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悅
中華文明兼容并包,大量吸收外來文化。唐、宋時期,我國對外高度開放,陸上交通、海上絲綢之路,使得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對外交流都十分頻繁。元朝時期依舊遵循前朝舊制,對外政策一直較為寬松。
明朝開國伊始,沿襲宋、元方針,對外交流頻繁,載滿生絲、茶葉、香料、象牙、瓷器的中外商船穿梭于海洋之上,促進中外文化和物資交流,后因沿海倭寇泛濫、海面不靖等政治軍事因素,開始實施“片板不許下海”的海禁政策,封鎖對外往來。永樂年間,朝廷將民間海船“悉改為平頭船”,使其無法遠航;禁止近海人民建造三桅以上大船下海與外國貿易,違者照謀逆罪處斬。海禁政策作為祖訓載入《大明律》,被后世子孫長期遵循,也為近代中國的自閉與落后埋下伏筆。
明朝在實行海禁的同時建立以明朝為中心的朝貢體系。朝貢制度是在民間海外貿易往來受阻的情況下,由中央制定的官方對外貿易管理制度。它滿足了明朝對海外物品的需求,也便于受理海外藩國的貢賦繳納之事。因此,明前期海洋管理政策是在政府強制實行的海禁之下,由官方主導開展實施朝貢制度,進行中外貿易往來。
1370年,明廷在廣東廣州、福建泉州、浙江寧波設立市舶司,管理海外諸國朝貢和貿易事務。1374年,由于倭寇問題嚴重,明朝停擺這三處市舶司。明成祖即位后,一改朱元璋保守的對外政策,1403年下令恢復了三市舶司。1408年,三市舶司分別建懷遠驛、來遠驛和安遠驛,以更好地接待貢使,彰顯大明朝國威。1408年,朝廷設交趾云屯市舶司。市舶司主管朝貢貿易,負責查驗貢使身份、安排食宿及抽分征稅等。與此同時,明成祖組織了大規模的遣使海外外交活動,特別是鄭和七下西洋,開辟了經印度洋到達西亞和非洲東海岸的遠航航線,廣泛進行友好交往,朝貢貿易盛極一時。
明朝初年,朝貢制度和海禁相輔相成,成為明朝處理對外關系的基本政策。朝貢貿易成本極高且不合經濟規律,明中期以后,朝貢制度逐漸衰落,而后繼統治者仍嚴厲踐行著海禁政策。嘉靖年間,英國的都鐸王朝正極力推行拓海政策,中國的海禁卻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嘉靖皇帝曾下令“一切違禁大船,盡數毀之”,“沿海軍民私與賊市,其鄰舍不舉者連坐”。
“海禁愈嚴,賊伙愈盛”,沿海奸商滑民因商道不通,無以為生,在嚴苛法律與巨大利益的共同刺激下,私人海外貿易被迫畸形發展,從過去的合法商業活動轉向走私乃至武裝走私,并出現了一些大的海上武裝走私集團。沿海的農民、漁民“資衣食于海”,也因“海禁太嚴,漁樵不通”而生活艱難,迫于生計而投入倭寇的懷抱,形成了三分真倭,七分假倭的罕見歷史景象,且假倭的騷擾規模和次數,遠高于真倭。
嘉靖年間,最大的海賊頭目王直、徐海,都是從事海外貿易的徽州商人。王直擁眾數十萬,先稱“靖海王”,后稱“徽王”,“南面稱孤”,與大明王朝分庭抗禮。倭寇之亂,屢打不絕,王直之后,吳平繼之,吳平死后,曾一本興起,造成曠日持久的“倭寇之亂”。
世界的另一邊正在發生著驚天動地的社會變革,新航路的開辟,大航海時代的到來,西方殖民者的東進,促使先進的知識分子開始對海防及海禁政策進行重新審視和思考。有識之士逐漸認識到倭亂的根本原因在于商業問題,連年倭患皆因私通貿易而起,“市通則寇轉而為商,市禁則商轉而為寇”。血的教訓表明,如果不想逼良為盜,只能調整海禁政策。他們認為開海不僅可以消弭倭患,穩定沿海社會,也可富國裕民,充裕國庫和民眾收入。此外,開海貿易與海外各國交流往來,洞悉海外習聞動靜,知己知彼,有備無患。
嘉靖年間,福建巡撫譚綸就在閩地放寬海禁,允許百姓近海捕魚、經商,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沿海人民私通倭寇。繼任的巡撫涂澤民繼承譚綸的海防思想,隆慶初年,他毅然上疏請求開放海禁,允許沿海商民與外國商人開展貿易。
