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與道德的雙重驅動：“雙碳”目標下公眾低碳減排行為影響因素研究

王晨陽，張 宇，陳登航

(1.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傳播系，合肥 230026； 2.香港城市大學公共政策學系，香港 999077；3.中國科學院科學傳播研究中心，合肥 230026)

一、引 言

氣候變化是當今世界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之一，并且已經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造成了廣泛而深遠的負面影響。溫室氣體排放是氣候變暖的重要原因。目前，大氣中監測到的二氧化碳濃度總體呈現升高趨勢[1]。低碳減排是減緩氣候變化的重要措施，尤其是在我國提出“碳達峰”、“碳中和”目標的大背景下，除了發展非化石能源之外，還必須在全社會提倡綠色低碳生活。人人都應該做綠色低碳生活方式的踐行者、推動者[2]。與此同時，氣候變化也是全球科學傳播領域的熱點議題[3]。促進公眾參與應對氣候變化是當代科學傳播的重要課題[4]。因此，有必要對公眾低碳減排行為影響因素進行深入研究。

目前，國內外學者對于公眾低碳減排行為已有較為豐富的研究。聶偉[5]研究發現，環境認知、環境責任感和傳播溝通能夠顯著激勵公眾的減排行為，但公眾的低碳減排行為存在城鄉差異。Panno等[6]證實了氣候變化感知在公眾認知重估與環保行為之間發揮著中介作用。米松華等[7]研究發現，提高農戶對氣候變化的認知能顯著提高減排技術的采納意愿。王曉紅等[8]厘清了居民氣候變化認知、環境效能感與低碳減排行為的關系。由此可見，現有研究主要聚焦于氣候變化認知與低碳減排行為的關系。然而，認知與行為之間的關系極為復雜，個體的節能減排行為的產生受到理性、道德等諸多因素的影響，現有研究對此關注不足，亟須予以補充。

二、理論基礎和研究假設

(一)理論基礎

1.計劃行為理論

計劃行為理論(theory of planned behavior)是社會心理學中成熟的理論，該理論的前身是理性行為理論。理性行為理論認為，態度和主觀規范直接影響行為意向，而行為意向則是行為發生的重要前因和預測因素。其中，態度是指個體對于行為結果可能性的信念。態度越積極，則行為意向越強烈。主觀規范是指個人對于是否采取某項特定行為所感受到的社會壓力。主觀規范越強烈，則行為意向越積極[9]。但后續研究發現，個體行為的產生不僅受到態度、主觀規范等意志因素的影響，同時也會受到個體行為能力和行為環境等非意志因素的影響。因此，Ajzen[10]在理性行為理論的基礎上，引入知覺行為控制變量，即個體認為自己能夠控制并執行某種行為的能力，提出計劃行為理論。計劃行為理論構建了“認知-行為”驅動模型，并假設行為意向可以預測行為，而行為意向則會受態度、主觀規范以及知覺行為控制等因素的影響。先前進行的大量研究表明，計劃行為理論是預測個體行為的有力解釋工具。但是誠如閆巖[11]所言，計劃行為理論著重研究個體的理性行為，并非窮盡模型，對情感等因素缺乏關注。Shin等[12]學者同樣發現，由于缺乏對道德因素的考量，計劃行為理論在解釋公眾的親環境行為時存在一定的不足，因而需要引入規范激活理論進行補充。

2.規范激活理論

規范激活理論(norm activation model)同樣是解釋個體行為的有力理論工具，被廣泛應用于親社會行為，尤其是親環境行為的研究。規范激活理論認為，個體親社會行為取決于結果意識、責任歸屬以及個人規范三個因素。其中，結果意識是指個體對非利他行為造成的負面后果的意識。責任歸屬是指個人對不利后果的責任感。個人對結果的責任感越強，就越有利于執行符合個人規范的行為。個人規范是內化的社會規范和道德義務方面的自覺。規范激活理論的核心思想是，個人規范的激活直接影響其親社會行為[13]。規范激活理論明確了個人規范與社會規范的區別。不同于從外部規范個人行為的社會規范，個人規范是一種來自個體的自我約束力，目的在于增強自尊和自豪感。同時，規范激活理論還明確了激活個人規范的兩個前提條件。首先，個人需要意識到不進行親社會行為將會對他人、社會或者環境造成有害的結果。其次，個人需要感到自身應該對這種有害的結果承擔責任。如果滿足其中任何一個條件，則可以激活個人規范，進而影響個人的行為[14]。需要指出的是，Zhao等[15]研究認為，應納入其他變量或者理論，以提升規范激活理論的解釋力。

