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芒種（外一篇）

六月，萬木蔥蘢，芒種牽著小滿的手風風火火奔跑而來。清晨，父親扛起鋤頭，迎著熱情的陽光走向田間，開始了一個夏天的故事。

我扛著鋤頭跟在父親身后，問：“爹，日歷上的芒種寫錯字了吧？說得也不對啊，這時候已經種完地了，還忙著種啥呢？”父親哈哈地笑著說：“芒種的意思是有芒的麥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快種。又收又種當然很忙了。”

我想起來了！在我很小的時候，村里有人家種小麥，每次去他們家，看到那黑乎乎的饅頭，聞到那撲鼻誘人的麥香，總是饞得我直流口水。父親為了能讓我們吃上全麥饅頭，也開始種小麥。芒種的繁忙與辛勞只是小孩子眼里的熱鬧景象，多年后，我已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家產的面又黑又黏，口感極差，但在兒時的我看來，那也是難得的美味。由于我家地處高寒山區，無霜期短，小麥收成后，再種秋作物已經來不及了，地要閑上半年，加上后來日子變好了，就不再種小麥了。

說起芒種，父親就會講起二十四節氣。父親每年種地時都會念叨：“谷雨到小滿，種啥都不晚”“過了芒種，不可強種”。父輩們就是靠著這種時令的指導，一輩又一輩地進行著農業生產的，讓人不得不佩服起先輩的智慧。

在我的記憶里，到了芒種，一般大田作物就不能再種了，可以種一些晚熟品種，比如有一種傳統的玉米品種叫白頭霜，不是雜交品種，可以年年留種，而且口感好、生長期短，可以用來補苗。記憶里，我家每年芒種前后都會種上一塊地的白頭霜，不但可以當作啃青的鮮玉米，到了秋天，糧倉見底時，還可以提前收割玉米，做玉米面大餅子或烙煎餅。

五谷雜糧的播種也是有規律的，父親說：“芒種糜子亂種谷”。谷子在谷雨到小滿時可以隨便種，而糜子生長期短，可以在芒種前后種，根據父親的經驗，谷子不可種太早，否則成熟太早，會被麻雀一掃而光。

唐代詩人寒山有詩云：“草生芒種后，葉落立秋前”。過了芒種，禾苗冒出土，雜草也開始瘋長，在玉米田里進行完間苗、補苗之后，便開始了夏忙的重頭戲——鏟地。父親以“三分種，七分管，人勤地不懶”的農諺給自己鼓勁兒，也招呼著我們這些孩子們拿出吃奶的勁頭，一起在農田里艱苦勞作，靠著“三鏟三耥，糧食滿倉”的信念，頂著炎炎烈日在田間忙碌。

“芒種開了鏟，夏至不拿棉。”芒種就是開鏟的號角，父親從不敢怠慢，每天起早貪黑，扛著鋤頭在田間地頭忙活。因為我家這里有溫差，即使已經仲夏了，早晚的溫度仍然很冷，不敢脫掉棉衣，天氣反復無常，隨時都可能變天降溫，芒種飄雪的極端情況也不是沒有過。老百姓的經驗是直到夏至才可以不拿棉衣。父親起早貪黑地勞作，一整個夏天都在和雜草較量，直到立秋后放了秋壟之后掛鋤，鏟地的任務才算結束。

芒種在老農眼里是汗水和收獲，而在文人筆下是詩意和美景。林清玄在《六月芒種》中寫道：“芒種，是多么美的名字，稻子的背負是芒種，麥穗的承擔是芒種……有時候感覺到那一絲絲落下的陽光，也是芒種”。

