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新聞活動是由豐富的地方性實踐構建的,不能脫離具體社會場域中的人物。農奴是西藏特定歷史背景下的產物,構成了西藏民主改革周年紀念、中國共產黨建黨日等重要時間節點上中央媒體和地方媒體的關注焦點。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宣傳報道,“農奴”主題的新聞面臨話語僵化、報道對象難以為繼等問題,在此背景下,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構建“農奴”主題的新聞報道成為話語創新的重要路徑。
【關鍵詞】農奴? 新聞話語? 人物報道?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新聞試圖突破地方的局限,建構一種社會層面上的普遍意義,但新聞活動必然是地方性的,任何社會關系與社會網絡的運作均與“地方”的語境息息相關。①從場域理論來看,新聞記者個體、新聞報道對象、媒介工作慣例等都存在于地方性社會生活實踐之中,地方場域中的人物承載了歷史與文化。在媒體融合轉型背景下,“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實際上要以講好“地方故事”為立足點。在這個意義上,加強地方性人物新聞報道成為提升媒體傳播能力建設的重要環節。
在西藏革命和建設過程中,誕生了農奴、十八軍戰士以及包括援藏干部在內的特定身份的地方性人物群體。其中,農奴是舊西藏“政教合一”制度下最廣大的生產勞動者,占舊西藏總人口的95%以上。他們沒有任何生產資料,被剝奪了人身自由,無法享有政治、經濟、文化等權利,終身依附于三大領主。百萬農奴翻身解放是西藏從封建農奴社會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性事件,也是把西藏社會發展進步納入到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一體化進程中的重要轉折點。
基于百萬農奴翻身解放在維護國家統一、增強民族團結、實現人民幸福中的重要性,以農奴群體作為親歷者的話語構成了反映這一歷史變遷的重要載體。從西藏民主改革時期新華社記者郭超人、林田等人采寫的農奴翻身解放報道,到近年來中央和西藏自治區媒體組織采寫的系列報道《叫我怎能不歌唱——60位翻身農奴的講述》等,農奴群體廣泛出現在與西藏相關的新聞報道中,尤其是在西藏民主改革周年紀念、中國共產黨建黨紀念日、國慶節等重要時間節點上。半個多世紀以來,“農奴”主題的新聞話語呈現出哪些特征,又面臨哪些問題和挑戰,如何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創新新聞話語?
一、“農奴”主題新聞報道的話語邏輯
話語是建構某種特定話題知識的方式及其結果,一般是指通過觀念、形象和實踐的一系列型構,為人們提供談論該話題和參與相關社會活動的引導。②以“農奴”為代表的地方性新聞人物構成了西藏新聞報道中重要而特殊的群體,既是人物形成對這一群體認知的重要來源,又是用來增強各族群眾“五個認同”、凝聚社會發展精神動力的重要工具。“農奴”主題的新聞話語主要由以下幾個方面構成:
(一)苦難敘事
苦難是人類社會歷史發展與變遷的伴生物,是社會良性運行與協調發展難以忘卻的“陰影”。③西藏地處青藏高原腹地,社會運行中的“苦”既有自然環境帶來的,又有現代文明進步所昭示的制度性的。農奴承受的苦難首先是物質性的,如“當時我和20多個農奴擠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帳篷里,沒有鋪蓋,漫漫長夜寒冷難耐”(《“忘不了睡羊圈的苦日子”——記翻身農奴、昌都市左貢縣德列比村村民四朗歐珠》,刊發于《西藏日報》2019年4月11日頭版);其次是精神性的,如“身在農奴家,一輩子只能是農奴,溫飽都成問題,上學更是白日做夢”(《翻身農奴邊普:“我家出了4個大學生”》,2019年5月5日發表于中國西藏新聞網);再次是身體性的,如“農奴主強迫我們帶上枷鎖、鐵鏈等刑具進行勞作,還會用鞭子鞭打,嚴重的還會砍手砍腳”(《“我們邁步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記翻身農奴、西藏那曲市嘉黎縣鴿群鄉咔嘎改村村民其美》,刊發于《西藏日報》2019年5月28日頭版)。講述苦難的目的一方面在于彰顯新聞的人文關懷,使人們產生相互理解和共同命運的“慈憫”精神;另一方面是揭示苦難發生的社會邏輯,為采取反應性措施尋求苦難的消解提供合理性依據。