隆慶皇帝登基之初,銳意改革,內閣輔臣高拱、趙貞吉、張居正皆治世之能臣,在內政外交上做了大刀闊斧的改革,而困擾明帝國數十年之久的“南倭北虜”問題必然成為政治改革的重點。高拱、張居正等內閣輔臣也意識到,沿海平倭戰爭源于貿易限制,無論是嘉靖年間的王直、徐海,還是曾一本、林鳳,曠日持久的“倭寇之亂”令政府消耗了大量財力物力,四處圍剿終究是治標不治本的應急之策,必須轉變思想,調整對外政策,以一種全新的方式維護地區和平。
隆慶皇帝聽從高拱、張居正之建議,起草詔書宣布“除販夷之律”,選擇東南隅的福建月港作為中外貿易的窗口,厲行二百年之久的海禁政策終于被打破,為海上貿易活動開啟綠燈。這次開海無論在中國古代經濟史上還是對外貿易史上都極為重要,史稱“隆慶開關”。
海澄月港位于漳州府城東南,地處沿海,“外通海潮,內接山澗”,“其地之形水縈之如月然”,故而得名月港,唐、宋以降即稱“海濱一大聚落”。成、弘之際,月港已成為走私貿易的基地,“趁舶風轉,寶貨塞途,家家歌舞賽神,鐘鼓管弦,連飚響答。十方巨賈,競鶩爭馳”,已有“小蘇杭”之稱。嘉靖年間葡萄牙人在福建海商的誘導下轉移到月港,夏來冬去,往來販易,月港成為福建走私貿易的重要據點。
明政府在月港開禁,準許私人出海貿易。福建政府以月港為治所設立海澄縣,設立專門負責管理私人海外貿易的督餉館,并對其征收關稅。考慮到日本經常侵犯沿海,對日貿易仍在禁止之列,所有出海船只均不得前往日本。若私自前往,則處以“通倭”之罪。
開海政策雖仍有諸多限制,開放的月港也只是一處小港口,但民間私人海外貿易畢竟已獲得朝廷的認可,只要遵守政府的管制,民間私人海外貿易就被視為合法經營。海外貿易政策的調整,突破了朝貢貿易的局限,帶動了海外貿易的迅速發展,從月港進出口的商品種類豐富,月港陸餉收稅商品就多達上百種,有龜筒、西洋布、玻璃瓶等工藝品;胡椒、木香、丁香、蘇木、檀香、奇楠香、象牙等奢侈品;也有冰片、阿魏、沒藥等藥材;還有虎豹皮、獐皮、孔雀尾、紅銅等原料。
每年春夏之季,十余萬中國海商從月港揚帆起航,盛況空前,出洋商船“大者,廣可三丈五六尺,長十余丈;小者,廣二丈,長約七八丈”,“澄商引船百余只,貨物億萬計”。當時主要的海外貿易基地是菲律賓,菲律賓首府馬尼拉與月港的距離較近,更主要的是西班牙殖民者開辟了從馬尼拉至墨西哥阿卡普爾科的大帆船貿易航線,把墨西哥銀元載運至馬尼拉,換取中國的手工業品。大量的福建商船載著中國商品從月港載運至馬尼拉,然后由西班牙大帆船轉運到拉美和歐洲各地,中國產品已成為拉美人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同時,月港貿易也促進了拉美地區的經濟繁榮,作為大帆船貿易終點的阿卡普爾科隨著大帆船的到來而逐漸繁榮。荷蘭東印度公司將中國的生絲和絲織品,從月港轉販到日本及東南亞各地。
明朝的絲織品、瓷器、茶葉、鐵器等遠銷海外,廣受世界各國歡迎,白銀大量流入明朝。據估計,在此后的七十余年間,自葡萄牙、西班牙、日本等國輸入明朝的銀元,至少在一億元以上,有力地促進了明朝國內商品經濟和社會經濟的發展,促進了民生改善和社會進步。在世界形成一個整體的歷史進程中,月港使中國市場與世界市場連接起來。
西方學者丹尼斯·弗萊恩和阿拉圖羅·熱拉爾德茲提出,世界貿易在1571年即明隆慶五年誕生。當世界逐漸形成一個整體之時,一個世界經濟體系也隨之產生了。這個體系不是西方創造的,明代中國曾積極參與世界經濟體系的初步建構,為整體世界的出現作出了重要貢獻。
誠然,從隆慶元年“準販東西二洋”,到萬歷年間月港對外貿易長達半個世紀,形成獨具地方特色的月港體制。福建商民利用這個通道,大規模出海經商貿易,進而移居南洋、日本,不僅在華商中一枝獨秀,而且成為南海貿易中強勁的海上勢力。海禁的解除,海外貿易的開展,增加了明朝廷的收入,也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發展。然而,月港體制也有相當的局限,它只準福建商人出海貿易,不許外國商人入境通商,可見月港模式并不是完全徹底的開放,而只是一種局部開放,這無疑限制了外貿的受惠面,影響著對外開放的廣度和深度。
