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娟明 鄭璇真

顏寧,宣布回國。
11月1日,在2022深圳全球創新人才論壇上,這位備受關注的科學家宣布已向普林斯頓大學遞交了辭職申請,將全職回國,協助創建深圳醫學科學院。
這一消息在國內外輿論場上激起千層漣漪。
翻開顏寧的履歷,2007年,不到30歲的她成為當時清華大學醫學院最年輕的教授和博士生導師。10年后,顏寧離開清華大學,成為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首位雪莉·蒂爾曼終身講席教授,并于2019年當選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
與不少科學家不同,顏寧在微博擁有142萬關注者,多次公開表達對演員朱一龍的喜愛,也會分享為人師者的感悟,活躍于網絡空間。她形容導師和學生的關系就像一大家子,“他們不必按著老師的期望走,而應去實現自己定義的幸福”。
如今,顏寧又將增加一重身份——深圳醫學科學院院長。她把建設深圳醫學科學院作為第三個職業夢想:“打造一個平臺,去支持更多優秀的學者,應對人類面對的各種健康威脅,發掘、挑戰生物醫學難題,做出原創突破,回饋社會。”
11月1日,45歲的顏寧踩著一雙小白鞋,身著紅衣黑褲,走上2022深圳全球創新人才論壇的講臺,身后的大屏幕寫著四個大字:歸去來兮。
從清華赴普林斯頓大學任教5年后,顏寧又從美國回來,參與創辦深圳醫學科學院。
在論壇上,顏寧分享了職業生涯的三個夢想。
2000年,顏寧本科畢業于清華大學生物科學與技術系,后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師從著名科學家施一公,并獲得博士學位。2007年,她回到母校清華組建實驗室,以不到30歲的年齡成為當時清華大學醫學院最年輕的教授和博士生導師,實現了她的第一個職業夢想。
37歲時,她率領平均年齡不到30歲的團隊用6個月的時間攻克膜蛋白研究領域50年未解,最受矚目、國際競爭也最激烈的科學難題之一。2015年,她獲得國際蛋白質學會“青年科學家獎”、“賽克勒國際生物物理獎”。
“我的第二個夢想是等我50多歲,做出有世界影響力的成果之后,也許可以被普林斯頓大學請回去任教。”這個夢想提前了10年實現,2017年,顏寧離開待了10年的清華大學,成為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首位雪莉·蒂爾曼終身講席教授。雪莉·蒂爾曼是世界著名分子生物學家、普林斯頓大學首位女校長,這樣的頭銜在美國教授序列里被認為是獨一無二的。2019年,顏寧當選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兩年后又當選美國藝術與科學院外籍院士。
顏寧主要致力于物質跨膜運輸的結構與機理研究,在國際上首次揭示人源葡萄糖轉運蛋白、真核生物電壓門控鈉離子通道和鈣離子通道等一系列具有重要生理與病理意義跨膜蛋白的原子分辨率結構,為理解相關疾病的致病機理及藥物開發提供了分子基礎。
11月1日,顏寧分享了她的第三個職業夢想:“打造一個平臺,去支持更多優秀的學者,應對人類面對的各種健康威脅,發掘、挑戰生物醫學難題,做出原創突破,回饋社會。”
這個夢想,她期待著在深圳得以實現。
深圳醫學科學院日前宣布:顏寧將參與創辦深圳醫學科學院,做首任院長。
“過去20多年,我很幸運地始終處在最適合做科研的環境里。” 顏寧說,她希望讓更多年輕人也能持續享受到同樣的幸運,能夠依靠內在驅動力而不是外界的各種誘惑,毫無后顧之憂地去發掘自己的潛力,從而去做出真正原創性的發現。
顏寧認為,現代醫學已成為需要生物、化學、材料、機械、電子、人工智能等多學科高度交叉的復雜學科,打通病床、實驗室和制藥公司之間的聯系,是深圳醫學科學院的重要使命。“我的夢想就是經過我們一代人、幾代人的共同努力,在十年、二十年之后,在世界生物醫藥的版圖上,深圳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從科研工作者轉型為醫學科學院院長,顏寧的人生軌跡和導師施一公有著相似之處。
在深圳,顏寧正實現第三個職業夢想:“打造一個平臺,去支持更多優秀的學者,應對人類面對的各種健康威脅,發掘、挑戰生物醫學難題,做出原創突破,回饋社會。”
從2015年起,施一公致力于創辦新中國歷史上第一所社會力量舉辦、國家重點支持的新型研究型大學——西湖大學,與同道者一起通過創新實踐與探索為國家人才做增量。
截至今年7月,西湖大學已正式簽約196位學術人才,累計招收博士研究生1273名。自2020年起,新冠病毒入侵人體細胞機制、CatSper通道體、腫瘤胞內菌作用機制等重大原創性科研成果在西湖大學競相涌現。
