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指稱問題是西方分析哲學的重要研究問題之一。傳統的指稱理論和克里普克提出的歷史—因果指稱理論既有合理性成分,也具有各自的片面性。本文從指稱的涵義及演變兩個方面對指稱問題作進一步論述,從而證明專名和通名都不是毫無內容的空洞符號,而是具有一定內涵或含義的名稱;專名與通名的涵義及指稱始終處于不斷的發展和演變過程中。
關鍵詞:指稱;涵義;演變
一、引言
在語言哲學中,探討語言與實在關系的指稱理論是一個復雜問題。西方分析哲學關于指稱問題有兩大基本觀點:其一為摹狀詞理論,即傳統的指稱理論。該理論由弗雷格、羅素提出,后由維特根斯坦、丘奇、塞爾等人加以完善。該種觀點認為任何專名和通名都可以與一組或一簇摹狀詞聯系在一起,名稱的內涵決定其外延及指稱。例如柏拉圖這個專名是古希臘偉大的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學生、亞里士多德的老師、《理想國》的作者等摹狀詞的縮略。其二為歷史—因果指稱理論。該理論的主要倡導者是克里普克和普特南。這一理論認為專名和通名是沒有內涵的固定指示詞,其指稱的確定和傳遞僅與一系列命名活動、歷史事件及因果關系有關,專名和通名在一切可能世界中指稱同一對象。同樣以柏拉圖為例,人們之所以稱呼柏拉圖其人這個名字,并不是柏拉圖這個名字的涵義在起作用,而僅僅是因為柏拉圖在命名之初被父母給予了這個名字,此后該名稱便沿著歷史的、因果的鏈條世代傳遞。
關于指稱的兩種理論呈現出截然相反的觀點,其分歧的關鍵之處在于解釋名稱是如何獲得其指稱的。事實上,兩種理論都含有不少合理成分,也具有各自的片面性。本文并不準備對這兩種理論進行全面評析,而是結合英漢兩種語言的文化及發展特點,從指稱的涵義及演變兩個方面對指稱問題作進一步論述,以促進該領域研究的進一步思考。
二、指稱的涵義
盡管摹狀詞理論與歷史—因果指稱理論在指稱的涵義方面觀點相異,但專名和通名具有某種規定其指稱的內涵或含義這一觀點無疑被更多研究者接受。程本學[1]83認為,“名稱作為一種概念,它是人類思維的產物,是外界事物的特性或特征在人們意識中的反映;外界事物總是具有借以把自身與其他事物區別開來的屬性特征,這些屬性特征反映到名稱中來,就成了名稱的內涵;通名是這樣,專名也是這樣。”陳嘉映[2]主張將專名與描述語相聯系,認為“專名等同于一些確定描述語”。涂紀亮[3]281認為,“即使專名和通名是固定指示詞,在一切可能世界都指稱同一個對象,他們也都具有各自的內涵或含義,是事物的特性或特征的反映。”筆者認為,專名和通名與其描述詞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同義關系,專名和通名既具有外延,也具有內涵。
首先考察專名的內涵或含義。在日常的語言實踐中,我們可以舉出大量具有內涵或含義的事例。最明顯的是書名,如《西方語言哲學教程》、《中國民間故事》、《中國近代史》等,他們的內涵就非常明顯,以《西方語言哲學教程》為例,這個書名就含有西方、語言哲學、教程等含義。國名或機構名也具有內涵或含義,可以映射出某個國家的政體,如從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專名可以知道中國是一個人民民主專政國家,從大英帝國這個專名知道英國還保留著君主政體,從聯邦德國這個專名知道這個國家實行聯邦制等。在聯合國、中國人民銀行、美國航空公司這些機構的專名中,可以知道聯合國是一個由若干國家組成的聯合機構,中國人民銀行是中國政府的一個專門行駛國家中央銀行職能的部門,美國航空公司是美國一個經營航空業務的企業,等等。
