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夢是人類的一種日常生理、心理活動,同時也被有意識地運用在文學創作中。20世紀隨著現代主義興起,夢在各類藝術門類中大量出現,并常以變形、怪誕、有意識而引起研究者的關注,自弗洛伊德以來,榮格、阿德勒等都對夢進行過科學研究。夢境文學的審美超越性體現在其對文本自身的超越,主要是創作論的時空超越性和接受論的陌生化效果;其次表現為對審美境界的超越,體現在夢境與現實的三重關系上,反映出超越人生現實的審美境界。
關鍵詞:夢境文學;審美;超越性
夢境文學在文學藝術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和價值。其往往以獨立于文本的夢境架構展現出與普通文本邏輯相同或相異的獨特時空,有意識地反映出文本所承載的深層內涵。
對夢境文學的研究是20世紀以來學界關注的重點。隨著現代主義所體現出的前衛思想、資本的擴張與人性的異化,夢在文學中的形態日漸多樣和抽象。本文將從審美的角度,對夢境文學進行分析。首先,從審美創作的角度分析,夢對傳統文學創作的超越性主要體現在對敘述結構的超越,以及更為深刻的時空觀的超越。其次,從審美接受的角度分析,夢境文學不僅帶給讀者超越一般文本閱讀的審美體驗,更以其超越意識、無意識、潛意識的界限反映了深層文化內涵。文學夢境超越個性體驗成為審美共識,超越作者、作品、讀者之間的感受界限,體現出大眾意識。最后,夢境文學體現了對現實世界真實的超越性。夢與現實世界的不同關系蘊含著不同的審美體驗,展現了對不同審美境界的超越。
一、夢境文學對審美創作的超越
夢是日常普遍的人類活動,對夢的研究由來已久。從戰國時起,對夢的占卜就常用于指導或者預兆人類的生活行為。但這種對夢的解釋大多離不開封建迷信的色彩。直到弗洛伊德通過對不同精神病人夢境的案例分析和研究,開創了精神分析法,提出“夢是愿望的滿足”[1],認為夢的隱性內涵遠大于其顯性意義,為夢境的研究提供了科學的理論依據。
先秦時期,夢境從日常生理行為和社會心理活動成為文學創作手段。莊子頻頻提及與夢相關的哲學思想,并創設多個夢象故事,其中為后人所樂道的如“莊周夢蝶”的夢境典故。夢境對文學創作具有特殊的貢獻,特別是在20世紀文學創作手法活躍多變,超越傳統文學形式的時期。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在《帕呂德》中創作了多個并無明確提示的夢境。有時只是人物意識的轉變,如突然恢復意識后的一身冷汗,才發現剛剛的一切感受只是夢境,有時只是一連串省略號的運用,以此代表入夢初期的模糊意識。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幾乎為人人都創設了夢境,特別是特蕾莎的夢,由于夢境的特殊性,夢境所反映出的真實甚至超越了人物清醒時的心理狀態。夢境文學對審美創作具有超越性,具體體現在對傳統敘事和對時空觀的超越。
從敘事學角度而言,傳統敘事講究人物、情節、環境,隨著熱奈特、羅蘭巴特等人對傳統敘事的突破和研究,20世紀以來的敘事學研究被稱作新敘事學。夢境作為20世紀常為作家所使用的文學創作手段,自是這種全新敘事的完美呈現,它超越了傳統單一刻板的敘事理念和敘事結構[2]。如馮壽農教授在對法國現代小說進行研究時就曾提出一種稱為“回狀嵌套法”的新穎敘述結構,夢境就是這種“回狀”最佳的文本嵌套方式。不論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南柯一夢”,還是西方現代小說的“奇異詭譎”,都不乏用夢境來創設一個超越現實世界,甚至超越文本的結構圖式。
夢境除了對傳統敘事方式的超越外,古往今來,中西歷代作家將夢境選入文本創作,更重要的原因是文學夢境對時空超越性的特點。正如王元驤先生所說,審美超越有兩個維度:一是時間,二是空間[3]。對于夢境審美超越性的考察也可以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進行。所謂夢境對時間的超越性,不僅是《枕中記》中“黃粱一夢”般對時間度量方式的超越,更是作家通過夢境的創設超越所處時代背景、人生經歷的限制。莎士比亞之于英國文學甚至世界文學的偉大之處莫不體現在其超時代性上。《仲夏夜之夢》是莎翁涉夢文學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它所描述的故事時代雖為古希臘,卻表現了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文藝復興和人文主義思想,作品所展現出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愿景是全人類對于美好愛情的祝福。
