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集校》字形刊誤例說

洪 飏，張祎航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6)

《管子》難讀，古本尤多。前人勘校《管子》諸本，或有粗疏亡佚，因此，學者許維遹、聞一多曾整理《管子》諸家校釋，多加參校。郭沫若在兩人原稿的基礎上再度審閱校量，有異見則加入案語附列，增補充實，集成《管子集校》，于1956年出版，取得了非凡的效果。全書征錄廣泛，體例嚴謹，今日研究《管子》及各家校注，《管子集校》仍是寶貴的參考資料。

在《管子集校》中，體現(xiàn)了郭沫若、許維遹、聞一多端方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與精微細致的校閱考量，證字時考慮聲韻原理、字體字形訛變、避諱、脫簡、旁注誤入等多方面因素，并提出了許多新觀點。郭沫若整理許、聞遺稿，擴充成原稿本三倍體量，全書約達到了130萬字。其案語尊重《管子》原文，重視原文條理，辨別錯訛字時很少強行解讀，而是結合前后語段和篇目對讀，自述“以本書證本書，無可非議也”(1)郭沫若：《管子集校(四)》，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67頁。，批評章炳麟：“章氏喜標新立異，而于原文之條理每多疏忽。”(2)《管子集校(四)》，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第367頁。重視文調(diào)聲韻順暢“文為韻語，句則駢偶，如此以成節(jié)奏。”(3)《管子集校(一)》，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1頁。為校閱古書提出了許多行之有效的意見。

正是因為學者們對《管子》的精研，使《管子集校》脫離了簡單的“集釋”范疇，凝結著校閱者的思考與創(chuàng)見。《管子》匯集秦漢時期諸家學說思想，然而“文字奧衍，簡篇淆亂”(4)《管子集校(四)》，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第467頁。，《管子集校》為解讀《管子》提供了翔實有據(jù)的參考。

古書版本駁雜，流傳日久，抄錄印刻間常有字形訛誤現(xiàn)象，形相近而義歧出，如若不能識別理順，對于恢復古書原文原貌會產(chǎn)生很大的困難，甚至直接造成歧義誤讀。有關《管子》校讀中的字形訛誤情況，《管子集校》一書予以深切關注，諸家校釋及郭氏、許氏、聞氏案語中廣有論及，多為形近而訛，也有因刊刻抄錄、避諱衍字等原因?qū)е碌挠灮臁Ｏ旅婢汀豆茏蛹！分械淖中斡炚`情況舉例說明。

一、形近而訛

傳世古籍在傳抄流傳過程中常常因二字形體相近，書體相似，造成識認上的混淆，即“形訛”。然而一字之差，文意解讀往往謬之千里。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通說·形訛》云：“經(jīng)典之字，往往形近而訛，仍之則義不可通，改之則怡然理順。”(5)(清)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956頁。可見辨識“形訛”對于閱讀經(jīng)典的重要意義。

識解“形訛”，常需要將傳世諸本互校，看是否可以找出原字，或據(jù)形、音、義精細釋字，分析字形結構有無混同，并在其他傳世文獻中找出文例佐證。大量出土文獻材料的發(fā)現(xiàn)對“形訛”研究越發(fā)助益，將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比勘對讀，常能為古籍校讀提供有力支持。(6)洪飏：《〈管子集校〉之文獻價值例說——從“形訛”“借字”說起》，《管子學刊》2016年第4期。《管子集校》中眾多的“形訛”現(xiàn)象的校勘，呈現(xiàn)出許多有價值的地方，如：

(一)平麥—牟麥

《管子·輕重丁篇第八十三》：“九月斂實平麥之始也”，《管子集校》引何如璋注云“‘平麥’當作‘牟麥’，以形近而訛。”引張佩綸、李哲明說同(7)馬非白：《管子輕重篇新詮 》(下)，中華書局，1979年。，即“平”當做“牟”。許維遹為此條加案語：

張、李說是也。“牟麥之始”與上“黍秫之始”文同一例。《詩·周頌·思文篇》“貽我來牟”，毛《傳》“牟，牟麥”，《說文》作“麰”，云“來麰，麥也”，《孟子·告子上篇》“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趙《注》“麰麥，大麥也”，此麰麥連文之證也。《輕重乙篇》“九月種麥”與此亦合。趙用賢以“平”字屬上讀，非是。(8)《管子集校(四)》，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第387頁。

