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濤 陳嘉新 陳昊
摘 要:毒品類型多樣化和交易隱蔽化對檢察機關依法能動履職提出更高要求,而當前檢察機關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主動性不足,效能沒有充分釋放。將刑事治理效能置于社會治理體系中系統審視,推動毒品犯罪訴源治理,為檢察機關禁毒工作提供了新思路。要樹立“共建共治共享”的理念,對從嚴打擊的刑事政策導向予以修正。用好用足憲法賦予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權,在禁毒工作中精準運用檢察建議、大數據、法治宣傳等具體訴源治理措施,將重罪檢察工作融入國家治理大局中。
關鍵詞:訴源治理 毒品犯罪 共建共治共享 刑事政策
毒品犯罪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打好禁毒人民戰爭,既要堅持從嚴打擊的基本原則,又要堅持源頭治理、系統治理、綜合治理和依法治理,不斷完善毒品治理體系,提升治理綜合效能。隨著對毒品犯罪精準施策、系統治理工作的深入,我國毒情整體持續向好,毒品犯罪案件數量、毒品濫用規模逐年下降,但當前我國毒品犯罪還呈現出新型合成品種多樣、濫用替代物質危害突出、境外滲透壓力增大、網上與網下相互交織等特征。檢察機關積極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成為禁毒工作的現實需求。
一、檢察機關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的功能定位偏差
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要求檢察機關不僅要依法履行批準逮捕、審查起訴等職責,嚴厲打擊各類毒品犯罪,也要積極參與訴源治理,從源頭上解決毒品犯罪打擊難、易蔓延的問題。目前,檢察機關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存在以下問題:
(一)參與主動性不足
檢察機關所具有的法律監督屬性,決定了其在懲治毒品犯罪的同時,要依法能動履職,運用多種手段積極參與毒品犯罪的綜合治理、訴源治理工作。但現實中,受制于種種因素,檢察機關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的主動性仍有待提升。
1.對訴源治理概念內涵理解上的抽象化,導致檢察機關在毒品犯罪訴源治理中主體定位不清晰。隨著訴源治理概念外延不斷擴展,其與“綜合治理”“網格化管理”等概念之間界限模糊;加之缺少對不同主體在訴源治理中角色、作用、機制等類型化區分,該概念呈現出口號化傾向。實踐中,檢察機關參與訴源治理的探索主要集中于民事和行政領域,強調積極化解“潛在之訴”。這是因為民事、行政檢察工作天然包含柔性治理性質,可以在行政復議階段甚至行政執法階段利用協商機制減少矛盾雙方對抗,從根源上化解社會矛盾。[1]相對而言,刑事檢察的法律監督手段具有較強剛性,辦案中著重審查判斷證據和正確適用法律,導致訴源治理在刑事檢察中沒有得到足夠重視。
2.刑事檢察訴源治理工作多集中于輕罪,在重罪案件中關注度普遍較低。受傳統觀念和刑事政策影響,無論理論界還是實務中,都更加重視訴源治理在諸如醉酒型危險駕駛罪等輕罪中的重要作用。對于毒品犯罪等社會危害性較大的重罪,檢察機關在辦案中更加強調依法履行批捕、起訴職責,及時糾正漏捕漏犯,以達到震懾和預防犯罪行為的效果。盡管普遍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可以適用于重罪案件,且近年來適用數量逐漸增多,但由于毒品犯罪往往案件復雜、取證和證據審查困難、法律爭議較多,最終的適用效果并不理想。
(二)優勢發揮不夠充分
檢察機關若無法找到契合自身職權定位的治理途徑,則難以發揮辦案優勢,進而解決涉訴根源。因此,應首先對新時代檢察權的功能定位和本質特征予以明確。
