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斯雯頔
“大學教授有三大職能,教書育人、科學研究和社會服務。而每一次協助破案,都是一次跨界融合,也是自己應盡的一份社會責任。”
49歲,戴著一副無框眼鏡,在實驗室鉆研計算技術的沈煒火了。
今年4月初,一則“高校教授跨界破案為國家挽回27.73億元”的新聞經各大媒體報道后,一時間傳遍各個社交平臺,讓浙江理工大學信息學院計算機科學與技術系的教授沈煒破圈走紅。
沈煒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通過協助警方辦案出名。他告訴《方圓》記者,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參與辦案,之所以受到褒獎可能是因為這起案件影響重大,搭了個“便車”而已。“大學教授有三大職能,教書育人、科學研究和社會服務。而每一次協助破案,都是一次跨界融合,也是自己應盡的一份社會責任。”沈煒說道。
2018年5月,原浙江省寧波市國家稅務局第一稽查局接到上級單位下發線索,發現寧波某進出口企業收受了品名為姿態穩定控制器的大額進項發票,金額高達2975萬元。這引起了稽查人員的懷疑。
據了解,這批姿態穩定控制器主要用于民用無人機的裝配,其核心是一個芯片,通常只有指甲蓋大小。一個控制器售價一般幾十元到幾百元不等,貴的可能達上千元。稽查人員表示,當年全球民用無人機出貨總量不到400萬架,如果這些姿態穩定控制器出口是真的用于民用無人機,那都能裝配全球所有的民用無人機了。
抱著懷疑的態度,稽查局檢查組開始進行走訪和調查,其間發現這些芯片疑似虛假產品,目的是為了騙稅騙優惠。至此,一個連環騙稅鏈條隱現,但他們需要通過技術證據來確定該芯片是不是虛假產品。2020年9月,經由浙江省機電設計研究院介紹,該檢查組找到了沈煒。
了解案件情況后,沈煒先是通過計算機資料檢索,了解到這款芯片的功能。他介紹,不同的芯片有不同的說明書,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判斷這款芯片與控制器說明書上的功能是否匹配,如果不匹配,就意味著該企業生產的是虛假產品。
為了找到關鍵技術證據,沈煒跟隨檢查組走訪廣東深圳,前往企業調取相關產品資料,還與其他工程師一起專門開發了一套測試裝置。經過一遍遍反復實驗,沈煒等人檢測到涉案芯片達不到產品說明書所列軟件的功能,據此出具了技術鑒定意見書,證實這是一場虛開騙稅騙優惠的驚天騙局。
這起案件涉及全國54家企業,涉案金額高達27.73億元,其順利偵破不僅為國家挽回了重大損失,也是數字化改革在國家稅務治理方面的一項重大舉措。在沈煒看來,這起案件復雜的不是技術,而是整個犯罪模式的構思,“該案利用虛假產品作為載體,充分整合了全國各地稅收政策,在空間上形成了一套連貫的流程,在最后的出口退稅環節上實現效益”。因此,他認為,這類案件反映出的潛在風險才是最需要得到重視和防范的,“希望相關部門可以考慮下稅收政策之間的組合是否存在漏洞,畢竟國家對高新技術產業的扶植政策的初衷是好的,如果因為被不法分子鉆了空子導致政策收緊,那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得不償失了”。

沈煒(中)在浙江省機電設計研究院辦公室內分析線路板。(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沈煒認為,凡事不能單單停留在技術層面,而是應該多思考本質。在協助警方破案的過程中,沈煒會特別留意犯罪鏈條的完整性,以及計算機科學對犯罪的影響。他解釋,研究計算機科學和破案本質相同,其中的思維邏輯和分析方法是一樣的。計算機科學的基礎方法主要有分類和分步兩種,其中的分步就是按照步驟來生成完整程序,而犯罪分子的主要手法就是通過中斷步驟,讓其留下的證據無法形成環環相扣的犯罪鏈條,從而不被定罪。“這也是為什么信息犯罪類案件爆發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計算機改變了很多行業,也引發了更多跨境跨領域的犯罪。但我們不能因此認為計算機不好,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我們需要辯證的思維來看待這個問題。”沈煒說道。
