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男爵》是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代表作《我們的祖先》“三部曲”之一。該小說通過描寫男爵柯希莫奇幻的“樹上理想國”生活,展現其“本我”“自我”“超我”三重人格的動態發展過程,同時,也揭示了現代人應如何在追尋自然、堅守自我中獲得完整自由的狀態。該作品具有強烈的生態理想與探索自我完整之意味,隱喻現代人生存處境的同時,又具有童話般溫情、奇幻的色彩。
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小說具有輕逸的特點,并極富奇幻色彩。《樹上的男爵》作為“三部曲”之一,著力探討了社會中個體生存的本質與人生道路的選擇問題。通過“本我”“自我”“超我”三重人格的發展過程,揭示現代人如何在追尋自然、堅守自我中獲得最終的“自由”狀態。正如卡爾維諾本人所言:“完整的人,在《分成兩半的子爵》中我還沒有清晰的設想,而這一次在《樹上的男爵》中體現在通過自覺進行艱苦磨礪而充分完成自我的那個人身上”。通過男爵柯希莫“生活在樹上—守望大地—升入天空”的人生之路,體現出他實現自我完整的“三階段”,即在自然中追尋“本我”、行動中堅守“自我”、向往中信仰“自由”。
柯希莫的“上樹”行為與人生道路選擇可以用弗洛伊德提出的“人格三重結構”理論進行解讀。從主人公柯希莫的“本我”“自我”“超我”出發,既能夠深入探察主人公復雜深刻的內心與高明超遠的生態洞見,同時,也解答了現代人應如何平衡內外矛盾沖突與保持自身完整性的問題。這有助于讀者從新的視角解讀一個叛逆、固執,卻“心有眾人”的男爵柯希莫形象,從而體會作者“輕逸”文風下的良苦用心。
一、追尋自然之“本我”
在《自我與本我》(1923)一書中,弗洛伊德提出了“人格結構”這一概念,包含“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三個層次。人的“本我”存在于潛意識,不被個體所察覺,它是一種包含近似生物本能的原欲、沖動、需求等的巨大集合體。“本我”強調人本能欲望的宣泄,不受外界條件的干預與制約,這是一種動物性的本能沖動。十二歲的貴族少年柯希莫因“蝸牛事件”不滿來自父母、家庭的壓迫,因而主動提出像“我們的祖先”猿一般,在樹上生活。這充分體現出主人公在反叛中追尋自然的“本我”精神。
家庭環境的壓抑是柯希莫“本我”精神發酵的催化劑。柯希莫的父母身上帶有刻板思想與傳統習俗的烙印。“時局的動蕩也引起許多人的內心激動,我們的父親卻同那猶如鍋中沸水一般的形勢背道而馳,不合常軌。他竟妄想獲得翁布羅薩公爵的爵位,他一心考慮的只是家譜、繼承權以及同遠近的權貴們的爭斗和聯合”。父親專制的、不合時宜的舊思想令他討厭,而母親身上同樣帶有極強的保守色彩,強勢、暴躁、易怒、“守規矩”是母親身上顯著的標簽。其他家庭成員,如乖張的姐姐、沉默寡言的叔叔以及神秘兮兮的家庭教師,無一不在壓迫著12歲的柯希莫敏感脆弱的神經。幼年,柯希莫無拘無束的“本我”意識,受到來自氛圍緊張的家庭環境的外在壓抑,走向日漸崩潰、叛逆的邊緣。
仍處于發展期且尚未成熟的柯希莫,“本我”階段主要呈現出“叛逆”的特點。柯希莫首先通過采取程度小的破壞行為,試圖引起家人察覺其不滿情緒,如滑扶梯、打碎祖像、放蝸牛等。在這些小小的“反叛”行為的背后,不僅是一個孩童隨心所欲的“本我”的任性行為,同時,也折射出一定的隱喻含義。“打碎祖像”意味著打破不合時宜的陳舊思想與腐朽觀念;“蝸牛放生”象征著對抗破壞自然與壓制的行為等。直到“拒吃蝸牛”事件的發生,徹底使少年柯希莫有意沖破權威、釋放天性中的“本我”精神。從此,他過上了“隔絕”大地的樹上生活,直至六十五歲垂暮之年“升入天空”,都沒有再踏上地面半步。