因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在有限時間內的生命體驗也是有限的,在文學的世界里創作雖可插上想象的翅膀,但仍難逃藝術真實的限制。因此,在文學中加入夢境的設置就是對文學創作限制的超越。《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是自小受封建禁錮、養在深閨的太守小姐,如果沒有夢境的架構,便礙于現實的阻撓,根本無法在夢中結識柳夢梅,也就沒有了故事的開局。
同樣,夢境對于空間的超越性也不僅指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能像杜麗娘那樣走出繡房穿越到一個全新的空間中,這種空間的超越性是一種更為博大的人文關懷,用王元驤先生的話來說是指“進入別人的情感生活空間”。正是因為夢境具有更為廣博的人文共識,才給了后世闡釋的多重意義。
二、夢境文學對審美接受的超越
夢作為心理活動自身便有超越性。它由潛意識(甚至無意識)超越意識的管控,進入夢境成為睡眠時的主體意識。相比弗洛伊德稱夢是一種潛意識的活動,文學中的夢是一種有意識被創造的行為。
夢境超越現實的束縛,以其虛幻錯亂的特質,帶給讀者天馬行空的閱讀體驗,在尋常文本的創作中架構夢境無疑增加了讀者的閱讀難度,延長了閱讀時間,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說的“陌生化”,夢境元素的增加能夠帶給讀者較之正常文本更多的審美感受。例如《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夢中的奇幻冒險,讀者閱讀時能夠跟隨人物展開想象的翅膀,體驗幻想中的繽紛世界。但除了帶給普通讀者個人閱讀的快感外,夢境的審美接受還具有超越初級個人性文本閱讀的深層意義。
文學中的夢境超越了夢境的私人性,被賦予的是一種大眾的愿望。在對弗洛伊德“夢是愿望的滿足”研究后發現,“愿望”可以是個人的日常心理活動,在白天被意識壓抑或加重,而在夢中由于意識看守的松弛而以潛意識活動的方式進入夢中。但這種愿望的滿足可能并不只是個人的思維活動,而承載著更多的社會共識,體現出的是一種“眾望”,如同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因此文學中的夢境可以看作是“由作者有意識創作出的,以人物潛意識呈現的集體無意識”。根據艾布拉姆斯的文學四要素原理,可以把“夢境”看作一種現實,“有意識創作”代表作者的行為,潛意識呈現出的是作品中人物的活動,“集體無意識”體現的則是讀者的意志。從這個方面來看,對夢境的審美接受就超越了狹義的普通讀者對夢境含義的理解。
既然夢境是作者有意為之的創設,故其在創設的原初動機上就帶有意識。而這種意識的主體來源在讀者審美接受的過程中尚不明晰。夢境中呈現的意識可能是作者的有意為之,也可能是人物的日常潛意識,更有可能是讀者甚至公眾的共識。三種意識的存在之所以可以被讀者接受正是由于夢境的超越性。作者的意識借由夢境在人物身上得以合乎情理的呈現,人物被作家所賦予的潛意識在作品中通過夢境顯現出來,究其體現的本質或創作的動機都與讀者一環息息相關。在《枕中記》中寒門出生的盧生夢見自己娶了貌美嬌妻,尊榮顯赫,升官發財,飛黃騰達的一生,這是盧生的一場美夢,也是當時人乃至今世人的美夢,這樣的夢境所體現的不僅是盧生一人的人生理想,更是大眾皆為贊同的理想人生。因此在夢醒之時,不論是當時人還是今日之讀者都能深切體會其夢境對現實的諷刺、帶來的幻滅、失意之感。這種審美體驗不管是作者創作的,還是人物經歷的,或是讀者感受的,都通過結尾夢醒時分的大徹大悟,將作者、人物(作品)、讀者的感受緊密聯系在一起,而正是夢的超越性特征打破了原本私人化的情感體驗,讓讀者隨著人物一起悲歡離合,感受作者的悵然若失。因為夢的內容各異,而夢的體驗相通,特別是夢醒后,現實與夢境的反轉所帶給人或如釋重負、或回味無窮的審美體驗。
三、夢境文學對審美境界的超越
柏拉圖認為文學是影子的影子、摹仿的摹仿。如果說世界的本原是理式,稱為第一層級,而現實生活是對理式的摹仿,稱為第二層級,文學源于生活更高于生活,如柏拉圖所言,稱為第三層級,那么被引入文學的夢境就是服務于文學創作的創作手法,是從屬于第三層級甚至是再次一級的摹仿。但就夢境本身的意義而言,它不僅存在于文學作品之中,更是作為第二層級的現實生活中尋常發生的事件,因此夢境無需作家額外筆墨的解釋和讀者絞盡腦汁的闡釋,就其自身與現實和文學的復雜關系而言就具有超越普通文學作品之外獨特的審美價值。
文學源自生活,更高于生活。對于文學真善美的探討是文學理論和美學自古有之的話題。從柏拉圖對藝術真實的否定,到亞里士多德的反詰——為藝術真實證明,再到中世紀的普羅提諾認為真善美一體,但丁割裂了美善的關系,強調內容善、形式美的善惡報應。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超越理性的束縛。20世紀以降,超現實主義出現,潛意識、原始本能、深層精神世界等成為炙手可熱的議題,尼采高呼狄奧尼索斯的酒神精神,再次引發文學藝術與現實理性關系的博弈。不可否認的是,藝術的真實絕不等于現實的真實,藝術也有自身的真實性。而作為文學中的夢境而言,無疑也具有文學藝術共有的真實性特點。
