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東苗語的量化范疇

張 成

（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一、引言

量化（quantification）是一種語法范疇，是在基式詞匯的基礎上表時、事物、條件的量化。量化可分為兩種類型，即全稱量化（universal quantification）與部分量化（partial quantification），部分量化包括確量、約量、虛量。苗語黔東方言（也稱“黔東苗語”，下文統稱“黔東苗語”或“苗語”）可通過詞匯重疊、語義對舉、副詞修飾來表全量，覆蓋某范圍內的所有對象。針對苗語詞匯重疊的量化描寫，李云兵（2006）認為苗語詞匯的重疊有形態變化，語義中具有“個體”—“集體”的變化［1］。

黔東苗語的量化范疇比較豐富，本文從量化手段、量化類型和非量化句法語義功能來考察量化特征，同時通過共時比較的方法，考察苗語湘西方言、苗語川黔滇方言量化范疇類型學上的共性。文中黔東苗語的語料為貴州省凱里市凱棠鎮楊柳寨的苗語，為筆者的母語；湘西苗語的語料均為余金枝（2012）的語料［2］；川黔滇苗語為李云兵（2008）［3］、羅興貴（2014）［4］的語料，文章中的語料不再標明頁碼。

二、量化范疇的結構類型

黔東苗語的量范疇有三種量化手段，分別為詞匯重疊、語義對舉和詞匯修飾。

（一）詞匯重疊

黔東苗語的名詞、動詞、形容詞、量詞等都可重疊表量化。重疊有語音重疊、語義重疊兩種類型，語音重疊有少量曲折變化，語義重疊指通過語義疊加模式表達事物的增量或減量。

1.語音重疊

表量化的范疇中，黔東苗語的語音重疊多體現在名詞、量詞、形容詞上，重疊形式有AA 式、AABB式、ABAB式。

AA式包括有、無語音內部曲折變化兩種類型。有語音變化的AA式主要體現在聲調上，屬于前傾變調模式，若詞的聲調為第2調，調值為55，聲調不發生變化；若非第2調，首詞的聲調一律變為第二調。這類結構僅僅限于形容詞，后面加結構助詞“的”，具有程度加深的作用，結構為“AA的”，以西部土語繞家話為例，如：

語音重疊還有一種類型為語音和諧，該類型中主要體現在韻母上。一般是前音節韻母為“-u”，后音節保持原有的韻母。語義上，動作頻率有量的疊加，如：

無語音變化的重疊式有AA 式、AABB 式、ABAB 式和ABAC 式，適用于名詞、動詞、形容詞、量詞的重疊，表示量化。

AA 式是在基式的基礎上重疊，屬語義疊加模式，從而引起量化。黔東苗語中，名詞重疊，一般用在會話中，具有小稱作用。如：

量詞重疊后充當句子主語，表遍量，語義為“每一、逐一”。如：

動詞重疊表示頻率的增量，同時表時間的減量，構成“VV（看）”式或“V 一V”式，類似于嘗試體。如：

AABB 式重疊可表概念、程度、范圍的量化，該結構適用于各類詞，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如：

ABAB 式重疊后，語法意義不變，即重疊式保持原來的詞性，一般只用于顏色形容詞，A 為顏色形容詞，B為修飾成分。重疊形式在基式上增加其程度量，語義為“又A又B”。如：