從放棄普林斯頓大學終身教職回國,到從清華大學辭職全力創辦西湖大學,起初,顏寧并不太理解導師的選擇。她認為,一位頂尖科學家的時間不該浪費在從無到有辦大學要面臨的無數瑣事上面,或許應該在六七十歲過了科研的鼎盛期再去行動。
但是事實證明,被同行公認的施一公迄今最有分量的科研成果,也是結構生物學的經典之一——剪接體的結構與機理——幾乎是與西湖大學同步發展的。
近幾年,她才理解了當初導師的選擇:“任何個體的科研高度終歸是有限的,而打造良好的平臺,支持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在良好的環境里自由探索未知之境,長江前后浪滾滾奔涌,那才能創造無限的可能。”
對于一個科研人而言,感覺最舒適的場所可能是實驗室或者教室。如今,顏寧和導師施一公一樣,選擇邁出舒適圈。
顏寧曾在接受《人物》采訪時表示,自己可能不是一個那么入世的人,雖然在科學家里已經算是被大家所熟識,某種程度比一般人好像更接地氣,可在心態上覺得始終一會兒是觀察,一會兒是體驗一下,“可能主要原因是我還是不太愿意跟人打交道,只愿意跟實驗打交道。我覺得人類的復雜其實是超乎想象的,我不太愿意去做一些我完全抓不住規律的事情”。
成為深圳醫學科學院院長后,意味著顏寧需要承擔更多“入世”的行政工作。但從她過往的言論中不難窺見,或許她并不害怕挑戰。“最早我作報告時很容易沒詞,但是自從在清華一天講5節課后,就變成了‘話癆。如果想做某個方向,不妨去開一門課。如果發現壓根開不出,那這就是嶄新的方向。”
根據深圳市政府公報印發的《深圳醫學科學院建設方案》,深圳醫學科學院不定編制,不定級別,實行社會化用人制度,將按照全新機制的要求,主要建設“四平臺一智庫”,力爭到本世紀中葉成為全球著名醫學研究機構。
“對于我們的國家,我們這一代人、特別是把科學研究作為畢生事業的人,更是責無旁貸。”顏寧曾在清華大學本科生畢業典禮上說,經濟發展決定中國有多富,科技發展限定中國有多強。讓中國的科技實力配得上經濟體量,讓中國的科研成果產生世界影響,正是中國科學家對于國家最根本的責任與使命。
追溯從事生命科學研究的開端時,顏寧回憶了成長的歷程。
她在接受聯合國新聞采訪時說,父母都是工薪階層。小時候還沒有興趣班,在學校把作業完成后,回家吃完晚飯最喜歡干的事就是聽評書,8點準時休息。大院的小朋友們彼此認識,常常一起丟沙包、打打撲克,“小時候就是一種放養的狀態”。
高中文理分班,顏寧第一時間報了文科班,但卻被班主任勸阻了。因為她每次考試幾乎都是全年級第一,而班主任認為“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成績好就應該學理。
“其實我現在還是不能茍同,我覺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但是我當時也不討厭理科。”高考報志愿時,恰逢流行“21世紀是生命科學的世紀”這種說法,于是父親就建議她報生物系。
剛好顏寧也喜歡生物,“知道了父母是什么血型,那么你可能有哪些血型?又如何根據兄弟姐妹的血型去反推父母的血型?我被這些遺傳規律給震撼到了,這就是我從事生命科學的起點開端,聽起來好像挺隨意的。”
當時在系里,不少同學會選擇出國深造,顏寧也想去外面看看,于是選擇了普林斯頓大學,師從施一公。“我從小就很羨慕李白、杜甫、蘇軾,他們可以把工作流傳下來,被視為人類文明的瑰寶,真的太浪漫了。”顏寧說,做科研時,當你得到一個答案,只要別人沒有發表,你就是第一個知道答案的人,就會有一種我是在代表人類的觀念,特別有成就感。而科研又像打怪升級,或者跟登山一樣,總會覺得無窮無盡,前方很有意思。
“對于提出質疑的學生,要刻意地保護他們的好奇心和提出問題的能力,不要擔心自己的權威受到影響,這些學生往往將來會成器的。”
2007年剛回清華時,顏寧著手做電壓門控鈉離子通道的課題。2011年終于獲得了一個細菌同源蛋白的晶體,結構解析近在咫尺。然而沒想到,不久后,一篇名為《一個電壓門控鈉離子通道的晶體結構》的文章在權威期刊發表。
“我們一直說科學上只有第一,沒有第二。現在不可能是第一了,慘敗!”沮喪的顏寧還是帶著團隊按計劃飛赴日本,結果被工作人員告知寄過來的低溫罐似乎出了問題。
所幸他們隨身帶了很多晶體,于是就地開始重新泡重金屬,第二天早上到了正式收數據的時候,發現寄送過來的晶體全部陣亡。即將絕望之際,前一晚處理好的一顆晶體給了他們需要的所有數據,很快他們就解出了結構。
