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過庭“五乖五合論”解析

摘? 要：孫過庭的“五乖五合論”思想從時、器、志三個角度，正反兩個維度論述了創作中的積極因素與消極因素對創作產生的影響。該思想往上追溯有其源流，是中國傳統美學觀念影響中不斷演變的思想產物。但由于“五乖五合論”距今已久，具有時代性與個人的局限性，因此應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在批判中繼承，在繼承中創新。

關鍵詞：孫過庭;五乖五合論;時器志;局限性

一、“五乖五合論”內容之概述

唐代書法理論家孫過庭在《書譜·序》中如此論述其創作觀：“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1]76此即“五乖五合”論，實則是時、器、志三個方面的具體體現。這三者表現為精神、人情、天氣、工具、心境，五者“合”則流媚，“乖”則雕疏。這種“合”與“乖”從今天看來是一種極具思辨色彩的思維模式，對于當代書法學習者的創作具有學習借鑒的意義。

（一）“神怡務閑”與“心遽體留”

“神怡務閑”是指心情安適愉悅，事物閑暇;“心遽體留”則剛好相反，是指心神不定，雜務纏身。從創作的角度看，作者放松愉悅，沒有其他外界紛擾之事纏身，在這種情況下能更好地隨心所適、意隨筆到、表情達意。正如蔡邕①在《筆論》中所說：“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2]6蔡邕所說書寫前保持沉默，調節氣息與“神怡務閑”道理相通，也是指在書寫時應該讓心沉靜下來，不被外界打擾，心靜則萬物皆靜，便能“如對至尊”，書寫善矣。楊凝式②的傳世名作《韭花帖》，是在愜意的午休過后，精力彌滿，起床卻感覺肚子空空，需要找些小食來填肚，這時正好有友人送來的韭花餅，幾塊充饑小餅入肚，便更覺心情暢快愉悅，于是走到案頭，寫了封信給友人表達謝意。《韭花帖》疏朗蕭散、清秀灑脫，神采與《蘭亭集序》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整體風格和氣質的形成與當時作者在書寫時的心境有著很大關系。午后小憩，輖饑正甚時，友人的珍饈下肚，精神與肉體都處于一種舒適平和的狀態，“神怡務閑”時的信手書寫能很好地營造出作品的清秀散淡風格，是創作的良好狀態使作品完美呈現的典型。

其反面“心遽體留”也并非就寫不出好作品。“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便是顏真卿在軍營聽到侄子犧牲陣亡的消息后，在撫今追昔、縈紆忿激、血淚交進、悲憤交加、情不能自已的情況下援筆作文下的書作。此時顏真卿的心情肯定不是“神怡務閑”，相反是在家國不穩、與敵人殺戮、刀光劍影之際得知親人離世這樣人生大痛的情況下寫出的，為后世奉為神品的書作。黃山谷③在《山谷題跋》里說：“魯公《祭侄季明文》文章字法皆能動人。”[3]由此可見，“心遽體留”不也同樣可以寫出令人動容和嘆服的杰作嗎？

（二）“感惠徇知”與“意違勢屈”

“感惠徇知”指的是感謝恩惠舍身，報答知己;“意違勢屈”指的是違反己愿，迫于情勢。書家在創作時除了信手書寫外，大都帶有目的性。家人朋友的手札信件、靈感來臨時的創作、他人所托之作、買家提出要求之作等都是有特定要求與目的。在這多種情況下的創作中往往是心情愉悅、舒適坦然的心境更能激發作者良好的創作欲望，筆隨心到、書寫暢快。“感惠徇知”是帶著一種酬謝的動機表達對受贈者的感謝而作，這種狀態下書寫者懷著對他人真摯的情感，而感人的藝術往往都是帶著情感性之作，情感使作品生動，作品也因真實情感的代入而更加動人。劉熙載④在《書概》里說：“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為本，是則理情者，書之首務也。”[4]意思是筆墨所表達的是以人的秉性、氣質和情懷，因此書家的首要任務是調理自我的性情。懷著感激報答心態而作是氣順情滿的;與己愿相悖則是氣不順、情不至，這種“乖”與“合”的對比，書寫水平高低自然不能相較。

（三）“時和氣潤”和“風躁日炎”