地名和人名也具有內涵或含義,雖然不如書名明顯,但也不能否認他們具有內涵。例如,北京這個專名意味著它是(位于)北方的京城,南京這個專名意味著它是(位于)南方的京城,達特茅斯(Dartmouth)這個城鎮的名稱意味著它曾經位于達特河的河口,米市大街這條街道的名稱意味著過去它的兩側米市居多,手帕胡同這個小巷的名稱意味著它曾經是專賣手絹的地方,等等。就人名而言,一個人的姓氏往往表示某種血緣關系。而且,根據我國過去的命名習慣,有時還可以從一個人的名字中看出他的輩分,看出名字的承擔者是男性還是女性。對歷史上的著名人物,我們在看到他們的名字時往往會聯想到他們的某些事績,例如,看到孔丘這個人名時,會想到他是中國古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派的創始人,看到莎士比亞這個人名時,會想到他是英國杰出的戲劇家和詩人等。我們在看到這些地名或人名時聯想起來的內容,就是這些地名或人名的一部分內涵或含義。
按照歷史—因果指稱理論,張藝謀這一名稱是沒有內涵的固定指示詞。我們對于張藝謀的不同的描述,如中國電影導演、第五代導演代表人物之一、美國波士頓大學、耶魯大學榮譽博士、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和閉幕式總導演、電影《紅高粱》、《英雄》、《十面埋伏》導演等摹狀詞都是張藝謀的偶有屬性或偶然特性,不能被看作該名稱內涵的一部分。筆者認為,即使這些摹狀詞所表示的是張藝謀這個人的一些偶然的屬性或特征,但他們畢竟是張藝謀這個專名的一部分內涵或含義。如果某一天張藝謀具有的屬性發生變化,我們可以修正或補充張藝謀這個專名的內涵,但不能否認這個專名具有內涵。因為任何專名都不是毫無意義的空洞符號,否則他們就無法成功地指稱有關對象。這一點在我們面對共用專名時體現得尤為明顯。例如,在現實生活中,面對相同名字的人,我們總是習慣性地使用摹狀詞對他們進行描述,以避免指稱上的混亂。對于組織機構名的描述也是如此。同一個機構縮略語WTO,它既可以指世界貿易組織(World Trade Organization),也可以指世界廁所組織(World Toilet Organization)。如果僅僅使用縮略語形式而不對它進行摹狀詞描述,到底指稱哪一個組織呢?
其次,與專名相比,通名具有內涵這一點更為明顯,因為通名是一類事物的名稱,它們是一些概念,而概念是具有內涵的。克里普克將嚴格性這一概念從專名直接拓展到通名的指稱上并不合理。“通名的內涵或含義反映了事物的特性或特征(包括本質屬性和非本質屬性),因此能在確定通名的指稱中起重要作用。”[3]289我們既不能片面強調本質屬性,也不能否定非本質屬性在確定指稱中的作用。例如:反映自然物檸檬這種水果特征的摹狀詞,如黃色的、厚皮的、酸味的、富含維生素C的等都表達了檸檬這個概念的內涵或含義。在日常生活中,也許某種品種的檸檬不是黃色的或者不是酸味的,但只要這種水果具有我們通常稱之為檸檬的大部分特性或特征,我們就可以稱之為檸檬。同樣,指稱非自然物的通名,如單身漢、老處女、教師、法官、總統等也具有內涵或含義。例如,單身漢指的是沒有配偶的男子,老處女指從未結過婚的女人,法官指的是在法庭上作出法律判決的官員,如此等等。因此,克里普克的歷史—因果指稱理論將專名的理論直接推廣到通名的做法卻是值得商榷的:他的這種推廣只是一種簡單的套用,未就通名本身的特點和嚴格性給出充分的論證。
此外,確定專名與通名的指稱需要結合語境才能正確理解。離開具體的語境一般不能成功地確定名稱的所指。例如,臧克家在詩歌《有的人》中寫道:把名字刻入石頭的,名字比尸首爛得更早。在這句話中,專名石頭的確定需要依賴語境,由于石頭通常用來作紀念碑的材料,這里借石頭代紀念碑,含蓄地揭示出與人民為敵的反動統治者想名垂后世的美夢終將破滅。又如,成語鷹擊長空、雄鷹展翅等中的鷹也并不總是指雄鷹這種飛鳥,它還可以來指稱在事業上、學業上有雄心壯志、奮力前進、敢于拼搏的人。由此可見,名稱是具有內涵的,并不總是在一切可能世界中指稱同一對象,名稱的涵義和指稱可能會隨語言環境的變化而變化。
三、指稱的演變