古籍中“牟麥”連文并不鮮見。《詩經(jīng)·周頌》中《思文》《臣工》兩篇有“來牟”句，毛亨《傳》解《思文》“牟，牟麥”，鄭玄《箋》解《臣工》“于美乎，赤烏以牟麥俱來，故我周家大受其光明。”

“牟麥”為何物，古書亦有明確記載。《廣雅·釋草》曰：“大麥，麰也。小麥，麳也。”許氏案語中也提到，《孟子》趙《注》：“麰麥，大麥也”。“麰”是“牟”的后起本字，“牟”本義為牛鳴，《詩經(jīng)》“貽我來牟”借其字表“麥”義，后在“牟”字上加“麥”符使表意明確。(9)洪飏：《“來牟”及其相關詞形的文字學解釋》，《漢字文化》2015年第2期。因此，“牟麥”應同“麰麥”，意即“大麥”。《本草綱目》中“大麥”釋名為“牟麥”，“時珍曰：麥之苗粒皆大于來，故得大名。牟亦大也。通作麰。”“弘景曰：今稞麥一名牟麥。似穬麥，惟皮薄爾。”

古代農(nóng)耕社會重視農(nóng)作物生產(chǎn)，《管子》中有多處關于種麥收麥農(nóng)時的內(nèi)容。如《輕重己篇》：“以春日至始，數(shù)九十二日，謂之夏至。而麥熟，天子祀于太宗，其盛以麥。麥者，谷之始也。”《輕重乙篇》：“令以九月種麥，日至而獲。量其艾，一收之積中方都二。故此所謂善因天時，辯于地利，而辟方都之道也。”可見農(nóng)事繁忙，耕作有序。“九月種麥”句與“九月斂實牟麥之始”相合，此處“平”確為“牟”之訛字，二者形近而訛。

(二)由田—申田

《管子·立政篇第四》：“相高下，視肥墝，觀地宜，明詔期，前后農(nóng)夫，以時均修焉，使五谷桑麻皆安其處，由田之事也。”其中“由田”二字于義不通。

“由田之事也”中“由田”應當如何理解，《管子集校》諸家釋說不一，雖然都認為應解為專司農(nóng)職的官，但是對于錯因具體說解不同。一說“由”為“田”衍字，如孫星衍、王念孫，一說“由”為“申”或“司”誤字，如張文虎、劉師培。許維遹附案語：

劉說是也。《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云“為田野之不辟，倉庫之不實乎？申田存矣”。俞樾謂：申田，官名也。“申”當為“司”。《史記·留侯世家》“以良為韓申徒”，徐廣曰“‘申徒’即‘司徒’耳，但語言訛傳，故字亦隨改”。《莊子·大宗師篇》“申徒狄”，《釋文》曰“崔本作司徒狄”，是“申”與“司”古通用。申田，即司田也。《管子·小匡篇》“請立為大司田”。此齊有司田之證。黃以周謂：俞說申田即司田是也。但齊之司田，自有申田之名。《管子·立政篇》“申”又誤為“由”，王氏《雜志》以為衍文，失之。然則劉氏乃綜合俞、黃兩說訂正此文矣。(10)《管子集校(一)》，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五卷)》，第124頁。

此句“由田”表農(nóng)職，甚是。《管子》“由田”句前后文意指“虞師”“司空”“由田”“鄉(xiāng)師”“工師”各司其職，有相應負責的工作。其中“司空”本為官職，《管子·立政篇第四》也有關于“鄉(xiāng)師”的明確記載：“分國以為五鄉(xiāng)，鄉(xiāng)為之師，分鄉(xiāng)以為五州，州為之長。”那么其余名稱，應當統(tǒng)一作官職理解。

《荀子·王制篇第九》有內(nèi)容相近的一段，講述序官職別：“相高下，視肥墝，序五種，省農(nóng)功，謹蓄藏，以時順修，使農(nóng)夫樸力而寡能，治田之事也。”可以與《管子》對讀，作為農(nóng)官旁證。