關于檢察權的性質和定位,存在不同認識。一般認為,檢察權是由檢察機關獨立地對憲法遵守和法律實施進行監督的一種國家治權,其本質屬性是法律監督。[2]還有觀點認為檢察權應當以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為職責使命,以檢察審查為核心內容,兼具法律監督權和司法權雙重屬性。[3]本文更贊同后一種觀點,即法律監督權與司法權雙重屬性說。檢察機關作為我國憲法規定的法律監督機關,法律監督是檢察權的本質特征,并不能否認其兼具濃厚的司法色彩。無論《人民檢察院組織法》第7條、第8條,還是中共中央印發的《關于加強新時代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都明確了檢察機關不僅是法律監督機關,也是保障法律統一實施的司法機關。這就要求檢察機關在辦案中監督、在監督中辦案,不斷提升新時代法律監督的精準性和總體效能。
檢察權的雙重屬性決定了檢察機關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可以從不同路徑展開。司法是克制的,強調維護司法獨立與司法公正;法律監督卻是能動的,強調積極參與社會治理,二者相輔相成。以毒品犯罪為例,檢察機關深度參與案件辦理,在履職過程中通常可以發現涉毒犯罪最集中、最尖銳的風險點,找到最容易誘發毒品犯罪的社會因素,以鎖定治理“源頭”,進而與有關部門協作配合,形成有效的預防機制。
二、毒品犯罪新情勢對檢察機關參與訴源治理的迫切需求
近年來國內毒品犯罪出現的新變化,不僅對個案中的法律適用提出挑戰,也對檢察機關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提出了更高要求。
第一,毒品種類更加多樣。在毒品犯罪案件總數連年下降的同時,新型毒品犯罪案件數明顯上升,2021年占比高達57%。新型毒品成癮性強、衍生犯罪危害性嚴重,且新型精神活性物質往往可以利用未被列管的原生植物或化學物質進行加工合成。對于此類案件,在成分鑒定、偵查取證等方面存在較大困難,也缺乏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必須加強對易制毒化學品、精神藥品以及易作為合成毒品原料的原生植物等的監管,實現源頭治理。
第二,新型毒品隱蔽性強,經常偽裝成“電子煙”“運動型飲料”等,有吸食人群年輕化、場所特定化等特點。放眼域外,西方國家濫用合成毒品群體從早期的亞文化群體逐漸蔓延至以青少年為主的社會大眾。[4]我國司法實務中,自2021年合成大麻素類物質列管后,某地檢察機關辦理含相關成分的“上頭電子煙”案件中,未成年人涉案占比三成以上。新型毒品的迷惑性和犯罪的低齡化,共同決定了僅靠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不足以應對毒品犯罪的新情勢,應加強源頭治理,通過法治宣傳提高青少年對新型毒品的識別能力和危害性認識,促使其自覺抵制相關違法犯罪行為,從根源上遏制新型毒品蔓延。
第三,犯罪手段線上線下緊密交織,網絡交易和寄遞毒品成為新常態,增大了毒品犯罪的緝查難度。2021年全國共破獲網絡販毒案件0.5萬起,占全年毒品犯罪案件總數的9.2%。在禁毒高壓態勢下,毒品販賣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向錢毒分付、人物分離模式轉變。“互聯網+寄遞”非接觸式販毒手法增多,勾連交易向二手交易平臺、游戲平臺甚至暗網發展,運送毒品向寄遞公司代送演變。[5]如四川檢察機關發布的典型案例中,境外販毒人員將毒品藏匿在筆芯內郵寄到被告人住處,快遞在機場檢查時被截獲。因此,應從加強網絡、寄遞渠道監管這一源頭著手,有效應對毒品犯罪新形勢。