ABAC 式可以以A 為中心成分，B 和C 作修飾成分且為相關或相反的語義，表示某范圍內的個體集合或動作狀態，這類結構沒有基式。如：

此外，A 也可以為詞綴qa33，B 和C 分別為中心成分，無基式，語義上為個體的量化，也稱概念量化。如：

2.語義重疊

黔東苗語中，語義重疊也是量化的一種類型，通過同義詞或近義詞的并列使用，表示事物的個體或狀態的量化，在使用中不斷固化。語義重疊分同義疊加與近義疊加兩種。

語義疊加是將兩個相同語素的詞疊加起來表達量化。表達事物個體地名詞語素經過疊加后，語義也隨之疊加，引起概念的量化，指某類事物，表示該語素范圍內的集合。如：

語義重疊式中的基式可以是兩個單音節語素的疊加，也可以是兩個雙音節詞的疊加，相當于ABAB式。如：

若語義重疊式的基式詞性為動詞，疊加后表頻率增加或持續量增加。當基式詞性為形容詞，表程度量的增加。

近義疊加也可表量化。語素A 和語素B 具有性狀相似或相關，若兩者組合，語義疊加，表示性質相同或相似個體的集合。如：

（二）反義對舉

反義對舉也稱“對稱”，表示語義相對，由兩個語義相反的詞構成的，屬詞法范疇，對舉詞為同一語義場成員。根據語義，兩個詞分別表示兩個極，中間蘊含著某個階段，形成了全稱量化。黔東苗語中，名詞、動詞、形容詞的反義詞均可組合，表特定范圍內成員的集合。

名詞的反義對舉，指兩個意義相反或相對的名詞組合在一起，表某個范圍的全稱量化。如：

這些詞素獨立出現的時候，表示某個事物或時刻，具有個體性、短暫性；當它們同時出現時，能夠表示某類集合。如：

例（11）中的“白天黑夜”經過語義重疊后，指的是一天24 小時；例（12）中的“大人小孩”指的是“人”的概念上的量化，相當于“大家”。

動詞的反義對舉，表示動作頻率的增量。一般情況下，對舉后重疊成四音格詞，格式為ABAB，動作具有一定的連續性。如：

形容詞的反義對舉一般為量度形容詞，可表量化，格式為AABB，表示程度量的增加，或是名物化后的集合。如：

但究竟是表程度的增量還是名物化后量的集合，依語境而定。若是出現在單句中，或是復句的前一單句，表示程度量的增加；若是出現在復句的后一單句中，沒有出現名詞論元，但有核心動詞，則表示名物化后量的集合。如：

上面兩例中，例（13）中表示“高低不平”的狀態，沒有產生名物化；例（14）中的“t?33t?33?e22?e22（深深淺淺）”指代前面的“qha?35qha?35（坑坑）”，具有名物化的功能。

（三）詞匯修飾

黔東苗語中另一種量化手段為詞匯修飾，即在句子中適當增加一些語法詞，對句子出現的論元加以強調，量化得以實現，此處主要是指通過表量副詞的修飾來表達事物、狀態或程度的量化。能夠實現量化的副詞有范圍副詞、時間副詞、程度副詞，表范圍、程度、時間的量化。

范圍副詞對事物的范圍有一定的預設，在預設對象的范圍內進行限制。在句子中，通過范圍副詞的修飾，實現句子論元的量化。諸如s?22都、pa55lin31總共、sha44??u13最少、n?22ta?22多半、sha44n?44最多等都具有量化作用，后面接數量結構。如：

時間副詞與事件發生的頻率有密切關系，是對動作的量化，包括持續性或重復性。黔東方言有量化功能的時間副詞不多，有?a?31?a?31經常、qa35?a?31偶爾兩個，分別表高頻和低頻，對后面動作頻率進行量化。如：

程度副詞與量度形容詞組合，表事物狀態的程度量化。黔東苗語的程度副詞有相對程度副詞與絕對程度副詞，具體如下：

相對程度副詞與動詞或形容詞搭配，語序為“Adv+V/Adj”，絕對程度副詞與動詞或形容詞搭配，語序為“V/Adj+Adv”，在句子中可作定語或謂語，如：

三、黔東苗語的量化等級

根據語義情況，量化有程度衡量。黔東苗語定量化等級可分為兩個，即全稱量化（universal quantification）與部分量化（partial quantification）。

（一）全稱量化

全稱量化是指形式表達中某論語范圍內的所有成員都為真或都為假，即某范圍內對個體量化的集合。

黔東苗語全稱量化的可以以詞匯重疊的形式呈現，一般是語音重疊和語義重疊，表示該范圍所覆蓋的個體。語音重疊，如：

黔東苗語的全稱量化不論肯定還是否定，都可以運用詞匯修飾手段，s?22、t?u22、pa35、s?22等全量副詞居于謂詞之前，表某個范圍內的所有個體的量化。t?u22和pa35居于謂詞之后，或是動作或范圍或程度的量化。如：