(二)情景對比
比較法是新聞報道中常用的表現手法,是把不同的事物或事物的兩個方面放在一起作比較,讓受眾在比較中分清好壞、辨別是非。“農奴”主題新聞報道中的對比通常涉及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同一時空中農奴和農奴主的對比,如“那些農奴主吃肉,我們只能吃野菜”(《記翻身農奴、那曲市塔薩:“宣講是我一生的事業”》,發表于2019年5月22日中國西藏新聞網);另一方面是不同時空中農奴自身的對比,如“在舊社會干活越干越看不到希望,在新社會干活越干越有勁”(《“把共產黨的恩情說出來!”——記翻身農奴、阿里地區日土縣熱角村次仁德吉》,刊發于《西藏日報》2019年3月23日頭版)。通過情景對比,尤其是不同社會制度下的新舊對比,有利于充分揭示事物的本質特征,彰顯百萬農奴翻身解放對西藏社會發展、人類文明進步的意義,增強新聞報道的說服力和感染力。
(三)感恩激發
感恩既發生于人際關系中,又指向一種社會結構。當個人生活條件改善、社會發展進步歸因于一種政治思想或政治制度時,感恩成為具有社會普遍意義上的宏大敘事。百萬農奴翻身解放使西藏從封建農奴社會進入了社會主義社會,對人類文明變遷產生的影響是深刻而劇烈的,激發了農奴要“用勤勞的雙手創造幸福生活,用行動回報黨的恩情”(《亞東縣曲登查村普巴老人:共產黨來了,我們的生活苦變甜》,刊發于《西藏日報》2021年4月20日第三版)。作為黨和國家的喉舌,感恩是媒體新聞報道的重要落腳點。通過“農奴”主題新聞中關于感恩的話語表達,百萬農奴翻身解放具備了在當下社會環境中的意義,從而教育和引導人們的“五個認同”。④
西藏民主改革的最大受益者是占舊西藏總人口95%以上的農奴。從在舊西藏受盡壓迫和折磨,到新西藏獲得自由、尊嚴和幸福,“苦難敘事——情景對比——感恩激發”的新聞話語層層推進、因果相連。這一話語邏輯自從西藏民主改革時期形成以來,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反復錘煉,已經成為反映西藏經濟社會發展成就乃至中國社會發展進步的主導模式。
二、“農奴”主題新聞報道面臨的挑戰
新聞話語是一定社會環境中的意識形態反映,決定了其必須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換句話說,沒有一勞永逸的新聞話語,新聞話語要不斷滿足傳播觀念變革、技術手段超越、媒介素養提高等對話語創新的期待。
自農奴群體引起人們關注以來,大量與“農奴”相關的媒介產品被不斷生產。例如,1964年八一制片廠出品的電影《農奴》,通過舊西藏黑暗殘酷社會中農奴強巴擺脫壓迫、重獲新生的故事,揭示了人們對西藏民主改革重大意義的理解;2012年起西藏日報社、西藏廣播電視臺設立《新舊西藏對比》欄目,以圖文、影像等形式對新舊西藏進行深度解讀和記錄,留下了很多珍貴資料;第三十屆中國新聞獎獲獎作品《克松的春天》,反映了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西藏各族群眾團結奮發共同譜寫出的幸福故事。這些作品取得了廣泛的社會影響,也形成了人們對于農奴翻身解放及其背后的社會意義的認知。
然而,經過半個多世紀對農奴群體的宣傳報道,新聞話語不可避免地面臨表現形式單一、邊際效益降低等問題。僅以感恩為主旨的標題就非常雷同,如《共產黨給了我幸福生活》《好日子都是共產黨給的》《是共產黨給了我想要的生活》等。“盡管從政治角度看無疑是正確的,但如果不能調動受眾的閱讀欲望,宣傳效果就會大打折扣。”⑤另一個不能忽視的問題是,西藏民主改革迄今已過去63年,擁有舊西藏社會記憶的農奴普遍在70歲以上,身體健康并能接受采訪的對象越來越少;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農奴講述的資料精細程度必然下降,“苦難敘事”和“情景對比”部分的話語難以為繼。