許維遹案語列舉《晏子春秋》“申田”句中俞樾、黃以周注“申”為“司”、齊有“申田”掌管田事，并推及《管子》，據(jù)此贊同劉師培“‘由’當作‘申’……即司田也。司田稱申田，與司徒亦稱申徒同例。《小匡篇》‘請立為大司田’，是其證”的觀點。

有關“由”“申”相訛，許氏在另一案語里也有提及。《管子·幼官篇第八》有“由守不慎，不過七日，而內(nèi)有讒謀。”其中“由”字，俞樾釋為“疑‘申’之誤”，許氏案語將其與《立政篇》對讀：“《立政篇》‘申田之事也’今本‘申’亦訛為‘由’，是其例。”

可見《管子》“由”“申”字形相近，可能因此誤訛。

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通說·形訛》云：“尋文究理，皆各有其本字，不通篆隸之體，不可得而更正也。”(11)(清)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第1962頁。漢字形體相近而產(chǎn)生訛混，也可從書體角度分析。古文字幾經(jīng)演變，有形體相近者可能導致訛混。《管子集校》中即有許多以甲金篆隸字形證字、辨別訛字的例子，體現(xiàn)了校閱者精深的古文字學養(yǎng)。如：

(三)勞—友

《管子·小匡篇第二十》：“季勞處魯”(12)《管子集校(一)》，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五卷)》，第550頁。。

(四)屯—毛

《管子·內(nèi)業(yè)篇第四十九》：“得道之人理丞而毛泄匈中無敗”。(13)《管子集校(三)》，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七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41頁。

古人以“屯毛不辨”比喻不能分辨相近或相似的事物，可知“屯”“毛”二字形似。有關“屯”“毛”相訛，朱德熙先生在《說“屯(純)、鎮(zhèn)、衠”》(14)朱德熙：《說“屯(純)、鎮(zhèn)、衠”》，見《朱德熙文集》(第五卷：古文字論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173-184頁。一文中曾談到這一問題。朱文指出，出土簡帛文獻《信陽楚簡》的簡文中“屯”與“皆”語法位置相同，又傳世古籍《山海經(jīng)》中多次出現(xiàn)“毛”字，在相同語法位置上也出現(xiàn)“皆”字。戰(zhàn)國秦漢時期“毛”“屯”字形相似產(chǎn)生混淆，以“毛”為“屯”訛字推定則文意通暢。馮勝君先生在《古書中“屯”字訛為“毛”字現(xiàn)象補證》(15)馮勝君：《古書中“屯”字訛為“毛”字現(xiàn)象補證》，見《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輯)，中華書局，2002年，500-504頁。文中沿此為思路，進一步舉古書《墨子》《淮南子》《周禮》《禮記》《公羊傳》《春秋繁露》中“屯”訛為“毛”的例子，從語法及文義角度證實了“屯”“毛”互訛為確論。《管子集校》中“毛”訛為“屯”為古籍中“毛”“屯”互訛又增加一個案例。

(五)去—者

《管子·揆度篇第七十八》：“不能者亦隨之以法”。(16)《管子集校(四)》，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第208頁。

(六)七—十

《管子·事語篇第七十一》：“凡十勝者盡有之”。(17)《管子集校(四)》，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第8頁。

二、刊刻誤訛

傳世古籍在刊刻抄錄古書文本時或?qū)⑴宰ⅰ⒖虅澗€條等一并錄入，后人誤視為原文之字，加入其中強行解釋，產(chǎn)生了種種誤讀。《管子集校》注意到此類情況，有原文或釋文不通之處，校閱者常能悉心指正，附案語校說其中因刊刻誤訛的種種情由，通暢文理。如：

(一)旁注誤入

《管子·大匡篇第十八》：“見豕”(18)《管子集校(一)》，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五卷)》，第437頁。。

《管子集校》引丁士涵云：“‘豕’下不當有‘彘’字，蓋后人旁注以‘豕’為‘彘’，因而誤衍。”許維遹案：“丁說近是。《左》莊八年《傳》作‘見大豕’。《漢書·五行志》引《左傳》作‘見豕’，皆無‘彘’字。惟《史記》‘豕’作‘彘’。《管子》作‘豕彘’，蓋讀者據(jù)《史記》而旁注于此，誤入正文。”

