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郭國
一、引言
在錢鐘書先生錙銖積累完成的一生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圍城》中,方鴻漸作為一個典型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他是貫穿整部小說的關鍵性線索人物,是串聯起各類人物關系的重要紐帶,他是正直善良而又懦弱無能的典型代表,是無清晰人生目標的流浪漢的典型化身,亦是中西文化碰撞下“新儒林”的典型。
錢鐘書于1944年在上海動筆創作《圍城》,在1946年創作完成。小說被翻譯為多個版本,暢銷海內外,也曾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搬上熒屏,深受人們喜愛。夏志清先生曾經對錢鐘書的《圍城》給予了很高評價,稱“《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錢鐘書從自己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構思這部小說,借助方鴻漸這一主要人物的思想變化、心理活動,運用多種藝術手法和幽默滑稽的語言,傳達對當時知識分子整體生存境遇的深刻反思,揭示了眾多知識分子在當時本該為國效力,但卻盲目無為的精神危機,塑造了當時知識分子的“群相”,這部小說被稱作“新儒林外史”。作品主題意蘊深刻,“圍城”既是指“婚姻的圍城”,也指“事業的圍城”“家庭的圍城”。在小說《圍城》中,錢鐘書成功地塑造了方鴻漸、趙辛楣、高松年、李梅亭、褚慎明、蘇文紈、孫柔嘉、唐曉芙等人物形象,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知識分子,小說中的人物大多直接或間接地與方鴻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小說以幽默滑稽的筆觸,塑造了抗戰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的群相,方鴻漸當屬其中的典型,這個人物形象被賦予了多層意蘊。
二、既懦弱無能又愛面子的人物性格
方鴻漸,出身于江南一個縣的傳統大家庭,這也就意味著方鴻漸必然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中成長的,加之其作為方家長子的身份,必然會被賦予“守城”“守家”的使命,對孝道文化比較注重,對父母之命必須遵從,這就導致其本人反抗意識較差。如小說中提到,“鴻漸還在高中讀書,隨家里作主訂了婚。未婚妻并沒見面,只瞻仰過一張半身照相,也漠不關心。兩年后到北平進大學,第一次經歷男女同學的風味??慈思乙粚φ勄檎f愛,好不眼紅。想起未婚妻高中讀了一年書,便不進學校,在家實習家務,等嫁過來做能干媳婦,不由自主地對她厭恨。這樣怨命,怨父親,發了幾天呆,忽然醒悟,壯著膽寫信到家里要求解約”。[1]但是,只得到了父親的一番痛罵,于是“嚇矮了半截”,從此斷了取消與周家姑娘婚約的念頭,只能用“世間哪有戀愛”[2]這樣的話語進行自我安慰。
方鴻漸在回國的船上對鮑小姐印象很好,逐漸被她的魅力所吸引,后來卻發現鮑小姐只不過是在戲弄自己,他氣得心頭直冒火,但是也沒有采取實質的應對措施,只是拿諸如“鮑小姐談不上心和靈魂。她不是變心,因為她沒有心;只能算日子久了,肉會變味。反正自己并沒吃虧,也許還占了便宜,沒得什么可怨”[3]這樣的詞句來撫慰自己,但是實際上,是失望、遭欺騙的情感、被傷害的驕傲沒有找到宣泄的出口,只能以此方法安撫自己受傷的心。當他從教授待遇被降為“副教授”待遇時,他選擇了逆來順受,還本能地認為“降級為副教授已經天恩高厚了”。[4]當面對孫柔嘉歇斯底里地痛斥、抱怨和無情拋來的象牙梳子時,他只道:“你狠,??!你鬧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夠,還要鬧得鄰舍全知道,這時候房東家已經聽見了。你新學會潑辣不要面子,我還想做人,倒要面子的。”[5]當他失業在家,孫柔嘉談到讓姑媽幫忙尋一份工作時,他卻表現出了其極度要面子、堅決不低頭的一面。小說中這樣的案例不勝枚舉,表現出方鴻漸性格中懦弱和極度要面子的一面。