父親的芒種是夏忙的開端，是向豐收沖鋒的號角;而我眼中的芒種，是一場遙遠又切近的回憶，是父親背負的責任，是汗水和希望的凝結，是一段拼搏的誓言。

狗尾草相伴的童年

童年的我就像漫山遍野的狗尾草一樣，在山野里撒歡，自由地生長。我以為我會一輩子與狗尾草為伴，在山里放牛，長大了像祖輩們一樣，在山里奔波勞碌，在泥土里摸爬滾打。

我害怕去上學，每天最難熬的是下午的最后一節課，老師布置了學習任務，由班長把關，同學們要做完題或背完課文后才能回家。班長是一個漂亮且樂于幫助同學的女生，每次我做錯了題，她都會細心地為我講解。背誦課文是最難過關的，我在漂亮的女生面前，一說話就會臉紅心跳，可想而知，本來就沒有背熟，一緊張就全忘記了，背誦課文時，班長耐心地給我提示，可我實在過不了關，她只能無奈地說：“算了，你家遠，就先走吧，記得回家背熟哦。”

優秀的班長在我心里既漂亮又善良，是我的偶像，更是我學習的榜樣和動力。我多想像她一樣成績優秀，讓老師喜愛，令同學羨慕。

夏日的一個星期天，我跟隨父親在田里除草，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我剛跑進家門，幾個上山來挖野菜的工人跑到我家來避雨，意想不到的是，班長也跟著她媽媽一起來了。看到漂亮的女生來到我家，我羞澀又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被雨澆透而狼狽不堪的班長，掩藏不住與我意外相見的驚喜：“原來你家在這兒啊！在大山上住很有意思吧？你家還養了這么多小雞，真可愛。”

班長的天真可愛打破了我的沉默和羞澀，我們聊了一會兒，然后我鼓起勇氣問她：“李國梅，你怎么那么聰明，總是第一名，真羨慕你啊！”

“嘻嘻，也不是聰明吧，我媽還常罵我笨呢。”班長嬌羞地看著她媽媽，“我不像你，回家就得放牛種地，我有充足的時間學習，所以學習會好一些。”

“可是我們山里孩子沒見過世面，天生愚笨，不招人喜歡。”我低著頭，自卑地說。

“怎么會呢？農村的孩子樸實善良，還能吃苦，我媽媽就常說我太懶，不像農村孩子那么勤勞。你每天都可以在廣闊的大自然里撒歡，多開心啊！”女生的目光里充滿了羨慕和向往。

不一會兒，雨過天晴，來避雨的人們要走了，我送班長走出大門，抬眼處，路旁和田野里的大片狗尾草在風中搖擺，帶著雨珠，閃動著晶瑩的光芒，班長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拍手叫道：“這片毛茸茸的野花好美啊！”我詫異地看著她，笑道：“這哪是野花啊？這是狗尾草，漫山遍野都是，是莊稼地里最讓人憎惡的雜草，生命力特別強，在田間地頭，甚至貧瘠的荒地上都能茁壯地生長，因為和谷苗、玉米苗很像，夾在農田里，很難分清，我們管它叫‘谷莠子。”

說話間，班長已經采了一大把狗尾草，“看！這像不像一束花？毛茸茸、綠瑩瑩的，多漂亮啊。我要拿回家插在花瓶中。”她滿臉含笑，單純而可愛，我深受感染，再看這漫山的狗尾草，竟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我忽然感到自己也是一株狗尾草，我從小自卑懦弱，像草一樣卑微，可是換一個角度想，我怎么就不能努力開出美麗的花呢？

轉眼幾十年過去了，我有了自己的事業，已經在城市里扎下了根。有一次讀《詩經》，看到這樣一句詩：“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意思是，不要貪種大塊的田，茂盛的莠草讓大片良田荒蕪了;不要思念遠方的親人，讓人憂愁惶惶。莠不就是“谷莠子”，即狗尾草嗎？狗尾草綿延不絕，以此來比喻思念的綿長，雜草也變成了美的意象。

班長從三年級就搬家去了遠方，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甚至連她的一點消息都沒有。回首與狗尾草相伴的童年，多少難忘的回憶已經被歲月的風吹散，唯有那個欣賞狗尾草的雨后還仿如昨天，純真的思念綿延不絕、漫過思緒，溫暖我一生情懷，溫潤我一世歲月。

作者簡介：張西武，系臨江市作家協會會員，文章散見于全國報刊。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