廣東擁有漫長的海岸線,港口眾多,素有對外貿易傳統。與月港體制不同的是,廣東不準私人出海貿易,只允許外商前來貿易。嘉靖年間,廣州每年定期舉辦貿易會,允許葡萄牙人到廣州城買賣物品。“隆慶開關”鼓舞了廣東商人,地方政府雖明面禁止私人出海,可廣東出海人數也逐年增加。
隨著形勢的發展變革,廣東當局也逐漸調整對外貿易政策。萬歷六年,兩廣總督凌云翼提請在妥善處置海禁情況下,準許商人出海貿易。
這時的明王朝正值“江陵柄政”時期,內閣首輔張居正勵精圖治,攘內安外,基本平定了山賊海寇。張居正認為廣東亦可仿效福建發展對外貿易,增加國庫收入,中央政府遂放寬對中國商人出洋貿易的限制。廣東繼福建之后,成為對外交流的又一個窗口,相對福建“有往無來”的單向開放,廣東則采取“互通有無”的全面開放模式,不僅允許外商前來經商,而且也允許廣東商人出境貿易。廣東商人只要領取海道發放的證照,不夾帶違禁貨物,就能置貨出洋做生意。
自此,從廣東出海的中國商船絡繹于東西二洋,甚至遠去月港模式所禁止前往的日本,廣州成為中國第一大港,東南沿海地區的私人海外貿易呈現出蓬勃發展的局面。
萬歷時人郭棐的《嶺海名勝記》附有一張廣州城與省河形勢圖:廣闊的江面上船只爭流,白鵝潭江面停泊著一艘五根桅桿的大船,海珠石江面停泊著一艘兩根桅桿的大船,旁邊標有“烏艚”字樣,顯然屬于遠洋海船。反映出晚明廣州商舶貿易的繁榮景象。
萬歷八年,朝廷選擇在省城廣州舉辦春夏兩季“交易會”,展銷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品。廣州交易會規模空前,周期較長,進出口商品結構較為復雜。每次交易會展期長達二至四個月,春季在一月舉辦,主要展銷銷往馬尼拉、印度和歐洲等地的商品,夏季在六月份舉辦,主要銷售運往日本的商品。各國商人懷著對東方大國的心馳神往,趁著東南季風或東北季風起航來到中國,云集在廣州這個華南重鎮,在廣交會上不僅可以買到高質量的好貨,而且可以根據海外市場需求訂制適銷商貨。
珠江三角洲西岸的澳門,北鄰珠海,原為香山縣南海中小島,后因珠江西江三角洲成陸加快,澳門島與香山縣連接。古代澳門有疍民、漁民等水上居民,直至明中葉,澳門并未設置行政性基層組織或軍事機構。十五世紀以來,歐洲人開始在全球范圍內開展海上探險和殖民擴張,東方大國自然是他們垂涎向往之地,歐洲霸主葡萄牙人首先登陸澳門,經過一番周折,于1553年獲準在澳門租住。澳門成為唯一允許外國人居住貿易的港口,吸引大批中外商人前來互市。
廣州以中國內陸為依托,為海外貿易提供大量商品,澳門則成為西方國家在東方最大的轉折港和貿易基地,逐漸形成獨具特色的廣州-澳門二元中心的貿易體制。
外國商船進入廣東沿海港口者日多,由廣東起航前往東、西洋的商舶也絡繹不絕于印度洋,廣州、澳門貿易遠及南洋、印度、歐洲和美洲,沉寂二百年之久的海外貿易無論形式還是內容,都開始和世界接軌。葡萄牙人克里斯托旺·維埃拉在廣州發信盛贊廣東是中國最好的省區之一:這里擁有不計其數的稻米和其他食糧,全國的商品都匯集在這里進行交易,因為它毗鄰大海,別國的商品也運到這里來貿易。這里的土地是世上最富饒的,世間的一切業績都是在廣東的地盤上創造出來的。
此時正值世界地理大發現,地球的另一邊也在發生著驚天動地的變革,歐洲人征服美洲后,在墨西哥發現巨型銀礦,日本本土也發現銀礦,而中國本土銀產量有限,不能滿足社會發展需求。福建、廣東的對外開放,使得中國的絲綢、茶葉等大量出口,中外貿易存在巨大順差,世界三分之一的白銀涌入中國。中國的市場上,充斥著來自西班牙的“本洋”、墨西哥的“鷹洋”和日本的“龍洋”。白銀的流入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繁榮,東南沿海城市發展欣欣向榮,一批新型城鎮興起,為晚明經濟改革提供了物質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