承認專名和通名具有內涵并不意味著通過專名和通名的內涵可以達到指稱的絕對確定性。應該指出,人們對外界事物的認識是隨著外界事物的不斷發展而逐漸深入的,同樣,名稱作為外界事物的標識,其內涵或含義也在不斷充實、豐富和發展。[4-9]“在每一個歷史時期,我們不可能詳盡無遺地認識到事物的全部特性或特征,不可能根據事物某些有限的特征或特性準確無誤地指稱具有無限發展可能性的事物。”[1]86社會文化的發展在指稱及其概念認知的形成過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對于專名和通名的內涵的考察應該采取辯證發展的觀點:專名和通名的內涵和指稱并非是一成不變的,隨著客觀事物的不斷發展和人們對客觀外界事物認識的不斷深入,專名和通名的內涵和指稱也處于演變的過程中,追求指稱的絕對確定性是難以實現的。
關于專名的涵義和指稱的演變,在地名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在中國,地名的發展受經濟、社會、歷史、自然等因素的影響不斷地演變與更迭。例如,北京這個專名在歷史上幾經變遷,有很多不同的稱謂。薊、燕、廣陽郡、廣陽國、幽州、涿郡、南京、中都、大都、京師、北平、北京等,都是不同時期或同一時期不同的民族對于北京的稱謂。國外某些地名的演變也表現出類似的特點。例如,牛津(Oxford)這個專名最早是指人們趕牛群(ox)過河的一個渡口(ford),由于它恰好位于英國中部的中心位置,處于貿易通道的交匯處,于是在這里形成了最初的市鎮——牛津鎮(Oxnaforda)。后來,牛津開辦學校,即牛津大學。由于牛津大學聚集的人口也越來越多,牛津鎮變成了牛津市,英國政府也因此設立牛津郡(Oxfordshire)。隨著牛津大學世界聲譽和威望的提高,牛津現如今已經成演變成為一個“名稱家族”,如牛津包、牛津鞋、牛津藍、牛津灰、牛津口音、牛津畫框、牛津果醬、牛津運動、牛津條例等。這個以牛津市和牛津大學為核心的名稱家族“有共同的起源,有連續的演變歷史,并且有共同的核心意義。”[6]109
有些專名的指稱在演變過程中發生了轉移。EVANS在《關于名稱的因果理論》一文中首次對這一問題進行論述。所謂“指稱的轉移”,是指“一個名稱在首次使用時是指稱某特定對象的,在這個專名的使用過程中,形成了一個傳遞鏈條;但在這個歷史的傳遞鏈條的某處卻丟失了其最初的所指對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指稱對象,而指稱對象的替換并不是因為處在該鏈條上的人想改變該名稱的指稱。”[10]187他以馬達加斯加為例進行說明。馬達加斯加最初是指非洲大陸的一部分,但約從14世紀開始,這個名字便指稱遠離非洲大陸的一個島嶼(即現在的馬達加斯加島)。地理專名的演變和轉移與語義域的影響以及說話者對語義的分配有關。[11]
通名的內涵和指稱也在不斷的演變,這在古漢語和現代漢語的區別方面表現得非常明顯。其變化可以簡單分為如下四類:1)古漢語指稱某種職業的人,現代漢語轉為指某種事物。例如,行李是個古語詞,原本指使者,即往來于國家之間的外交官員。清代的郝懿行在《證俗文》中提到:“古者行人謂之‘行李’,本當作‘行理’,理,治也。作‘李’者,古字假借通用。”在這里,李和理是通假字;郝懿行所指的行李即行理,指稱行走于國外以治理國家的人。后來,行李詞義引申,由名詞變成動詞,指出使,又由出使引申出行旅義,又由行旅引申出出行時所帶的東西。在現代漢語中,行李的意思已演變成為出行時所帶的東西。2)古漢語指稱物(包括器物、動物、食物等),現代漢語演變成指稱人。例如,走狗這一名稱在古漢語中指稱善跑的狗,獵狗。《史記·越世家》云:“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走意為跑)現代漢語中該名稱專指受人豢養的幫兇。又如,古漢語中兵指兵器、武器。《說文》中解釋“兵,械也。”《荀子·議兵》也提到“古之兵,戈(平頭戟)、矛、弓、矢而已。”如今,兵演變成執兵器的人,即軍人。3)古漢語中所指稱的某種人,在現代漢語中逐漸演變為另一種人。例如:在我國古代,同志的意義同先生、長者、君等詞的涵義一樣,指志同道合的人。