此時,發表論文的課題組還沒有從數據庫釋放結構信息。“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這類蛋白的原子結構,那一刻根本不會顧及論文,心里滿是經歷巨大反差后帶來的狂喜。”更重要的是,結構呈現出與已經發表的論文很不相同的狀態,經過分析闡釋,這些新結果在10個月后發表于《自然》。
“這就是科學研究的魅力,根本不能輕易定義成功或者失敗,總有那么多的不確定、那么多的意外驚喜!這種經歷、這種感覺,真的會讓人上癮!”顏寧說。
2007年,顏寧以不到30歲的年齡成為當時清華大學醫學院最年輕的教授和博士生導師。
在實驗室,顏寧喜歡提醒學生哪些是容易犯的錯誤,并和他們分享平時積累的小竅門。實驗室內的第一批學生都是她手把手去帶,在寫第一篇論文之前,她幾乎泡在實驗室里和學生一起干活,關注細節,把好的科研習慣教給他們,避免他們走彎路。
“不要說學生能力不行,傷人的話不要說。”在清華大學做班主任時,顏寧有一位學生,書本上的公式全部都會,但做實驗卻不擅長,“我會告訴這位學生,你更擅長計算方面,可以多做計算方面的工作”。
她說,作為老師,要善于發現每個人的長處,千萬不要摧毀學生的信心,但為了順利推進工作、實現目標,也不能一味遷就某個團隊成員。“我趕人的原則是癡迷電子游戲或者撒謊,如果出現了這兩點,我會給三次機會,但是如果在充分溝通的情況下還屢教不改,我只能坦誠地告知對方不要再留在實驗室了。”
談起實驗室文化,顏寧說,當實驗室內有同學做出很好的成果時,可以帶動其他人,“有人說自己天生‘佛系,但在我看來其實是一種逃避,我不大相信年紀輕輕就真正能夠做到‘佛系的”。
另外,顏寧也比較喜歡對她提出質疑的學生,“對于這樣的學生,要刻意地保護他們的好奇心和提出問題的能力,不要擔心自己的權威受到影響,這些學生往往將來會成器的”。
她形容導師和學生的關系是一大家子和互相成全,“四五年下來,至少于我,那就是親人了。親人之間不僅關切,也苛責;不需要虛偽與掩飾,但是一顆盼好的心是最自然的”。
顏寧說,用心指導學生,他們做得好,自己的路越走越寬,前途越來越光明;他們做得好,我的實驗室看著越來越像樣,我自己也收獲頗多,所以師生之間本就是相互成全。
曾有網友質疑“顏寧的學生不過是成為了人大附中的老師”。對此,她直接在微博上回懟:成為人大附中的老師并不容易,而且該學生本科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理想就是當老師和出書,自己也會為學生五花八門的選擇而開心。

她的學生中,有人是人大附中高級教師,有人成為基金經理,也有人擔任生物科技公司首席科學家……
為人師者,顏寧曾對學生說:“為什么會擔心以后達不到我的期望呢?我的期望不過是你們要一直幸福,你們自己定義的幸福。”
和人們傳統印象中“生活在象牙塔里”的科學家不同,顏寧在社交媒體上十分活躍。
她擁有兩個微博賬號,用以普及科學知識、記錄實驗室日常、關心社會公共事件,乃至關注娛樂新聞。她自稱是一個業務不太熟練的娛樂博主,喜歡明星朱一龍,時常在微博充當“自來水”宣傳他的作品,還會認真地解釋喜歡朱一龍的原因。
這個在置頂微博里說自己“花了3個月時間糾結是要做科普博主還是娛樂博主”的科學家,兩個賬號合計有142萬關注者。“自由自在,任性逍遙”是她的個人簡介,其中一個賬號的頭像配了六個字:“被吸煙 我不干”。
她的“自由自在,任性逍遙”,從社交媒體上那些充滿原則與自我堅持的發言也許可窺一二。面對網友“為什么越來越多的女性不結婚”的質疑,顏寧硬氣地回答:“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當然也賦予了個體對于生活品質的選擇權”。
雖然經常被冠以“美女科學家”、“清華女神”的稱呼,但她本人卻不喜歡被評價外貌,并表示,“在我微博評論里喊‘美女‘女神、勸嫁人的,看見即‘刪黑。”
談及原因,她曾解釋,“如果我樂呵呵地聽人夸‘漂亮,就同樣該忍受別人說丑。恰好我也挺喜歡我的外貌,喜歡我的皺紋,喜歡觀察我的頭發有多少變白。只是因為外貌是爹媽各種特征的組合,皺紋白發是我努力工作留下的記錄,但這不關別人任何事”。
顏寧認為,無論是簡單隨意還是偶爾興起化妝、認真穿搭,那都是自己的事,也僅僅取決于自己的心情,跟其他人沒有關系。
她也拒絕被稱作“女科學家”,只有在為女科學家這個群體發聲的時候,才會專門強調性別。在電視節目《開講啦》中,她坦言“女科學家”這一稱呼帶有歧視意味,“這會讓人感覺,你所有的努力沒有被人看見,別人一眼就看到你的外表了,非常不好”。
直言直語的風格,不可避免會給顏寧帶來一些麻煩,被有心人斷章取義轉載傳播、引發觀點不和的網友爭吵……她也曾刪除過自己的微博,但不久又發聲:“這兩天想想不對勁,我在微博啥時候被身份綁架過?以后依舊我行我素,想說啥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