作為西藏社會發展中的特定人物群體,農奴又與十八軍戰士、援藏干部不同,后者隨著西藏社會環境的變遷,不斷涌現出守土戍邊的解放軍戰士以及一代接一代的援藏干部。他們的事跡被總結提煉為“老西藏精神”“孔繁森精神”等,使這些群體在不同的時代環境中被賦予了新的意義。然而,農奴是一個受歷史語境限制很強的群體,由于缺少身份的替代者或后繼者,對于農奴的話語提煉和價值更新就顯得不足,一些采訪扎實、文筆流暢的作品也未能突破受眾的閱讀預期。這也是近年來優秀的“農奴”主題新聞報道作品并不多見的深層次原因。
三、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的話語創新
當前“農奴”主題的新聞報道揭示了舊西藏社會的殘酷和落后,昭示了西藏走上社會主義道路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必然選擇。黨的十八大以來,黨和國家從處理民族問題、加強民族團結等角度提出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重要理念,并作為新時代民族工作高質量發展的指導方針。要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加強“農奴”主題新聞報道的話語創新。
(一)多層次創新新聞話語
新聞話語并不是一個抽象性的概念,按照語言學家梵·迪克、諾曼·費爾克拉夫等人對話語的理解,新聞話語至少分為宏觀與微觀兩個層次。宏觀層次的新聞話語是報道“農奴”主題新聞時應堅持的基本觀點和思想原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包含了各民族共同開拓的遼闊疆域、各民族共同書寫的悠久歷史、各民族共同創造的燦爛文化、各民族共同培育的偉大精神。⑥為此,要從頂層設計上闡述農奴翻身解放是維護祖國統一、民族團結的重要組成部分,農奴翻身解放的過程是西藏人民與全國人民一道共同書寫的歷史,農奴翻身解放使西藏文化成為人民的文化、大眾的文化,農奴翻身解放產生的精神動力推動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進程。微觀層次的新聞話語是報道“農奴”主題新聞時采用的表達方式,要以宏觀層次的話語為導向,從農奴的生產方式變遷、生活方式改變、交通條件和通訊技術改善以及教育普及、婦女地位提高、商業意識變化、新型民族關系中提煉專業知識和概念術語,結合農奴所處的生產、生活、工作環境等特質進行個性化傳播。
(二)多視角創新新聞話語
敘事視角是指從什么樣的角度去觀察和描述事物。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將敘事視角分為零度焦點敘事、內焦點敘事和外焦點敘事。⑦零度焦點敘事又稱為上帝視角,其特點是敘事者所知大于新聞事件的人物所知,當前“農奴”主題的新聞報道中也較多采用這種敘事視角。即是說,記者全知全能地掌握新舊西藏社會環境中農奴的生活面貌,將新聞事件的意義與農奴的口語表達相結合,自由地展開敘事。這種敘事方式的優勢是不受采訪對象視角限制,能較為直接地展現主題,但過度運用容易出現內容同質化,給人不真實感。相反,在內焦點敘事和外焦點敘事中,敘事者視角小于或等于新聞事件中人物所知的社會環境。例如,西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編寫的《西藏百萬翻身農奴口述史》一書的《次仁曲培:解放軍是我的鄰居》文章中,就多處運用了內焦點敘事和外焦點敘事:以主人公次仁曲培的視角,細心“觀察”駐扎在他周圍的解放軍戰士,從有所戒心到逐漸信任再到心懷感恩,以小見大地展現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與培育。多視角運用新聞話語能更加靈活地貼合農奴的身份和感受,不輕易拔高和概括,增加了新聞的故事性和說服力。
(三)多主體創新新聞話語
