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限制毒品犯罪的死刑適用并非只是一種刑事政策,其背后有著深厚的國際與國內原因,同樣也面臨著歷史與現實的重重障礙,本文從立法和司法兩個方面對毒品犯罪死刑的限制適用提出了完善建議。
關鍵詞 毒品犯罪 死刑 限制 適用
作者簡介:金謙,中國海洋大學法政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刑法學。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2.117
毒品犯罪是全球性的問題,世界各國都在積極尋求解決毒品犯罪的策略。我國《刑法》(1997)在將毒品犯罪列入死刑罪名后,對毒品犯罪分子處以死刑的案件越來越多,但這并沒有從根本上遏制毒品犯罪。從近些年的毒品形勢報告中可以看出,我國的毒品犯罪呈不斷增長態勢,并不斷出現新的變化。究其原因,除了毒品背后的巨大利益外,也與死刑的盲目適用導致其針對性降低有關。所以,司法機關在處理毒品犯罪案件時,應嚴格限制毒品犯罪死刑的適用,對不同的毒品犯罪分子區別對待,提高死刑的針對性與威懾性。
限制毒品犯罪死刑的適用背后有著深厚的國際與國內原因,也面臨著歷史與現實的重重障礙。結合具體情況,我們認為應該從立法和司法兩個方面進一步采取措施完善對毒品犯罪死刑政策的限制適用。
一、限制毒品犯罪死刑適用的原因
(一)國際趨勢
法律制度與人類文明息息相關,兩者之間相互影響。逐漸發展的人類文明使得各國的法律更加人性化與輕緩化,這是世界法律制度的進步。
在如何懲治毒品犯罪的問題上,許多國家都選擇排除死刑適用、減輕刑罰乃至將毒品合法化。英美法系中的美國、大陸法系中的日本,分別規定在毒品犯罪的案件中自由刑不得超過30年、10年。和大陸一樣曾受鴉片危害的我國臺灣地區,雖然在立法上保留了對毒品犯罪的死刑,但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從來沒有對毒品犯罪分子執行死刑,屬于“象征性規定死刑的國家(地區)”。相對而言,我國大陸地區目前仍是死刑的“高適用率地區”,所以從整個國際趨勢來看,在今后的毒品犯罪案件中,我們需要進一步限制毒品犯罪死刑適用。
(二)人權保障
二次世界大戰后,人權問題在國際上越來越引起關注,世界各國對人權問題逐漸達成共識。1948年的《世界人權宣言》維護了人類的基本權利,提出每個人都有生命、自由以及人身安全。在此宣言基礎上,1966年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對人權問題做了更加明確的規定,認為每個人固有的生命權都受法律保護,不得任意剝奪任何人的生命,同時在一些沒有廢除死刑的國家,判處某人死刑只能作為對社會中最嚴重罪行的懲處方式,并對最嚴重的犯罪類型應該進行最嚴格的界定和解釋,死刑應只對故意犯罪或者造成致命等特別嚴重后果的犯罪行為適用,同時國家應當廢除經濟犯罪、非暴力犯罪或者無被害人犯罪行為的死刑。
聯合國人權委員曾不止一次表明對毒品犯罪的立場,認為毒品犯罪并非是社會中最嚴重的罪行,對毒品犯罪適用死刑違反了國際人權法,一定程度上侵害了毒品犯罪者的人權。
(三)我國的死刑改革趨勢
縱觀世界各民主國家死刑制度的演進,無不經歷一個從有到無或者從多到少的發展歷程,雖然其中可能出現個別反復,但總體趨勢依然沒有改變,我國也是如此。