計劃行為理論著重研究理性的作用，強調利己主義；規范激活理論著重研究道德的作用，強調利他主義。兩者結合有助于彌補各自的理論缺憾，更好地解釋公眾的親環境行為。

(二)研究假設

在計劃行為理論中，意向是行為的前因，而態度通常是預測行為意向的最有解釋力的變量。態度是行為信念和結果評估的乘積。行為信念決定了個人是否參與特定活動，結果評估是對個人行為后果的積極或消極評估。因此，個體態度越積極，親環境行為意向也就越強烈。王麗麗等[16]對城市居民參與環境治理行為的影響因素進行了實證分析，結果發現，態度正向影響參與環境治理行為意向。Han等[17]指出，在親環境行為中，主觀規范也可以稱為社會規范。其研究發現，主觀規范在塑造個人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社會的支持對個體親環境行為具有正向影響作用。同樣地，Yamada等[18]研究發現，被社會或他人反對的行為會對個體行為產生負面影響。周玲強等[19]對旅游情境下游客的環境負責行為的研究發現，態度、主觀規范和知覺行為控制均正向影響其環境負責行為。石世英等[20]對無廢城市背景下項目經理垃圾分類決策行為意向影響因素的研究發現，態度、主觀規范和知覺行為控制對垃圾分類意向具有正向影響?；诖耍疚奶岢鋈缦卵芯考僭O：

H1 態度正向影響公眾低碳減排行為意向。

H2 主觀規范正向影響公眾低碳減排行為意向。

H3 知覺行為控制正向影響公眾低碳減排行為意向。

H4 知覺行為控制正向影響公眾低碳減排行為。

H5 低碳減排行為意向正向影響公眾的低碳減排行為。

根據規范激活理論，針對公眾的親環境行為，結果意識是指公眾對不實施親環境行為可能會造成的環境問題的后果的感知；責任歸屬是指公眾對其不實施親環境行為可能會造成的環境問題負有責任或產生道德壓力；個人規范則是指公眾認為其有義務和責任實施親環境行為。結果意識和責任歸屬能夠激活個人規范，進而對個人親環境行為產生正向影響。呂榮勝等[21]對公眾節能行為意愿進行研究發現，不節能危害后果認知，責任歸屬正向影響個人規范。王玉茹[22]的研究表明，結果意識以及個人規范對市民低碳出行意向均有正向影響。周宏等[23]研究發現，結果意識和責任歸屬能夠激活消費者的個人規范，進而影響消費者對綠色產品的購買意向。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研究假設：

H6 結果意識正向影響責任歸屬。

H7 結果意識正向影響個人規范。

H8 責任歸屬正向影響個人規范。

H9 個人規范正向影響低碳減排行為意向。

關于計劃行為理論和規范激活理論的結合以及各變量之間的關系，相關研究已逐漸達成共識。Bamberg等[24]研究了個人規范對居民公共交通工具使用意向的影響，并明確指出主觀規范對個人規范具有正向的直接影響。Kim等[25]在研究消費者綠色環保酒店選擇意向時發現，對不良后果的認識直接影響態度和主觀規范，而主觀規范直接影響個人規范。Park等[26]發現，意識到環境問題副作用的人更有可能對親環境行為形成有利的態度，并且比執行此類行為的人感受到更大的社會壓力。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研究假設：

H10 結果意識正向影響態度。

H11 主觀規范正向影響個人規范。

(三)研究模型

綜上所述，本文構建出公眾低碳減排行為影響因素研究模型，如圖1所示。

三、研究方法

(一)研究樣本

通過編制公眾低碳減排行為影響因素調查問卷，依托“問卷星”平臺的樣本服務進行調查。由于該平臺數據庫中包含數量龐大的被調查者，近乎無限樣本庫，因此能夠最大限度避免地域局限[27]。

結構方程模型要求樣本數量是模型中變量數量的5倍以上，且樣本量越大，參數估計結果越準確[28]。本文采用偏最小二乘法結構方程模型(PLS-SEM)進行分析，研究模型共有8個變量，最少需要40份問卷，而本文共計獲得1167份有效問卷，遠超此限定值。其中，男性占比52.7%，女性占比47.3%，性別比例平衡。年齡在19～59歲之間的受訪者占比達91.4%。受教育程度在初中及以上的占比達86.3%。