夢境真實對文本真實和現實真實都具有超越性特點,這種超越最終體現為對審美境界的超越。夢境具有一定程度的真實性,它是人類日常的行為活動,在現實生活中有行動層的真實性,但又超越了現實真實的束縛,體現在夢境內容的虛幻性。而文學中的夢境并不全然是虛構,它可能不是文學世界中人物的真實經歷,卻是作者在現實世界中真實創構的橋段。假設文本反映了現實的真實,現就文本真實與夢境真實①進行探究,論證夢境文學何以對審美境界產生超越性影響。
第一種情況為肯定現實,否定夢境。在假設文本真實反映現實真實的情況下,夢境真實被否定是極有可能的情況。例如盧生在文本的現實世界中為一個衣短褐、生世不諧的落魄戶,在夢中卻搖身變成高官厚祿、榮華一生的燕國公,這本就是不現實的。而現實中的盧生抱怨自己生不逢時、潦倒落魄,在夢中宦海浮沉時卻多次提及甚至懷念作為“山東儒生”的生活。用現實的真否定虛構的真,夢醒后也最為人所接受。這是夢境在文學中的常見運用,夢境超越現實的限制,以致夢境與現實區分明顯,隨之而來的是對好夢已逝的遺憾或對噩夢終結的慶幸,更重要的是“寵辱偕忘”,回歸日常生活的勸慰。
第二種情況是肯定夢境,懷疑或否定現實。這里的夢境和文本是相較于夢與醒而言的。用夢境的真實否定清醒時的現實,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莊子·至樂》中莊子之楚途中遇見一副死人頭骨,枕以入夢,在夢中髑髏向莊子表明自己寧愿死也不愿復歸人間的決心。結合時代的真實現狀,戰國是一個戰爭紛擾、遍布“無定河邊骨”的動蕩時代,身處那個時代的百姓要么戰死、要么餓死,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莊子想通過“髑髏夢”說明的并不是文中髑髏所言的“哀生樂死”,而是動亂的生活帶給百姓的災難,還不如死了快樂。然而現實卻比夢境殘酷,現實中的人還是要承受苛捐雜稅、戰爭勞役,夢境中髑髏的自由境界雖是莊子肯定的、向往的,卻是現實中難以實現的,唯借以夢境超越現實中的苦痛折磨。這類夢境中的處境體驗或是精神氛圍是為人所肯定的真實,但現存世界的客觀現實卻讓人幻滅感慨,因而極具批判性和理想色彩。
第三種情況是夢境的真實與現實的真實有無相通,或者稱為“夢想成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介于一、二之間,并不是絕不可能發生,也不是極可能發生,其發生與否取決于夢自身的可實現性。《莊子》中最為經典的夢象故事莫過莊周夢蝶。莊子夢見了一只蝴蝶,醒來卻不知是蝴蝶夢見變成了莊子,還是莊子夢見變成了蝴蝶。這一夢象故事極具辯證思想,其中所蘊含的“物化”觀念一直為世人稱道。此類情況里,夢境與真實難辨真假,亦真亦假,最具恍惚感,甚至帶有超越現實時空的預言性,正如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所見金陵十二釵畫冊,其中所暗示的結局與賈府中的女性一一吻合,雖令人嘆惋也不禁有逃不開命運的悲涼之感。此類夢境所蘊含的超越性特征最為明顯,因其沒有對現實和夢境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判斷而具有超越一般愛憎情感體驗的哲學思辨意味,又或超前預見、揭示了命運般沉重的真相而使人倍感意味深長。總之,這類夢境帶給人的審美境界是最為深刻的,所體現出的超越時代的精神和超越個人情感空間的能力也最為強大。
四、結語
正如人在生物進化的過程中不斷超越原有的生物需求,從物質的需求到精神的需求,文學藝術將生命的有限拓寬到超越的無限。文學中的夢境所帶有的超越性特質既是文學活動賦予的,又是夢境自身特質對文學反哺而生成的。對審美創作而言,夢境文學的審美超越性已經不僅僅是對傳統敘事方式的超越,更重要的是夢境的架構蘊含著超越時代的精神,將有限的人生體驗在夢境空間中得到實現的可能。對審美接受而言,夢境文學是涉及文學各要素的復雜成分,是不同意識介入的混合體,對夢境文學的審美體驗不再只有初級的個人閱讀快感,還有超越私人化的深層文化內涵和社會意義。最后,對審美境界的生成而言,夢境文學以其自身與真實的關系,所帶來的不同審美境界也具有不斷超越原有基礎境界的特點。無論如何,對夢境文學的審美性研究是極為有意義和價值的,不僅能總結現有的文學創作,還能指導更多藝術性作品的誕生,對于讀者閱讀和審美境界的提升也有不容小覷的理論作用。
注釋:
①以下“夢境真實”均指文學文本中的夢境。
參考文獻:
[1]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孫名之,譯.北京:商務印書局,2020:119.
[2]馮壽農.法國現代小說中一種新穎的敘事技巧——回狀嵌套法[J].國外文學,1994(1):34-38.
[3]王元驤,趙建遜.論文藝的“審美超越性”[N].文藝報,2007-09-04.
作者簡介:吳夢雯,上海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美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