樹上生活意味著親近自然,體現了柯希莫追尋“本我”心靈的至純狀態。柯希莫的父母致力于追求“榮譽感”,姐姐追求“刺激感”,家庭教師追求“神秘感”。少年柯希莫則不同,他追尋的僅是自然人性中的“至純”狀態,去過一種親近自然、熱愛自由、無拘無束的生活。從嘗試反叛到徹底叛逆,是柯希莫對壓抑“本我”的環境作出的選擇。他選擇以叛逆的方式顛覆一切壓抑“本我”的外在因素,并試圖通過親近自然,恢復人性中的“本我”狀態。柯希莫的“逃離”,從某種程度上講,是從親近自然中獲取源源不斷的生命能量,在大自然中探尋“本我”潛在的尊嚴與價值。
二、堅守存在之“自我”
雖生活在樹上,但柯希莫同樣離不開“衣食住行”這四種人類生存的基本需求。為了適應樹上的生活,少年柯希莫熟練掌握了樹上生存法則。一開始,身體僵硬的他在蜿蜒崎嶇的樹干上簡直寸步難行,于是,他有意模仿猿猴,逐漸摸索、學習攀緣的本領,直至在茂密的樹林里,他終于可以暢行無阻。柯希莫拒絕接受來自家人的食物,他便在打獵與挖井中獲得食物和水源,他還用動物的皮毛制成衣物避寒,逐漸滿足自己對“衣”和“食”的需求。他收集大量樹枝并編織起來,用以遮風擋雨。還在茂密的枝葉中尋求更加舒適的棲身之地,這使他輕易解決了“住”的問題。樹上的艱難生活并沒有打敗柯希莫生存的意志,相反,他積極改造自然,創造了更加舒適的生存環境。這是柯希莫對塑造自我、改造環境的執著堅持,體現了“自我”逐漸完善的過程。
柯希莫的愛情經歷也能夠很好地闡釋他堅守“自我”的人生態度與執著精神。薇莪拉有許多男人愛慕她,但她崇尚權力,每日與不同的追求者曖昧,風流成性。在與柯希莫戀愛期間,她一再引誘柯希莫回到地面,拉攏他重新接受自己的爵位,企圖迫使柯希莫放棄理想。柯希莫在“本我”強烈的愛欲下,不斷地追尋薇莪拉的步伐,甚至幾次不堪受到“競爭者”們對愛人的糾纏,意圖下樹與薇莪拉結合。但堅定的“本我”意識使數次頭腦發熱的柯希莫逐漸恢復冷靜。他意識到:地面上黑暗的社會生活狀況仍難以改變,他永遠也無法建立起自己心中的“理想國度”。因此,柯希莫只能選擇結束愛情,繼續踏上堅守“自我”理想的孤獨之旅。正如薇莪拉別離前對柯希莫說的:“那么,做一個孤獨的你自己吧。”柯希莫在“追尋愛情—認清現實—放棄愛情—捍衛理想”的過程中,最終堅守住了“自我”理想。
對自然與社會環境的改造,使柯希莫的“自我”得到升華。小說將18世紀70年代的情形與柯希莫“逝去”后的20世紀60年代的情形相比較。在古代,森林凝結遠古時期人類的集體無意識,引領人類學會農耕、挖井、狩獵等一系列必要的生存活動,是神圣的存在。那時候,人與樹木、整個自然、其他生物、世間萬事萬物之間的關系是如此親密。后來,“人們不愛惜東西,也不愛護自己,這一切就消失了。現在一切都改觀了,人不可能再像柯希莫那樣沿著樹木暢行無阻了。”通過與自然為善、恢復自然狀態的純真,柯希莫把控個體的自由,恢復了“自我”的完整。
對柯希莫而言,“上樹”雖是順心而為,但難能可貴的是,他一生都在奉行“堅持”這一信條。小說中描寫了柯希莫與父親一段有分歧的對話,父親問他是否記得自己是迪·隆多男爵,他回答記得,并會努力配得上“人”這個稱號。由此可見,柯希莫想成為的,首先是作為“人”,或者說是“自我”個體本身。他最重視的是“自我”的存在,而無所謂其他的頭銜。無論遇到多少外在、內在的阻力,柯希莫都能夠憑借內心強大的信念與頑強的意志力抵抗住誘惑。通過掌握主動權堅守心中的“自我”,從而獲得自由心靈與完整的個體存在,“他用一生踐行和致力的,就是成為具有現代性、獨立性和思考力的個人”。
生活在“樹上王國”的柯希莫拒絕做一個離群索居的冷漠者,他廣泛地參與公眾生活與社會建設。父母相繼去世時,即使不能重返地面,但在最寒冷的冬季,他衣著單薄也會在樹上堅持為父母哀悼;對于農民,他積極幫助其觀測天氣,熱心于農耕;對那些被貶低了身份的西班牙“貴族流浪者”,他從未輕視,而是為他們鼓舞士氣、耐心教學、團結合作。此外,還有撲滅森林大火、揭發背叛者、幫助軍方逮捕敵人……柯希莫從未舍棄自己的責任,他始終是那個熱愛眾人、幫助群體的“樹上男爵”。通過不斷學習和參與社會建設,柯希莫達到了物質生存與精神生活的高度和諧,“自我”得到了極大升華。他不再以一個任性妄為的孩童形象出現在人們的記憶中,而是成為一個雖然怪異,但值得敬重的“樹上男爵”,由此完成了從“本我”向“自我”的人生之路的蛻變。