“時和氣潤”和“風躁日炎”都是在描述天氣狀態，前者指季節調適，氣候適宜;后者指天氣炎熱，熱風襲人。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中有“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描述當時的創作天氣，可知適宜的天氣情況對創作是有所裨益的。也與傳統思想所提的“天時、地利、人和”“天人合一”所契合。自然界四時更替，天道運轉，對于人的影響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但是天氣的影響相對有限，而社會、歷史、人文等環境的作用更為顯著。

（四）“紙墨相發”和“紙墨不稱”

“紙墨相發”是指紙墨俱佳，互相映發;“紙墨不稱”則是指紙墨不符，造成障礙。這里的“紙墨”是書寫工具的統稱。筆毫分為兔毫、狼毫、熊毫、鼠須、豬鬃、兼毫等，不同材質的筆毫軟硬程度、彈性、耐磨性都大不相同，因此其適宜書寫的字體、書寫體驗也不相同，此謂“唯筆軟則奇怪生焉。”除了毛筆這其中一種書寫工具的多樣性選擇對創作的影響，還有紙、墨、硯等的不同選擇，都會對書寫產生影響。趙孟頫曾在《筆道通會》中云：“書貴紙筆調和，若紙筆不稱，雖能書亦不能善也。譬之快馬行泥滓中，其能善乎？”[5]因此好工具在于能調和，能與手相稱也。

（五）“偶然欲書”與“情怠手闌”

“偶然欲書”指受到外界的刺激或靈感來臨而產生的創作欲;“情怠手闌”是指神情疲憊、手腕乏力。靈感的突然迸發，偶遇佳具而激發的書寫欲，或者是心中強烈的表達欲等都可能是“偶然欲書”。這種帶有偶然性、隨機性、突發性的狀況往往是神來之筆的絕佳時機。例如張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世呼‘張癲”[6]。同為草書大家的懷素也常常借酒排解心里的苦悶，“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欲書書不得”（許瑤《題懷素上人草書》）。這些都是偶然之作，但他們的這些偶然也往往成為作品史上的經典之作。如若情感上萎靡不振，肉體上病痛交加，不能控筆自如，則很難有作書一番的沖動，既沒有激情，也沒有書寫欲望，自然談不上書寫佳作。

以上是孫過庭對于書法創作狀態提出的個人見解，被后世很多學習者奉為圭臬。追根溯源其觀點的起源，或許他在文中已然提及，“自漢魏已來，論書者多矣，妍蚩雜糅，條目糾紛：或重述舊章，了不殊于既往……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1]93。他認為盡管前人論述書法的文章很多，但是好壞雜糅，數目雜亂，有的只是重復前人說的話;有的則是為了標新立異，對論述無益，只是論述多的更多，少的仍舊缺少而已。因此，孫過庭對于書法創作的論述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填補書法理論中的不足，為書法藝術正聲。其中的論述很多都是他多年的實踐得出的真知，再傾注于筆端的不朽見解，因此能傳至今日。

二、“五乖五合論”之溯源

從時代背景來看，孫過庭之前的書論，如漢代的蔡邕、唐代的虞世南、歐陽詢等書家們都有相關的論述。東漢蔡邕在《筆論》中說：“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2]5“散也”指的是書寫之前的心情，應該是放下雜念、心無羈絆。這是蔡邕關于書寫前應有心境的論述，雖然語幅不長，但是具有開拓創新的時代性。虞世南⑤在《筆髓論》中提到“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妙。心神不正，書則欹斜;志氣不和，字則顛仆”[1]51。意指要創作之時，心神應不為外物所驚擾，專心致志。心正、氣和，方能達到妙;心不正，書寫則會傾斜不正，志氣不和，字則會顛倒不穩。虞世南也是從創作前的心境出發，論述了創作時應先達到“心正氣和”的心境，才能達到好的書寫效果。歐陽詢⑥在《八訣》中說：“澄神靜慮，端己正容，秉筆思生，臨池志逸。”[1]98這段描述和蔡邕、虞世南的觀點類似。可知，三人都是從創作前的心理去闡述書寫時應該達到的狀態，都是主張書者心無旁騖、放下雜念，情緒中正平和，才能澄懷觀道，書寫出真我。孫過庭的“五乖五合論”正是由此一脈相承。