從刑法的發展中可以看出我國對死刑的態度。在1979年最初頒布的《刑法》中,包括反革命罪與普通刑事犯罪在內,可判處死刑的罪名共有27類,其中前者14類,后者13類。1981年的《懲罰軍人違反職責罪暫行條例》中,則增加了包括阻礙執行軍事職務罪、戰時臨陣脫逃罪在內的11類死刑罪名。1981年后,國家實施了一系列“嚴打”政策,立法機關為配合這些“嚴打”政策又先后制定了一些列單行刑法,將走私、集資詐騙和受賄等經濟犯罪以及流氓罪、拐賣人口罪等妨礙社會管理秩序罪納入死刑的適用犯罪,死刑罪名的數目迅速上升,達到71種。在1997年的《刑法》中,適用死刑的罪名數量沒有明顯變化,共有68種。2011年的《刑法修正案(八)》(下稱《八》)和2015年的《刑法修正案(九)》(下稱《九》)中死刑的罪名則有所刪減。《八》中,死刑罪名減少至55類,其中盜竊罪、傳授犯罪方法罪、信用證詐騙罪等13類罪名不再適用死刑。《九》頒布后,死刑也不再適用走私假幣罪、集資詐騙罪等9類罪名,罪名再次減少,剩余46種。
兩次修正案共計刪減了22類死刑罪名,這些罪名均屬于經濟性、非暴力性犯罪。在現在仍適用死刑的46類罪名中,大部分罪名都屬于對他人生命有直接或嚴重威脅的暴力性犯罪,以及嚴重危害國家安全與利益的犯罪。與大多數死刑罪名相比,毒品犯罪作為一種非暴力性犯罪,并不具有同等的危害性。因此,在刑法發展中我們需要進一步限制死刑在毒品犯罪中的適用。
二、限制死刑適用的主要障礙
(一)歷史原因
我國歷史上曾深受鴉片毒害,鴉片始終與被奴役、被侵略的歷史緊密相連,不論是國家政府還是公民個人,都對以鴉片為代表的毒品特別敏感。這種歷史情感因素往往會使人們對毒品犯罪產生了一種錯誤的認識,認為毒品犯罪危害的不僅僅是個人健康,更是危機到國家根本利益,因此應將其作為最嚴重的罪刑,施以最嚴厲的刑罰。
我國有重刑主義的歷史傳統,這在眾多古代典籍中都有詳細的記錄。先秦時期受法家思想影響刑罰嚴重,明代更是出現了“治亂世,用重典”的說法。重典治亂世不僅是一種刑法思想,而且是統治者進行國家統治的重要依據。在當前嚴峻的治毒形勢下,人民群眾普遍認為只有“重典”才能威懾毒品犯罪,限制乃至排除死刑適用,將會導致毒品犯罪形勢更加難以控制。
(二)現實國情
2016年2月,《2015年我國毒品形勢報告》(下稱《報告》)發布,該《報告》顯示,2015年全國一共破獲了16.5萬起毒品刑事案件,抓獲了19.4萬名毒品犯罪嫌疑人,繳獲了102.5噸各類毒品,同比分別增長13.2%、15%和48.7%;破獲由吸毒人員引發的刑事案件17.4萬起,其中殺人、綁架、強奸等嚴重暴力案件716起,因濫用毒品導致暴力攻擊、毒駕肇事等極端案件事件336起。
通過上述統計數據可清楚看出,我國現在依然面臨著嚴峻的毒品形勢,毒品犯罪不僅持續保持增長態勢,而且因吸食毒品引發的其他犯罪也難以抑制。嚴峻的毒品犯罪形勢并不意味著不能對毒品犯罪的死刑進行限制適用,而是應該更加細致地考慮怎樣進行這種限制適用。
(三)法律規定
除現實因素外,一些刑法規定也不利于對毒品犯罪的死刑限制適用。
1.量刑單位排列不當:
我國刑法對“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設置了由重到輕的量刑單位排列順序,即從“十五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到“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再到“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這種排列順序與刑法中大多數罪名由輕到重的排列順序相反。雖然其目的是突出國家對毒品犯罪嚴厲打擊的態度,但這樣的排列順序容易使司法人員在對毒品犯罪分子量刑時,優先考慮適用重刑乃至死刑。
2.數量標準要求嚴格:
最高人民法院規定在毒品犯罪案件中不能僅依據毒品數量裁判,還要考慮各種情節,但相對來說,毒品數量仍然是適用死刑的重要依據。我國法律對毒品數量有明確的規定,以海洛因為例,法律規定超過50克就可以適用死刑,但是50克是一個極小的重量,犯罪分子對這個重量的感知度很低,在犯罪行為實施過程中很難正確判斷其涉案的毒品數額是否超過該標準。在犯罪分子主觀上認識不清的情況下,以客觀上涉及的毒品數量衡量其社會危害性,存在較大風險,易導致死刑的錯誤適用。
3. 不區分犯罪對象:
我國刑法中并未嚴格區分毒品犯罪的對象,將運輸毒品與走私、販賣、制造毒品的犯罪分子按照統一量刑標準進行處罰。我們認為不嚴格區毒品犯罪分子往往會使運輸毒品的犯罪分子承擔過重的刑罰。
從共犯關系來說,負責運輸毒品的犯罪分子在整個組織中屬于從犯,并不是主導的地位。多數運輸毒品的犯罪分子處于整個毒品犯罪組織的最底層,充當“廉價勞動力”的角色,其可替代性強,掌握線索有限,只是幫助其他毒品犯罪者實施運輸行為,即使被司法機關控制也很難導致毒品犯罪鏈條的中斷。另外,相較于走私、販賣、制造毒品的犯罪分子來說,負責運輸毒品的犯罪分子獲利最少、社會危害性最小,但由于其被司法機關逮捕的風險最大,所以被適用死刑的可能性也最高。
三、完善對策
(一)立法措施
法律乃治國之本,我們必須從立法上作出調整,才能更好地限制毒品犯罪死刑適用。結合上述討論,可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完善。
1.調整量刑單位排列順序:
在我國刑法中,除了“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外,故意殺人罪也是按照從重到輕的順序排列量刑單位。毒品犯罪是一種非暴力性的犯罪,與故意殺人罪或其他暴力性犯罪相比,其社會危害性明顯要小。在其量刑的排列順序上,應做區別于故意殺人罪的安排,采用其他非暴力性犯罪安排的一貫形式,從輕到重進行排列。
2.制定新的死刑適用標準:
相對其他條件來說,毒品的數量能夠直觀反映毒品犯罪分子的社會危害程度,在司法判決時較容易計算,但它不能作為唯一的標準。我們認為毒品純度也應該列入衡量毒品犯罪分子危害性大小的標準之中。
首先,毒品純度的高低對吸食者的影響很大。高純度的毒品會過度刺激人體多巴胺,使人迅速對毒品產生依賴心理且戒除困難,過量吸食還會影響危害人的生命健康。其次,低純度毒品不僅沒有高純度毒品對人體的危害大,而且在價值上與高純度毒品也有明顯差別,會直接影響販賣人的經濟利益。將純度列為毒品犯罪判決中的標準之中,更有利完整地衡量犯罪者的社會危害大小。最后,毒品的純度同數量一樣,可以通過生物、化學等科學儀器進行測量的,將其作為考量因素之一,具有操作上的可行性。
在我國的刑罰體系中,無期徒刑和死刑往往被納入同一量刑單位中進行選擇,兩種刑罰方式的差別是相對的,但給對于犯罪者來說卻是生與死質的差異。毒品犯罪中的死刑數量標準在毒犯生死之間畫了一條簡單而且生硬的界限,使得毒犯在數量上僅存相對差異的情況下,結果上承擔生死不同的絕對差異,有違刑法強調的公平正義原則。在對毒品犯罪分子進行判決時,我們應該考慮多方面的條件與標準,將毒品的純度納入死刑適用的標準之中,雖然不能消除法律中“相對”與“絕對”的差異,但是對于完善死刑適用的標準,提高死刑適用的說服力,具有重要的意義。
3.廢除運輸毒品犯罪的死刑:
在目前仍對毒品犯罪保留死刑的國家中,大多只對走私、販賣、制造的犯罪行為保留了死刑,最高法院在2008年也提出了區別對待運輸毒品犯罪的適用問題,但不是區別對待毒品運輸中的犯罪分子與走私、販賣、制造中的犯罪分子,而是區別對待毒品運輸犯罪分子中的主犯與從犯、慣犯與偶犯、初犯。