毒品犯罪的新情勢決定了單純依靠刑罰適用難以從源頭上遏制新型毒品犯罪的高發態勢。長期以來,我國對毒品犯罪采取從嚴打擊的刑事政策導向。然而,毒品犯罪的成因復雜,過度依賴于嚴厲打擊,對毒品犯罪產生的社會背景和現實成因缺少足夠重視,難以根除毒品犯罪。從嚴打擊的毒品犯罪刑事政策依賴于國家治理力量,將毒品犯罪的刑事治理完全委之于國家,而未對毒品犯罪生成原因及致罪機制進行必要發掘,難以為治理涉毒犯罪尋得對癥之方,同時會導致其他主體參與社會治理的空間被大大擠壓,能動性不足,其他社會機制防治犯罪功能難以正常發揮,最終落入刑法萬能主義、重刑主義,妨害公民的正常交往。
三、檢察機關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的理念與路徑
充分發揮檢察機關的監督辦案優勢,積極協調各方力量進行訴源治理,是應對合成毒品蔓延、濫用和犯罪主體年輕化等趨勢,提升毒品犯罪治理效能的有效途徑。
(一)“共建共治共享”理念下毒品犯罪刑事政策的修正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健全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提升社會治理效能。[6] 這為新時代社會治理機制創新和體系完善指明了方向。完善指明了方向。共建,即共同參與社會建設;共治,即共同參與社會治理;共享,即共同享有治理成果。訴源治理與“共建共治共享”一脈相承,治理主體和手段的多元化、協同化,自然要求檢察機關在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過程中,充分認識到刑事治理手段的不足,通過依法能動履職,確保刑事、行政、社會等各種治理手段能夠同時、同向發力,不斷塑造社會治理尤其是基層治理的內生動力。具體而言,以“共建共治共享”為導向的“全過程共治”刑事政策有以下要求:
首先,要樹立三大理念:一是協同共治理念,強調不同主體相互合作、聯合行動,形成治理合力,實現最大程度治理效能。二是全域全程理念,注重在不同領域、不同時間段,持續進行毒品犯罪治理。三是堅持多方多元理念,強調公共事務管理是多元主體參與、多種機制共振和多樣資源整合的過程。因此,多方社會主體參與毒品犯罪治理,共同承擔治理責任,是社會治理應有之義。
其次,要重視基層治理。隨著我國由一元社會轉向二元社會,應更加注重政府、非政府組織和公民之間的平等協商與合作,立足鄉村、社區,在資源整合、優勢互補的基礎上,著力將毒品犯罪苗頭消滅在基層。
最后,要培育規范意識。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加強和創新基層社會治理,使每個社會細胞都健康活躍。”[7]這就要求通過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的宣傳教育,使人民群眾真正信法、尊法、守法,形成全社會的禁毒法治責任。
(二)檢察機關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的合理途徑
第一,堅持在辦案中參與訴源治理的底線思維,通過個案辦理推動類案問題的解決和預防。檢察機關履職要貫徹“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理念,就不應只滿足于個案辦理,而是要努力化解類案暴露出的深層次矛盾,努力做到“辦理一案、治理一片”。同時,也要認識到社會發展中矛盾的多樣性及毒品犯罪產生原因的復雜性,僅依靠某一機關難以從源頭上解決全部問題。因此,檢察機關參與毒品犯罪訴源治理中,只能預防化解與所辦案件有關的矛盾,既要避免履職不到位,又要防止逾越法律界限。[8]檢察機關在訴源治理工作中并非主導地位,而是發揮一種輔助和保障作用,其優勢正是在辦理毒品犯罪案件時,能夠及時發現治理風險點和監管薄弱點,督促相關部門采取措施加以完善。以四川檢察機關辦理的案件為例,被告人利用智能快遞柜向多人販賣毒品。檢察機關在辦案后及時向涉案智能快遞柜企業了解具體情況,提出強化快件管理、優化寄取流程等方面的建議,企業接受后從快遞查驗、人員準入、數據保存等方面進行了系統而具體地整改,從源頭上遏制寄遞毒品違法犯罪行為。