三、向往自由之“超我”
柯希莫的人格發展過程并非一成不變,他經歷了叛逆的“本我”、堅守的“自我”后,轉而向實現自由的“超我”理想過渡。在“超我”理想的指引下,男爵積極入世,為百姓謀求幸福,做出許多對人們有益的事。他修建水池、撲滅火災、建立消防隊、擊敗海盜、防狼入侵、怒斥壓迫等。甚至在瀕危之際,柯希莫仍堅持棲息在一棵核桃樹上撰寫《樹上理想國憲法草案》,致力于為人們打造一個理想的“樹上宮殿”。可見,男爵致力于建造的,是一個適宜正直的人們居住的,自由、平等、公正、美好的“森林王國”。柯希莫的行為雖時常不被人所理解,但他仍選擇一腔孤勇、頑強執著地堅持自己的“烏托邦”理想。“男爵的人格系統處于不斷發展中,他的本我崇尚自由,超我又試圖建立一個和平、自由、平等的‘樹上理想國’,本我與超我二者不謀而合。”總之,柯希莫對于“超我”理想的追求也顯示出“他是一個不回避人的孤獨者。甚至可以說他心中只有眾人”。
對“超我”理想以及對自由的追求,不能脫離人的現實生存處境。其中有兩方面值得關注:一是物質的滿足,二是精神的追求。幸運的是,柯希莫在不斷進行自我探索、積極改造中,將二者有機結合,最終達到了“超我”理想與現實生存和諧統一的狀態。物質的滿足主要表現在“衣”“食”“住”“行”的自給自足。而精神的追求則體現在:他既能夠克服同類群體的冷漠旁觀、無情嘲諷,也能夠忍耐遠離親人的孤寂心境,同時,對知識的渴求使他不斷完善自身、獲得成長。“通過長期的閱讀和思考,他了解天體的運行、化學反應規律……林奈的植物分類……等領先思想和科學意識。豐富而廣博的知識儲備讓他的思想有了支撐”。與歐洲最偉大的思想家進行書信往來,交流進步思想使柯希莫內心豐富,精神世界獲得了極大富足。在樹上“枯燥”的生活中,他通過克服現代社會人們普遍面臨的“生存困境”與“精神困境”,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這也是柯希莫人格中“超我”主動選擇自由的結果。
追求“自由”的過程復雜又艱難,隨著身體機能的衰弱與精神狀態的下降,垂暮時期的柯希莫活力銳減,也日趨沉默寡言。他很少閱讀,也幾乎不再關注樹下發生的事情,柯希莫花費絕大多數時間蝸居在自己的核桃樹上。直至天氣極為晴朗的那一天,柯希莫攀上樹的最高點,抓住“突如其來”的熱氣球,輕逸地飛向屬于他的自由天空,永遠棄絕了沉重的大地。沒有人知道他是否會回到自己的王國,甚至不知道柯希莫是否會活著,唯一知道的是:柯西莫自由了,他用傳奇的一生譜寫了屬于自己的“理想之歌”。柯希莫的“自由”是充滿傳奇性與詩意的,正如一生都“詩意地棲居”在樹上一般。
四、結語
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小說具有輕逸的特點,并極富奇幻色彩。它著力探討社會中個體生存的本質與人生道路的選擇問題。小說主人公柯希莫毅然遵循初心,選擇在樹上度過充實的余生。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柯希莫這種“遺世獨立”、不合常規的姿態使他既能夠堅守“自我”,又能夠充盈精神、獲得新生,從而走向他所追尋的“自由”。柯希莫的人生之路可以簡單概括為“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他用自己一生的實踐向世人證明:人不僅可以生活在樹上,建立屬于自己的“樹上理想國”,也可以獲得永久的“詩意地棲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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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郭瑤,女,碩士研究生在讀,江蘇海洋大學,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