結合上述論述,我們認為可以將運輸毒品犯罪從死刑范圍中剔除,設立單獨罪名,對其處以自由刑和財產刑。在這個范圍內,再將毒品運輸犯罪分子中的主犯與從犯、慣犯與偶犯、初犯進行區別對待。這樣不僅可以更準確地對毒品運輸行為進行評價,防止該類犯罪分子錯誤承擔過重懲罰,也可以有效地降低毒品犯罪的死刑適用率,提高死刑針對性與威懾性。
(二)司法措施
立法改革是個復雜龐大的工程,需要的時間較長,但司法改革并不涉及復雜的程序。在立法未作出新變化前,司法部門應積極探索毒品犯罪死刑改革的途徑,為立法提供實踐依據。
1.慎重對待毒品再犯:
我國《刑法》分則第356條規定對毒品再犯應該從重處罰,但“再犯”并不屬于《刑法》總則規定的從重情節。《刑法》總則僅規定對于累犯應當從重處罰,累犯包括一般累犯和特別累犯兩類。一般累犯是指刑罰執行完畢后五年之內再犯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罪;特別累犯則針對的是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犯罪分子。
分則條款對毒品再犯的特殊說明相當于將部分毒品犯罪納入了特別累犯范圍之內,但是總則中的特別累犯條款是一個封閉性條款,對于特別累犯的適用范圍已經作出了明確的說明,毒品犯罪并不在范圍之內。司法機關在懲治毒品再犯時不能僅依據分則條款進行簡單思考,應該考慮毒品再犯是否滿足總則的累犯要求,特別是對有可能適用死刑的毒品再犯,應當充分考慮其前后罪行的間隔時間因素,如果間隔時間超過五年,說明其社會危害性已經降低,不能再對其進行從重處罰,更不能盲目決定對其適用死刑。
2.重視毒品犯罪分子的立功表現:
在現實的毒品犯罪案件中,毒品犯罪分子到案后經常會揭發他人犯罪事實并提供重要破案線索,以求得司法機關的“寬大處理”。這些事實或線索經過司法部門的查證證實后,就有可能獲得從輕、減輕處罰的機會。
這就意味著,司法機關在犯罪分子是否能夠從輕、減輕處罰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因此,我們認為,對于司法機關來說,應充分重視毒品犯罪死刑犯提供的線索與情報,及時進行調查核實,若查證屬實或者能夠協助偵破其他案件,應及時報請上級法院停止對犯罪分子的死刑執行。
3.重視毒品犯罪分子的酌定量刑情節:
酌定情節主要根據立法精神與有關刑事政策,從具體案件的審判經驗中總結而來,對刑法的裁量具有重要意義。我國對于毒品犯罪一直采取“嚴打”政策,司法人員在處理毒品犯罪案件時容易只看到法定情節忽視酌定情節,但酌定情節是控制和減少死刑適用的重要途徑。在當前“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的政策指導下,司法機關應摒棄“嚴打”觀念,充分考量毒品犯罪分子的罪前、罪中和罪后表現,對具有酌定從輕情節的犯罪分子,應積極排除死刑的適用。
限制毒品犯罪死刑適用的目的是為了保障毒品犯罪分子的正當權利,努力促進司法規范與公平。不過這只是毒品犯罪發生后的一項政策,從國家的長遠發展來看,我們需要從源頭上鏟除毒品犯罪,還需要多方面的努力。一方面,國家在立法和司法上應該采取主動措施,防止毒品犯罪的發生。另一方面,每一個社會成員都應該樹立較高的防毒意識,自覺抵制毒品,這樣才能從根本上減少毒品犯罪發生,限制毒品犯罪死刑的適用才更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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