(二)操作化定義和測量

1.態度(AT)

借鑒Ajzen的研究[10]，選取“壞的-好的”、“難過的-愉悅的”、“愚蠢的-明智的”以及“有害的-有益的”4對詞組，采用5點尺度量表，通過詢問“對我而言，實施低碳減排行為是……的”，對態度進行測量。

2.主觀規范(SN)

借鑒Ajzen的研究[10]，采用從“非常不同意”到“非常同意”5點尺度量表，對主觀規范進行測量。測量題目包括：(1)我的家人認為我應該實施低碳減排行為；(2)我的朋友認為我應該實施低碳減排行為；(3)周圍人認為我應該實施低碳減排行為。

3.知覺行為控制(PBC)

借鑒石世英等的研究[20]，采用從“非常不同意”到“非常同意”5點尺度量表，對知覺行為控制進行測量。測量題目包括：(1)我認為自己有條件實施低碳減排行為；(2)我認為自己有能力實施低碳減排行為；(3)只要我下定決心，就一定能夠實施好低碳減排行為。

4.低碳減排行為意向(BI)

借鑒Ajzen的研究[10]，采用從“非常不同意”到“非常同意”5點尺度量表，對低碳減排行為意向進行測量。測量題目包括：(1)我愿意實施低碳減排行為；(2)我將會實施低碳減排行為；(3)我打算實施低碳減排行為。

5.低碳減排行為(AB)

借鑒王曉紅等的研究[8]，采用從“從不”到“總是”5點尺度量表，對低碳減排行為進行測量。測量題目包括：(1)為了低碳減排，我常常選擇舊物回收利用；(2)為了低碳減排，我會有意減少開車，而選擇步行或公共交通工具；(3)為了低碳減排，我會減少對能源的使用和消耗。

6.結果意識(AC)

借鑒郭清卉等的研究[29]，采用從“非常不同意”到“非常同意”5點尺度量表，對結果意識進行測量。測量題目包括：(1)實施低碳減排行為有助于減緩氣候變暖；(2)實施低碳減排行為有助于緩解氣候變化；(3)不實施低碳減排行為將會加劇氣候變暖。

7.責任歸屬(AR)

借鑒郭清卉等的研究[29]，采用從“非常不同意”到“非常同意”5點尺度量表，對責任歸屬進行測量。測量題目包括：(1)為應對氣候變化，每個人都有實施低碳減排行為的義務；(2)即便力量渺小，我也要堅持實施低碳減排行為；(3)每個人都應該為氣候變暖負責。

8.個人規范(PN)

借鑒郭清卉等的研究[29]，采用從“非常不同意”到“非常同意”5點尺度量表，對個人規范進行測量。測量題目包括：(1)我認為應該實施低碳減排行為；(2)我認為自己有責任實施低碳減排行為；(3)如果沒有實施低碳減排行為，我會感到愧疚。

四、研究結果

本文采用SPSS 26.0軟件和SmartPLS 3.0軟件進行統計分析。

(一)測量模型

1.共同方法偏差

根據Harman單一因子檢驗法，共計獲得8個特征值大于1的成分，按照降序排列后首個因子解釋的方差變異量為24.71%，遠小于40%，表明本研究問卷數據結構良好，共同方法偏差影響較小。

2.模型收斂和區別效度檢驗

結構方程模型的收斂效度包括題目因子載荷量、克隆巴赫α系數(Cronbach’sα)、組成信度(CR)和平均方差萃取量(AVE)等指標。其中，題目因子載荷量需大于0.6，克隆巴赫α系數需大于0.7，組成信度需大于0.6，平均方差萃取量需大于0.5。

表1為模型收斂效度檢驗結果。由表1可見，本研究模型各項指標均符合要求。

結構方程模型的區別效度要求，各構面平均方差萃取量的平方根需大于構面之間的相關系數。

表2為模型區別效度檢驗結果。由表2可見，本文研究模型檢驗指標符合要求，具有良好的區別效度。

(二)假設檢驗結果

利用SmartPLS 3.0軟件進行假設檢驗，Bootstrapping(自舉檢驗)設為5000次，結果見表3。除H1“態度正向影響公眾低碳減排行為意向”和H4“知覺行為控制正向影響公眾低碳減排行為”兩個假設不成立，其余假設均成立。