《后漢書·劉陶傳》曰:“所與交友,必也同志。”春秋時期,左丘明《國語·晉語四》中云:“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建國初期,同志一詞來源于蘇聯,意思是為共同的理想、事業而奮斗的人。在國內,同志也被廣泛的用作陌生人之間打招呼用的稱呼,類似師傅。而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同志成為中國同性戀者互相稱呼的用語。又如,《孟子·騰文公上》中“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中的小人指地位低下的人,是統治者對勞動者的蔑稱;《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中“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可信也,小人實不才”中的小人是古時男子對地位高于自己者或平輩自稱的謙詞;而今小人指稱人格卑鄙的人,如小人得志,勢利小人等。4)古漢語中所指稱的某種事物,在現代漢語中逐漸演變為另一種事物。以湯為例,《廉頗藺相如列傳》中有“臣之欺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一句話,其中湯意為熱水或開水;晁錯《言守邊備塞疏》中“赴湯火,視死如生。”一句中的湯也是同樣的意思。現代漢語中,湯指稱食物加水煮出來的汁液,如菜湯、肉湯等。由此可見,專名和通名的內涵和指稱隨著社會實踐和人類認識的發展而發展。所謂確定的內涵和指稱僅僅是相對于一個確定的時間段而言,很多情況下不存在相對于所有時間段永恒不變的意義。從歷史發展的視角,結合不同語言的文化心理對指稱問題進行探索,會對指稱問題的理解會更加深入。
四、結語
傳統的指稱理論將專名和通名與其內涵和指稱相關聯,是具有其合理性意義的。而克里普克的歷史—因果指稱理論,強調決定專名和通名指稱的事實和社會歷史因素,并注意到它們與社會群體活動的密切關系,也是具有一定實際意義的。然而,克里普克獨創性的指稱理論極力否認名稱與摹狀詞之間的意義聯系,否認“涵義決定指稱”的任何合理性,則有失偏頗。實際上,專名和通名都不是一些毫無內容的空洞符號,而是具有一定內涵或含義的名稱。在語言的運用中,我們應該考慮名稱的涵義,同時結合相關語境,借助摹狀詞把名稱與其所指聯系起來。而且,語言具有社會性,與人類社會的發展密切關聯。語言共同體通常會為了適應社會實踐和認知的發展,不斷地對名稱及其意義做出適應性調整,從而導致名稱處于不斷的發展和演變的過程中,如某些名稱的涵義及其指稱會被廢止、引申、擴大、縮小、轉移等。語言及其意義會隨社會的發展而發展,雖然短期內不易被察覺,但長遠來看,其演變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感謝北京外國語大學劉潤清教授的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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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英譯漢翻譯語言語義韻特征研究:歷時的視角”;(13YJC74012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楊梅(1978-),女,山東肥城人,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外語與教育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山東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