錢鐘書作為一位學貫中西的文學大師,對五四運動以來中國社會的演變具有敏銳的洞察力,他在創作這部小說的過程中,將自己對當時社會文化變遷的觀察所得,集中投射到了方鴻漸這個人物身上。因此,方鴻漸這一人物被設定為中西方文明結合的“產物”,具有雙重性:一方面,作為在典型社會環境中成長的典型人物,方鴻漸的身上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受到外來文化影響的變化;另一方面,作為當時傳統大家族中的年輕一代,方鴻漸的身上同時又具有代表中國傳統道德文化的影子,這使他性格懦弱,卻又渴望和追求自由的內在矛盾,養成了他極為愛面子的性格特點。正如解志熙所說:“他的性格的最大特點……而缺乏與之對抗所應有的理性、信仰、熱情和力量,因而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發本性的懦怯、迷惘和盲動性?!盵6] 確實,方鴻漸是可悲的,他性格的悲劇在一定程度上是他所處的時代導致的,小時候,其深受中國古典傳統文化的熏陶,長大后,恰逢社會變革,遭遇戰亂,在中西方文化的雙重影響下,他的精神無處安放,既深受中國傳統禮數的制約,又被西方主張的思想影響,很難在傳統與現代中自由切換,一直在兩種文明的沖擊下負重前行、生存,他的知識架構和認知,實際上呈現出了既新又舊的矛盾狀態。當然,他的悲劇也源于他自身性格的軟弱,這是其家庭教育使然。誠如魯迅先生所言,“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是方鴻漸個人的不幸,是與方鴻漸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們的不幸,是典型時代環境影響下的典型人物形象。
三、經典的現代版“流浪漢”
流浪漢小說曾在16世紀的西班牙盛極一時,《圍城》中方鴻漸這一人物形象也蘊含了“流浪漢”的特質,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錢鐘書的這部作品,應當曾受過西班牙流浪漢小說風格的影響。縱觀小說全文,以方鴻漸歸國后所乘的法國郵船為起點,不難總結出他所經歷的是這樣一條事業行進路線:郵輪—上?!掀匠伞虾!貞c(未來事業征途的目的地),而在這整個漫長的求職旅途中,作為主人公的方鴻漸一直在不停地游走,他每次走出一座“城”,再進入另一座“城”,都不是自發行為,而是被動的、由別人促成的。比如他從國外留學回來是因為時間到了,學業要完成了,自己的錢也快沒了,不得不回;他從上海去湖南平成的三閭大學任教,主要是因為與唐曉芙的感情幻滅,且周家太太開始厭棄他,導致其在“點金”銀行的工作維持不下去了,在別無選擇之際,由趙辛楣促成的來自湖南平成三閭大學的一紙聘書,把他從上海灘牽引到了湖南;從湖南到上海,主要是因為方鴻漸沒有得到三閭大學續簽他的聘書,在趙辛楣的引薦下,回到上海華美新聞社就業,且要完成與孫柔嘉的婚禮而啟程;未來從上海去重慶的征程,又是源自趙辛楣在重慶發來的邀約。方鴻漸在自己整個人生的事業旅程中,沒有自己的清晰目標和方向,內心沒有堅守的“城池”,他始終像浮萍一樣漂浮著,像流浪漢般漂泊。小說中對方鴻漸這一人物在職業生涯上的刻畫,體現出他在事業上實則是一個典型的流浪漢形象。
方鴻漸在愛情方面也是一個無所歸屬的流浪漢的典型形象。從最初與周家小姐訂婚,到法國郵輪上與鮑小姐的露水情緣,到與“文學博士”蘇文紈的曖昧不清,再到對唐曉芙無果的愛情追求,最終到與工于心計的孫柔嘉結婚,方鴻漸也是在一座座“圍城”之間不斷跋涉與徘徊的,當其身處城外時,一直想進入“城”內,進了“城”又急于想逃出去,他一直在一座座愛情之城之間流浪,心無歸屬。即使短暫地進入了與孫柔嘉的婚姻圍城,以為能夠停留了,但卻發出了“現在想想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鄭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后,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外一個。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的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7]的不羈言論,最終,這個短暫停留的婚姻之城也無法使他停歇,妻子孫柔嘉在與他大吵一頓之后,拎著自己的行李箱與奶媽一起離開了,而方鴻漸的愛情也必然再次開啟流浪之旅,小說最終沒有對二人的婚姻下定論,但也正是這種開放式的結局,更能引發讀者的情感共鳴,他的“孤獨感”也更有張力地在文中暈染開來。