部分傳統(tǒng)體育項目的文化內(nèi)涵已經(jīng)失傳，并且部分體育項目的文化價值并不適合在當代社會傳播，因此在推廣民族體育文化的過程中，應當設置專業(yè)的部門以提煉該項目所蘊藏的文化。在具體的實踐中，體育管理部門可與文化部門共同組建民族體育文化推廣中心。在該中心內(nèi)，各項目的專家應當對各項體育運動的文化內(nèi)涵進行提煉，并總結出其中的應用價值。例如，在研究我國武術運動的過程中，可將“氣”的概念進行提煉，并將其與我國中醫(yī)的相關理論相結合。通過這樣設計，武術運動的文化內(nèi)涵將于我國民間的養(yǎng)生傳統(tǒng)相結合，其文化認同度也將得到提升。

(二)重文符誤入

《管子·白心篇第三十八》：“周視六合以考內(nèi)身”(19)《管子集校(二)》，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六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72頁。。

尹《注》曰：“遍六合之種，一一考之于身”。郭沫若案：“尹《注》當為‘遍六合之種種，考之于身’。‘一一’二字乃‘種’字重文符之訛。‘遍’下當有奪字。”

(三)刻劃誤入

《管子》中《山國軌篇》《山權數(shù)篇》《山至數(shù)篇》，篇名拗口不通，《管子集校》引諸家釋語。何如璋認為“山”字無義，按篇中內(nèi)容當為“官”字。張佩綸云《山國軌篇》：“通篇但言國軌，未嘗專指山國，與‘山權數(shù)’‘山至數(shù)’之‘山’字均不可解。”毓棠案語中稱“山”疑“上”之誤。

相較其他諸多解釋，郭沫若案語更加精當，沫若案：“‘山國軌’‘山權數(shù)’‘山至數(shù)’之‘山’均為衍文。蓋古之校書者，在篇首所劃之符號，抄書者以其形類‘山’字，故被羼入篇名耳。”(20)《管子集校(四)》，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第64頁。

三、避諱而訛

古書流傳的過程中，常因避統(tǒng)治者諱等緣故減字增筆，或改換他字謄錄。這樣的改動隨著古書流傳日久不斷形成，他人不識改字，往往誤讀訛認，作出錯誤的解釋，或者附會成說，沿襲下來。《管子》原文中有數(shù)處避諱改字，校釋時不應直解改字以求文意通順，《管子集校》在收錄諸家釋文時附案語說明，糾正不識避諱而解訛字的情況，幫助閱讀者理順思路。如：

(一)臣—匡

《管子·地員篇第五十八》：“夫管仲之匡天下也”。(21)《管子集校(四)》，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七卷)》，第294頁。

“臣天下”于管仲不通。《漢書》有“而王者臣天下，無私家也”，《馬王堆漢墓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有“是王破三晉而復臣天下也”(22)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戰(zhàn)國縱橫家書》，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40頁。，“臣天下”乃帝王征伐天下，管仲“匡天下”恰切。郭沫若在案語中根據(jù)宋楊忱本的避諱缺筆解釋了《管子》“夫管仲之匡天下也”一句不同版本中同句訛字的情況，即古本、劉本、朱本誤字。

但以“臣”“匡”之誤訛推論“臣乘馬”“巨乘馬”，有學者持不同意見。《管子》有《巨乘馬篇》，《管子集校》引何如璋云；“‘臣’字宋本作‘巨’。‘巨’字無義，后人乃改為‘臣’。按‘臣’亦費解。當是‘筴’之誤。本文有‘筴乘馬之數(shù)求盡’句，可證。”

(二)世—二十

《管子·揆度篇第七十八》：“動左右以重相因二十國之筴也。”(23)《管子集校(四)》，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第214頁。

結語

《管子》流傳日久，有關“形訛”的釋讀也莫衷一是，然而通過與傳世文獻及出土文獻的對讀，得以逐漸解析正字，分辨訛混。在《管子集校》后記中，郭沫若先生自述盼讀者閱讀此書“披沙可以揀金”，實在是激勵之語。《管子集校》收錄的諸家釋文及校閱案語中，體現(xiàn)了學者們精深的文字學、訓詁學功力，為今日學人再行校讀古書作出了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