此外，疑問代詞也可表示全稱量化的否定。當疑問代詞表全稱量化時，不再有疑問功能。苗語疑問詞la33q?35什么、ta22q?35誰、ha?35t??13哪里、a44t??13怎樣/怎么表全稱量化，分別指的是“所有事物”“所有人”“所有地方”“所有方式”。如：

（二）部分量化

部分量化是對論元或狀態量化的方式之一，表示成員的數量大于一，卻又達不到整體的全部成員，具體又分確量、約量、虛量幾個類型。

1.確量

確量，表示事物個體確定的量，也稱為實量。所表達的量中不含虛假、夸張成分，表達具體的數量，具有精確性。苗語表確量一般是用數量結構表達，結構為“Num+CL+名詞”。如：

2.約量

約量，表示事物不確定的量，但能估計出誤差較小的數量。約量具有浮動性、模糊性等特征。苗語中表示約量的表達比較豐富，主要有4 個類型，即數詞修飾、形容詞修飾、動詞修飾、方位名詞修飾。

數詞修飾表約量中的數詞主要指概數詞。苗語常使用qa35數/幾來表達約量，有時候用數詞?33二表達數量的不確定，還可以幾個數詞連用表約量。如：

苗語中形容詞修飾表約量的形容詞主要是n?44多，構成“計位數詞+n?44”結構，表示的量大于句子中出現的數量。如：

部分心理動詞可以表示量化，表達的量不確定，苗語用q?35，語義為“估計”，置于謂詞之前，有時與形容詞n?44一前一后連用。如：

極性對立的方位名詞并列使用，可以表約量，所表達的量在參照量的附近。苗語中的va55上面和t?33下面并列使用時，表約量，相當于漢語的“左右”或“上下”，邏輯表征圖如下：

該表達方式比較固定，結構為“數量結構+va55t?33”，如：

3.虛量

虛量，表示不真實的量，通過夸張、虛說的方式體現出來，實際上沒有達到夸張后所表達的量，這是相對實際量而言。虛量跟人類的認知模糊無聯系，跟主觀性關系密切。產生虛量的因素有兩種，其一是夸張表達，其二是遵守語用的規約。苗語中表虛量的手段比較豐富，常見為數詞表達、框式構式。

苗語常將半數詞ta?22半嵌入數量結構里面表虛量。也可以用數詞為i33構成“i33+量詞+名詞”結構，表示虛量，都通過夸張、虛說體現出來。如：

計位數詞連用時可表虛量，從修辭上看，具有夸張的成分。如：

另外，苗語還可以通過框式組合來表達虛量，結構為“Num1+X+Num2+Y”。數詞要么統一為基數詞，要么統一為計位數詞，但兩個數詞必須相鄰。X 和Y 的詞性相同，語義具有一定的關系。如：

四、量化范疇的非量化功能

量化是語言中常見的語言現象，表示量的變化，包括事物、動作、頻率、狀態、程度等領域的動態變化。苗語量化范疇具有非量化功能，主要體現在名物化和回指。

（一）名物化

苗語量詞重疊（classifier reduplication）或形容詞重疊（adjective reduplication）時，表全稱量化。當量詞或形容詞產生重疊，其量詞功能消失，詞素進行名物化，后面不再接相關的名詞詞素。名物化（nominalizations）是詞性轉換的過程，涉及語法隱喻（grammatical metaphor）。苗語的量化范疇通過語法隱喻具有名物化功能，專指前面所出現的論元。如下例句中的“la55la55”“ts?35ts?35”：

（二）回指

當詞匯重疊時，除了具有量化功能、名物化功能外，還具有回指（anaphora）功能。苗語中的量詞重疊、形容詞重疊、指示詞組合、人稱代詞修飾均可表示回指，語義指向主語論元。