方鴻漸在大家庭里也同樣是一個無根的典型的流浪漢。《圍城》所塑造的方鴻漸這一人物形象,給人以很強的“無根”感。不僅事業無根、學業無根、愛情無根,連家庭也無根。他作為方家的大少爺,父親是有名望的讀書人,在中國古代,比較注重“傳家”風俗,家里本該給他留下足夠的家業供他繼承。除卻遭遇戰亂這個外力因素不談,作為家里的長子,其本身就該肩負家族的責任,繼承家業。但是,在《圍城》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方老太爺并沒有給他留下足夠的基業,甚至在家里都沒有留下可以給他居住的空間,他和孫柔嘉結婚后,不同于二弟鵬圖和三弟鳳儀,他們夫妻兩個只能出去租房子住,自食其力。在自己家里,他也沒有話語權,他的父母一心想主導他家的一切;妯娌想摻和他們夫妻的生活;妻子孫柔嘉有主見、善算計、功利心重,更不愿意聽他指揮。在家庭生活里,方鴻漸也是心無所歸、無主導權和話語權的徹頭徹尾的典型“流浪漢”。
四、缺乏人生目標、無主見
方鴻漸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他受西方文明的影響,但又被中國傳統家教束縛,因此,很難活成自己期待中的理想樣子。在《圍城》中,依稀可見方鴻漸尋求自由的影子,比如他在上大學時,由土木工程系到社會學系再轉到哲學系,最后轉到中國文學系的抉擇;其留學“深造”,能夠不以取得學歷為功利化目標,而是選擇根據喜好,流轉在4個國家3個高校間學習自己感興趣的內容,為了應付兩位“父親”,他讓騙子辦了假證——美國克萊登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寄回去“交差”,這算是他自主且思想開放、不受拘束的個性體現。但是,總體上講,方鴻漸還是缺乏堅定的人生目標且無個人主見的典型人物。
比如,方鴻漸“出國深造”不是由于個人意愿,而是借了已故未婚妻的“東風”,留學是方父和丈人兩人意志的體現。別人出國是為了更好地歸來,以便尋得一份好差事,謀一個好名聲,而出國于方鴻漸個人而言,完全是無計劃的,他像個玩偶一樣被擺弄著。再比如,他對自己畢業之后的職業生涯也沒有明確而清晰的規劃。從德國留學回來,方鴻漸并沒有提前規劃找工作,而是被丈人安排在了自家“點金”銀行做閑差。
再比如,他對趙辛楣也是完全依附的,他去三閭大學工作是趙辛楣介紹的,他回上海在華美新聞社任職的工作是由趙辛楣引薦的,他未來要去重慶的工作,也仰仗于趙辛楣,這一些表現可以看出方鴻漸在就業觀、擇業觀上是沒有主見的,他把趙辛楣當作了救命稻草和靈魂導師,對其有一種變態的依附心理和崇拜之情。在小說《圍城》中,方鴻漸對趙辛楣道出了自己的心聲:“你對結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細想,一個受過中西方雙重文化教育的知識分子,對自己的職業人生沒有清晰的判斷,而是完全依附于他人、依附于他人指定和安排的人生,這不僅僅是方鴻漸個人的悲哀,更是書中同時代以方鴻漸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悲哀。當然,方鴻漸的悲哀在于其缺乏目標、猶豫逃避。
五、結語
方鴻漸不是扁平化的人物,而是立體的,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某一類知識分子群像的縮影。一千個讀者將會產生一千個哈姆雷特。方鴻漸就像一面鏡子,能讓讀者在其中照見自己的影子,繼而產生情感共鳴。這個人物被錢鐘書賦予了多種豐富的內涵。錢鐘書通過塑造方鴻漸這一典型人物形象,剖析了當時知識分子在道德與個性等方面體現出的人性弱點。[8] 方鴻漸的悲劇不是特殊現象,而是具有普遍性的,傳統落后的家庭成長環境、動蕩不安的時代背景與現代教育的沖擊等外在原因,對他的人生造成了重大影響。[9]這一點也是值得后來人為之警醒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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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解志熙.人生的困境與存在的勇氣——論《圍城》的現代性[J].文學評論,1989(05):74-78.
[8]李志航.淺談《圍城》中方鴻漸的圍城人生[J].課外語文,2018(28):189.
[9]曹東琴.探析《圍城》中方鴻漸遭遇困境的原因[J].芒種,2018(06):51-52.
(作者簡介:王偉,女,碩士研究生,山東化工職業學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郭國,男,本科,山東化工職業學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