當前關于“農奴”主題的新聞報道多聚焦于農奴本身,而忽略了與農奴相關的人和事物。當然,以農奴群體為對象的報道是必不可少的,有的還是出于搜集和搶救文獻資料的目的。但不少農奴被反復采訪,表達十分雷同,且這樣的主題設定隨著農奴的老去和離世也難以為繼,因此要構建以“農奴”為中心的多主體新聞話語。首先是與農奴群體關系最為緊密的二代、三代們,他們的家人曾是農奴,對農奴翻身解放給家庭帶來的影響有著較為深刻的感受;其次是與農奴曾同處一個時代的干部、僧人、歸國藏胞、十八軍代表等,⑧他們能從旁觀者的角度為農奴的敘事提供佐證,具有積極的話語構建價值;再次是對農奴群體進行過深度了解和研究的人,如參演過農奴主題的影視劇演員、采訪過農奴的新聞工作者、搜集過農奴資料的文博人員和開展過農奴相關研究的專家學者等,他們能從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視角豐富對農奴群體的認知;最后是與農奴密切相關的“物”也能成為報道的主體,如農奴被施以酷刑的刑具以及農奴的生產工具、生活用品等,可以從農奴的個人視角、專家學者的研究視角講述這些物品的功能、用途和代替品等,在社會學意義上展現其背后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價值意蘊,從而搭建起更廣闊的話語創新突破口。
四、結語
當前對新聞活動的考察多聚焦于新聞報道在空間上的影響力,相對忽略了新聞報道中蘊含的地方性價值和意義。正如“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挖掘具有特定身份的地方性人物,通過人物講好地方故事,既是媒體做到“三貼近”的基本功,又是不斷傳播能力建設的必然要求。
作為西藏社會發展進步的親歷者和參與者,百萬農奴翻身解放被賦予了祖國統一、民族團結、人權事業等多重意義,是西藏地方形象乃至中國對外傳播的重要話語構成。隨著傳播觀念變革、技術手段超越、媒介素養提高等,以農奴群體為代表的地方性人物新聞報道只有不斷融入到新的話語語境中,才能被注入新的時代內涵。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重要理論為“農奴”主題的新聞話語提供了多層次、多視角、多主體的創新路徑,有利于進一步提高媒體地方性人物新聞報道的傳播力和影響力。
【本文為2022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視域下民族新聞話語體系研究”(項目編號:22AXW010)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單波,張洋.記者角色的地方性實踐與記者比較范式的跨文化重構[J].新聞與傳播研究,2020,27(04):5-20+126.
②于春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政策話語的發展脈絡與構建邏輯[J].探索,2022(01):88-101.
③江立華,谷玉良.農民工底層敘事:講述苦難與記敘幸福[J].寧夏社會科學,2016(2):117-123.
④邵明升,劉小三.《新舊西藏對比》中的西藏形象話語研究[J].今傳媒,2018,26(07):16-17.
⑤崔士鑫.創新成就宣傳,全面展示新時代西藏美好畫卷——西藏日報《叫我怎能不歌唱——慶祝西藏民主改革60周年特別報道》融媒體專欄評析[J].新聞戰線,2019(17):77-80.
⑥于玉慧,周傳斌.“四個共同”:中華民族共同體理論闡釋的新向度[J].貴州民族研究,2021,42(06):35-41.
⑦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25.
⑧脫慧潔,趙婷婷,李娜.對比與框架:《新舊西藏對比》的內容分析[J].東南傳播,2015(10):66-67.
作者簡介:廖云路,西藏自治區社會科學院當代西藏研究所副研究員,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民族新聞學、傳播社會學
編輯:孟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