他們都符合中國傳統美學思想中的“神、氣、物”，即書寫作品與書寫者的關系，書寫者的精氣神只有達到凈透、不為外物所煩擾，才能賦予作品精氣神，達到“神、妙、能”的境界。這種美學思想承接于魏晉南北朝時的宗炳⑦提出的“澄懷味象”。“澄懷味象”是從審美接受出發的中國傳統美學思想，論述了審美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指主體在對客體進行審美欣賞的時候應保持虛靜空明的心境，才能更好地體察審美客體。最重要的是“澄懷”。孫過庭的“五乖五合”雖然是從書法創作的角度闡釋問題，但其根本的美學思想和宗炳的審美觀是一致的。“神怡務閑”是指主體的心境對書法創作的影響，即創作主體的心境平和閑適，無外物雜事的煩擾時，能更好地進入創作狀態。這就與“澄懷”所指的空明虛靜“不謀而合”。不管是從審美還是創作的視角，他們提倡的都是主體自我要保持一種“凈”的狀態，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味象”，更好地進行審美或創作活動。從此可以看出，中國傳統的詩書畫所提倡的審美視角，其實都是在一脈相承的基礎上，進行不斷的演變流轉，萬變總不離其宗。

三、“五乖五合論”之局限

孫過庭的“五乖五合”思想從正反兩方面對創作的影響進行論述，將創作影響進行了一種“二元對立化”的解釋，認為非此即彼。在今天看來，這種論述有其局限性，要從辯證的角度看問題，很多問題都是復雜多維的。從“得時”“得器”“得志”三者的關系來看，孫過庭肯定三者對創作的影響，看到了“得志”對創作的影響占比最大，這是難能可貴的，但他對情志的論述上陷入了二元對立的局限。積極正面的情志會對書法藝術創作產生正面效應，消極的情志會在一定程度上也對創作產生正面的影響。如上述所談到的“心遽體留”，書家在面對家國不穩、戰爭激烈、痛失親人的情況下，書寫出具有攝人魂魄，感人至深，情深動人的偉作。蘇軾被貶黃州時，在“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的窘迫之狀時，深受觸動，而激發起心中的創作欲，書寫出《黃州寒食詩帖》這一經典之作。這些都體現了反面情緒同樣會產生積極影響，因此將情志的好壞與創作的利弊影響進行等同，稍顯狹隘。而孫過庭認為的“五合”其實只是創作中的充分不必要條件。因為在創作過程中不可能總是達到完全的天時、地利、人和，這種完美條件只在極少數的情況下存在，即使條件不完美，很多時候也能寫出好的作品。因此對于“五合”的創作條件，往往只是可遇不可求。

四、結語

孫過庭的《書譜》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他所描述的“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的問題。在他之前，書法理論一直滯后于書法創作，沒有完整的書法理論體系，因此《書譜》的問世“回答”了時代所賦予書法的一些重大問題，在理論上對書學是一次重大關鍵的建構，深刻地影響了此后一千多年的書法觀念和書法理論。

孫過庭的“五乖五合論”雖然有時代與個人見解的局限性，但是其思想影響了后代一大批理論家如張懷瓘、姜夔、阮元、劉熙載等，同樣也影響著今天的書法創作思想，為我們提供了借鑒意義。因此，我們應該辯證地看待古人的理論思想，“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在批判中繼承，在繼承中創新。

注釋：

①蔡邕（132-192），東漢辭賦家、散文家、書法家。

②楊凝式（873-954），唐末五代官員、書法家。

③山谷，黃庭堅（1045-1105）別號，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江西詩派”開山之祖。

④劉熙載（1813-1881），字伯簡，號融齋，晚號寤崖子，江蘇興化人。清代文學家。

⑤虞世南（558-638），字伯施，南陳至隋唐時期書法家、文學家、詩人、政治家，越州余姚縣人。

⑥歐陽詢（557-641），唐朝著名書法家、官員，“楷書四大家”之一。

⑦宗炳（375-443），字少文，南朝宋畫家，南陽涅陽人。

參考文獻：

[1]李彤，編.歷代經典書論釋讀[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5.

[2]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3]黃庭堅.山谷題跋[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21：69.

[4]劉熙載.書概[M].鄒韡，注評.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8.

[5]季伏昆.中國書論輯要[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88.

[6]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5：5764.

作者簡介：李詩婷，福建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