來十年世界經濟與國際政治的基本走向。在此形勢下，荷蘭很難再像過去那樣左右逢源、靈活轉圜，在印太戰略等重要領域難免要向美國靠攏，但也不能將自己綁在美國對華戰略對抗的戰車上。

2020年11月，荷蘭政府發表《印度—太平洋：加強荷蘭和歐盟與亞洲伙伴的合作的指導方針》文件，對特朗普政府的印太戰略進行了回應，其基本概念、話語體系、關注焦點和所提出的戰略意向，明顯是受到了美國官方對外戰略和美國戰略研究界的研究成果的影響。這些概念、話語與關切點，在2021年9月歐盟委員會出臺的《歐盟印太合作戰略》文件里得到了明確的體現。

從2021年初至今，荷蘭外交部下屬的荷蘭國際關系研究所出臺多份研究報告，都認為中美戰略競爭的加劇是世界大勢，而印太是中美開展競爭乃至對抗的重要競技場，荷蘭和歐盟必須妥為因應。這些報告指出，一方面荷蘭和歐盟要充分利用其在所謂“航行自由”“民主人權”和“國際格局的穩定”等問題上與美國共有的價值理念，與美國進行合作，借助美國在這一地區投入的強大軍事力量和巨量戰略資源，來維持印太地區的戰略穩定和經濟開放，使歐洲從這種穩定的秩序中獲取經濟利益;另一方面，荷蘭和歐洲也要盡力避免中國或美國完全控制這一地區，而是盡力讓各方勢力在印太地區共存，并使歐洲能夠在各方勢力之間，尤其是中美兩個大國之間發揮居間斡旋的作用，開展歐洲自己的經濟外交，使歐洲對印太地區的影響力和經濟獲益最大化。

2022年3月28日，一列滿載86個標準集裝箱的寧夏外貿貨物集裝箱班列，從銀川駛出開往天津港， 隨后將直裝遠洋船出口至包括荷蘭在內的亞歐多個國家，全程“一單到底”“一箱到底”。

總體而言，在戰略安全領域，荷蘭滿足于在北約框架內維持對美國的戰略同盟關系，但盡量避免在軍事與安全領域得罪中國這樣的世界大國。例如在2021年8月，荷蘭派遣一艘驅逐艦加入英國“伊麗莎白女王號”航母編隊，前往南海巡航，借助這種虛弱的象征性姿態，既表現出對美國的“追隨”，又顯示出對亞太安全事務的疏離。

其次，荷蘭對中國的評價顯露出一些負面色彩，荷蘭的工商界、戰略研究界和政治精英之中都有一些人越來越關注和強調中荷與中歐關系的競爭性。

2019年5月荷蘭政府發布對華戰略文件《荷蘭與中國：新的平衡》。其時荷蘭的政商精英，尤其是政治領導層，對中國的態度仍是正面的，對中歐關系的前瞻基本上仍是積極和樂觀的。這份文件提出應在對華關系上實行“該開放的地方就開放、該保護的地方就保護”的原則，雖然也提到中荷間存在“不公平的貿易實踐”，需要加強對荷蘭知識產權的保護，對中國在軍事和戰略安全領域“越來越強硬的態度”表示關注，同時也直言中國與荷蘭存在價值觀上的差異，但仍然希望中荷雙邊貿易與投資能夠繼續增長，可以開展深入合作。荷蘭外交大臣布洛克在同月的演講中還強調：“中國正在承擔全球性的責任，我們和歐盟對此表示歡迎?！?/p>

然而，這種積極和正面的態度正在逐漸減弱。2021年3月底荷蘭國際關系研究所出臺的一份調研報告顯示，由于中歐矛盾增多、沖突頻現，46%的荷蘭受訪民眾認為中國對歐洲安全是威脅，38%的人在此問題上不作明確的表態，只有16%的人認為中國不是威脅。荷蘭和歐盟其他核心成員國長期以來都認為中國的經濟發展能為歐洲帶來很多機會，中歐經貿合作蘊藏著巨大的潛力，然而到了2021年，中歐經貿關系的“壓艙石”作用顯得越來越弱。該研究所的上述報告還提到，42%的受訪民眾認為中國的經濟增長和對荷蘭的投資不會給荷蘭帶來經濟上的機會，30%的人對此不表態，僅有28%的人認為中荷經貿關系可能讓荷蘭獲益。

與此同時，新冠疫情的暴發也使荷蘭社會各界對于經濟全球化背景下的歐洲產業鏈的脆弱性產生了更深刻的反思和擔憂。在荷蘭，擔憂荷蘭產業鏈過度依賴中國的人所占的比例，已經超過擔憂過度依賴美國或德國的人所占的比例。

再次，荷蘭戰略研究界認為，中國正在借助“一帶一路”倡議向發展中地區輸出關于尖端技術與前沿產業的“中國標準”與“中國規范”，導致歐洲的影響力減弱，因而主張歐盟在對外發展援助政策上，應突出歐洲的“規范性權力”，促使發展中國家仿照歐洲的模式建立起推動經濟發展的社會治理架構，從而使欠發達地區接受歐洲的標準與規則。受此影響，歐洲理事會在2021年7月21日出臺了《全球聯通的歐洲》政策方案，歐盟委員會則在2021年12月1日推出了《全球門戶》政策方案，意圖借助經濟援助與投資，對全球欠發達地區推廣“歐洲的價值觀和制度模式?！?/p>

荷蘭是歷史悠久的商業民族，處理國際事務歷來以冷靜務實著稱。雖然近年來中歐關系起伏不定，遭遇諸多的障礙與阻力，但中荷關系尚未出現嚴重的問題。2020～2021年里，新冠疫情使全球的貿易與投資都受到沉重打擊，美國與歐洲的經濟出現不同程度的減速與下挫，但中荷雙邊貿易與投資仍然實現了穩步增長。荷蘭是中國在歐盟的第二大貿易伙伴，過去幾年的年度雙邊貿易額都超過了1000億美元。中國經濟的龐大體量和中荷產業結構的互補性，使中荷兩國的工商界對未來的經貿關系依然懷有憧憬和期待。同時，中國與荷蘭都秉持和平主義的立場，崇尚綠色發展的理念，希望維持經濟全球化進程，維護多邊主義的全球與地區治理架構，因而在全球氣候治理、國際碳減排合作、國際多邊主義體系的維護等領域，中荷雙邊合作具有巨大的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