第二,用好用足現有法律監督手段,對互聯網、快遞物流、娛樂場所、制藥企業等開展專項監督,利用大數據等現代技術不斷提升履職效能。檢察機關在辦理毒品犯罪案件過程中,可以著重針對犯罪新情勢和治理難點向有關部門或單位提出檢察建議。
與網絡監管部門建立涉網毒品違法犯罪活動的懲治預防機制。針對當前利用QQ、微信群組、暗網等網絡平臺進行販賣毒品、招募人員、聯絡溝通等突出問題,檢察機關在利用大數據技術收集、固定、審查相關證據,嚴懲毒品犯罪的同時,也可以積極協調利用檢察、工商、交通、藥監等大數據“碰撞”,深挖在個案中難以發現的監管薄弱點。同時,可以向涉案相關企業或網絡監管部門提出檢察建議,要求加強監管,對暗網違法犯罪活動實施動態監控,促進網絡空間環境的凈化。[9]
與藥監部門建立涉新型精神藥品代替物違法犯罪活動的懲治預防機制。當前,國內規模化制毒犯罪在持續打擊下得到控制,新型毒品制造呈增長趨勢。依法對毒品犯罪開展訴源治理工作,應當適應毒品替代性精神藥品物質快速蔓延的新特點,對易制毒化學品、植物原料等加強管控,及時將具有麻痹功能且容易形成依賴性的精神藥品列入管制名單,對涉案合成毒品的原料來源實施倒查,對存在管理瑕疵的企業提出檢察建議,及時堵住相關易制毒物品被犯罪分子濫用的漏洞。
第三,積極聯合相關部門開展禁毒宣傳活動,引導社會公眾自覺抵制毒品,形成良好社會氛圍。針對普通民眾、毒品易接觸人群和已有毒品濫用行為者,應采取各有側重的毒品預防模式,對普通公眾要“防病于先”。有效的預防教育不應僅局限于普及毒品知識和危害,而應從轉變行為傾向和習慣養成入手,倡導學校、家庭、社區多主體參與。[10]檢察機關在開展宣傳教育活動時,可抓住“虎門硝煙紀念日”“國際禁毒日”等重要時間節點,通過發布典型案例、召開新聞發布會、集中宣講、建立禁毒教育活動基地等形式進行宣傳,引導社會公眾樹立規則意識,將刑法規范自覺內化為日常生活中的行為規范。
*最高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廳辦公室副主任[100726]
**四川省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干部[610213]
***中國政法大學刑法學博士研究生[100088]
[1] 參見安陽、劉東杰:《檢察機關化解“潛在之訴”與促進訴源治理》,《人民檢察》2022年第3期。
[2] 參見張智輝:《中國檢察》(第18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頁。
[3] 參見苗生明:《新時代檢察權的定位、特征與發展趨向》,《中國法學》2019年第6期。
[4] 參見郭鳳軍:《新時代合成毒品犯罪快速蔓延原因及治理對策探析》,《警學研究》2020年第4期。
[5] 參見國家禁毒辦:《2021年中國毒情形勢報告》,載國家毒品問題治理研究中心官網https://dcppc.swupl.edu.cn/jddt/b65f51e6654745f3ad37c3b17e88eec4.htm,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6月23日。
[6] 參見《梁曉麗代表——堅持和發展新時代“楓橋經驗”》,《人民日報》2022年10月18日。
[7] 《下好先手棋 打好主動仗——習近平總書記關于防范化解重大風險重要論述綜述》,《人民日報》2021年4月15日。
[8] 參見朱孝清:《檢察機關學習踐行“楓橋經驗”的幾個問題》,《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年第3期。
[9] 參見李世清等:《新形勢下檢察機關參與毒品犯罪治理的思考——以云南省禁毒形勢變化為觀察視角》,《中國檢察官》2020年第17期。
[10] 參見杜敏菊、莫關耀:《生活場域、行為傾向與易得接觸:三重疊合的毒品濫用事由》,《警學研究》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