五、結論與討論

(一)研究結論與建議

本文基于計劃行為理論和規范激活理論，對公眾低碳減排行為影響因素進行研究，研究結果如下：

其一，在理性的利己主義層面，主觀規范對公眾的低碳減排行為意向的正向影響最大(β=0.367)，表明主觀規范在公眾的低碳減排行為意向形成的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知覺行為控制正向影響公眾的低碳減排行為意向(β=0.129)，說明公眾認為自己所掌握的資源與機會愈多，所預期的阻礙愈少，則低碳減排行為意向越積極。低碳減排行為意向正向影響低碳減排行為(β=0.207)，因此，要激發公眾積極的低碳減排行為意向，以促進全社會參與低碳減排活動。與此同時，態度與低碳減排行為意向之間并不存在顯著的正向關系(P>0.05)，表明態度并非影響公眾低碳減排行為的因素。

其二，在利他主義的道德因素層面，結果意識正向影響責任歸屬(β=0.062)，說明公眾對不實施低碳減排行為所造成的負面結果的判斷越明確，其所感受到的環境道德感和責任感越強烈。結果意識(β=0.311)和責任歸屬(β=0.152)能夠激活個人規范，表明激發和增強公眾的環境道德感和責任感對激發起個人規范至關重要。個人規范正向影響公眾的低碳減排行為意向(β=0.268)，因此，要激發公眾實施低碳減排行為的自我約束力，提升公眾實施低碳減排行為的積極性。

綜上所述，提出以下建議：

其一，在中國提出“碳達峰”、“碳中和”目標的大背景下，政府部門應充分引導、動員社會各方力量，在家庭、社區、學校、農村開展低碳減排活動，倡導低碳生活方式，引導社會大眾認識到實施低碳減排行為的益處。

其二，在全社會營造實施低碳減排行為的良好風尚，充分發揮親人、朋友、同事、同學等人際渠道在低碳減排中的作用，樹立低碳減排的典范，發揮社會規范的無形之力，內化于心，外化于行。

其三，科普機構應充分發揮各種科普渠道的作用，積極開展低碳減排宣傳教育活動，大力普及氣候變化科學知識，提升公眾環境責任感和道德義務感，提升公眾低碳減排行為的自覺意識及相關的科學知識儲備，提高公眾參與低碳減排的行為能力。

(二)研究貢獻與局限

本文的主要研究貢獻如下：

其一，豐富了公眾參與低碳減排行為研究的相關內容，為拓展研究維度提供助益。從環保行為研究來看，西方的研究成果已經很豐富，但在中國情境下的相關研究仍較少，且主要局限于氣候變化認知和低碳減排行為的關系研究。本文基于計劃行為理論和規范激活理論，構建了公眾低碳減排行為影響因素研究模型，編制了相應的調查問卷，為后續研究提供了切實的實證依據和可行的研究思路。同時，本文明晰了在低碳減排語境下，計劃行為理論和規范激活理論各個變量之間的假設關系和路徑，可為其他從事親環境行為研究的學者提供一定的參考。

其二，進一步明確了計劃行為理論在親環境行為研究中的適用性和解釋邊界。在原始的計劃行為理論中，態度被廣泛視為影響行為意向最重要的因素，而主觀規范對行為意向的影響則往往較為微弱[30]，但本文研究結果與此假設相反。這一結果或許與本文的研究主題密切相關。計劃行為理論并非窮盡模型，在基本模塊之外，還有大量新的中介變量、調節變量乃至獨立變量可以增添到該模型之中，各變量之間的相關關系及其強弱也取決于具體研究對象、研究主題和社會語境[11]。近年來，隨著計劃行為理論在親環境行為研究中的逐步應用，越來越多的研究發現，在親社會或親環境背景之下，主觀規范是觸發個體行為意向不可或缺的重要影響因素。換言之，在親環境行為中，主觀規范的重要性顯著提升。與此同時，態度對親環境行為意向的正向影響則未必成立。Nguyen等[31]發現態度不能預測綠色消費意向。Juschten等[32]收集了877名參與者的數據，結果發現，態度是唯一的無關緊要的預測因素。Carfora等[33]的研究發現，盡管態度對親環境行為具有顯著影響，但與主觀規范和感知行為控制相比，其預測能力最弱。本文研究則是對前述研究進一步的證實和豐富。

本文研究的主要局限在于僅收集了橫截面數據，在因果關系的推斷上說服力不夠強。在條件可行的情況下，未來研究可通過實驗法或追蹤數據，探究公眾低碳減排行為各變量之間的因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