1.量詞重疊

量詞重疊時，后面不跟其他實詞成分，表示前文出現過的論元。如：

2.形容詞重疊

形容詞重疊時，后面不跟其他實詞成分，語義有所轉變，經過轉指，表示之前出現過的論元。如：

3.指示詞組合

苗語中指示詞組合可具指示功能，一般結構為“數詞+指示詞”。其中數詞為復數標記“t?22”，指示詞為距離指示詞，結構為“Num復數標記+指示詞”，語義結構為“指示詞+些”。苗語的距離指示詞有4個，分別為“no?35（這1）”“mo?35（這2）”“a33（那1）”“nen35（那2）”和“i35（那3）”。如：

4.人稱代詞修飾

表復數的第三人稱代詞可以表示回指，一般均出現在復句的后分句中，表復數的第三人稱代詞回指前分句所提到的論元的部分或所有成員。如：

五、苗語量化范疇的類型學特征

20世紀60年代，格林·伯格（Greenberg）提出了語言類型學的系列特征［5］，于橫向排列的語言來說，尤其強調詞序。布拉格學派繼承了薩丕爾（Sapir）的精神，主要以音位學研究著稱［6］。羅曼·雅柯布遜（Roman Jakobson）則堅持并發展了布拉格學派的主要理論［7］。語言中得量化范疇具有較強類型學特征，也是類型學研究的重要領域之一。Dryer 提出：復數在所有語言中都采用非零形式的語素來表示，而單數在有些語言中采用零形式表示［8］。雙數、三數均不采用零形式。苗語的量化結構中的語音、構詞、語序上具有類型學上的共性，對苗語三大方言和瑤畬語進行比較，歸納如下：

苗瑤語量化范疇可以用語音曲折變化來表達。語音曲折變化主要體現在動詞重疊上，表示動作狀態、頻率的變化，其結構為“V變+V原”，具有語音和諧現象。從語音構成類型來看，有韻母和諧和聲調和諧兩種型。第一個音節的韻母或聲調發生變化，第二音節為本音節，是苗瑤語語音和諧的類型學共性。

詞類重疊表量化。苗瑤語表量化的手段中，名詞重疊和量詞重疊，均表全稱量化，其結構為“AA”式或“AABB”式、“ABAB”式和“ABAC”式；形容詞重疊或動詞重疊，表示狀態、頻率的量化；動詞重疊，結構為“VV”或“V一V”，表示動作的頻率、時長變化。

語序上，苗瑤語的量化范疇語序有兩種類型，一是“中心成分+修飾成分”，這是苗語支常見的語序類型，也屬優勢語序，但在瑤語支中屬于劣勢語序；另外一種為“修飾成分+中心成分”，是瑤語支的優勢語序，是苗語支的劣勢語序。量化范疇的增量表達在比較句中的語序類型分固有型和借用型，分別為“比較主體（S）+形容詞（Adjmax）+比較標記（Mark）+比較基準/參照項（St）［+比較結果］”，借用結構為“比較主體（S）+比較標記（Mark）+比較基準/參照項（St）+形容詞（Adjmax）［+比較結果］”。也可以借用趨向動詞ta55構成的結構來表示，語序為“S+Adj+ta55+C”。表達減量的語序有3種語序類型，分別為“S+Adjmin+m?22+C”“S+Adjmin+Mark+O+C”“S+Mark+O+Adjmin+C”，前面兩種是固有的，后面一種屬語言接觸產生的結果。總體而言，苗瑤語的量化范疇跟具有漢藏語系語言具有類型學上的共性，也有區域語言顯赫的個性特征。

六、結語

量化時一個動態的過程，表示事物數量、動作狀態或頻率、事物的時空變化等領域。經過系統地分析與描寫，黔東苗語的量化范疇比較豐富，可以通過詞匯重疊、反義對舉和詞匯修飾等方式體現出來。從量化的等級來看，黔東苗語可以分為全稱量化和部分量化，部分量化中有確量、約量、虛量等次類。從語義上來看，通過邏輯與演繹、類推與分析來表達，使編碼得到重新組合。量化范疇具有名物化功能和回指功能等非量化功能。語序類型上，苗瑤語的量化結構表達豐富，即詞序優先和比較表達，均具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語序構成，有些是固有的語序，有些是借用的語序，如“S+mark+O+adj+C”，體現出漢藏語的發展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