拋開幫助警方破案的“傳奇”故事,沈煒告訴《方圓》記者,自己只是個普通的高校教師,“生活簡單,工作環境簡單,愛好也不多”。平時的沈煒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實驗室,研究技術或者與學生們討論課題。然而一有閑暇時間,他就背上包出去旅游。
沈煒喜歡自然風光,也去過了不少國家。每去一個國家,他都會在地圖上插一個紅旗,希望能把紅旗插遍全世界。途中的所見所聞不僅豐富著他的人生閱歷,更讓他對生活有了更多細致入微的體察。正如他所強調,“沒有看過世界,哪里來的世界觀”。
除了旅游,沈煒的另一大愛好便是讀書。無論是哲學、經濟學還是其他學科的書籍,他都渴望從中吸收新學,豐盈思維。“多年的跨領域讀書和學習習慣,為我幫助警方破案累積了不少經驗。”沈煒說道。
憑借著過硬的專業實力,沈煒曾多次被警方邀請協助破案,經常將自己在協助破案的感悟和經驗分享給學生。

2016年,沈煒在浙江省德清縣挑戰極限項目。(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例如,在幫助警方破案時,沈煒需要用淺顯的語言把專業領域的知識給警方講清楚,而這對專業知識的把握和對語言的轉化能力要求是很高的。在他看來,能把腦海中的知識用自己的語言清晰地表達出來,讓談話對象聽得懂,是一門功夫,需要大量的訓練。“但是這種專門的訓練在大學期間幾乎沒有,學生也越來越不愿意表達自己的想法,哪怕他們心里有答案。那么在未來,學生又能有多少機會去表達自我呢?”沈煒擔心的是,學生畢業后需要面對研究生導師或者是公司的面試,如果沒有優秀的表達能力,展現自我,他們難以拿到錄取資格。
將自己腦海中的想法正確得當地表達出來,是沈煒想要讓自己的學生領悟的。“大學課堂是鍛煉這些學生表達最好的機會,如果這時發現任何錯誤,我們是能夠幫忙糾正和指出問題的。”沈煒還強調,當今社會需要的是復合型人才,學生不能只是悶頭學習而不會表達。并且隨著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專業化程度越來越高,如今已經不是隔行如隔山,而是隔方向如隔山了。所以學生需要學會和別人協作,像比爾·蓋茨寫個小程序就賺到第一桶金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少。
除了缺乏優秀的表達能力之外,沈煒還發現學生通常只涉獵本專業的知識,可如果不主動學習跨專業的知識,學生就很難辨識和解讀社會上的現象,對許多事物理解得也會不夠徹底。
為了提升學生思維發散和深度思考的能力,沈煒試過不少方法,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在課堂教學時融入許多跨專業的知識。他經常在課堂上給學生提出許多跨行業的問題,比如用Python來模擬一下米爾頓·弗里德曼宣揚的自由資本主義。弗里德曼是新自由主義的代表者,所提出的自由資本主義指的是以自由競爭為特征的市場結構。在弗里德曼看來,政府不應該限制資本自由,但是他的理論是否真的正確呢?
于是,學生根據沈煒提出的問題,經過計算機模擬后發現,弗里德曼的主張最終在實踐應用的過程中會引發馬太效應,即導致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現象,而這并不利于實現經濟上的共同富裕。
受沈煒的影響和啟發,不少學生正在慢慢改變自己,不僅學會主動表達,還嘗試著主動跨專業學習。有時,沈煒也會在課堂上給學生分享真實的犯罪案例和破案技術,他認為這樣做對于學生的社會知識教育有很大幫助。“一方面,學生在現實生活中都可能會遇到類似的情況,通過真實案例分享,他們就不容易上當受騙了,對他們個人起到的是預防作用。另一方面,這樣的分享還能促使學生從技術層面思考,如何從自己專業的角度上去防止犯罪;如何在保護自己的同時,還能去保護他人。”沈煒說道。
除了課堂分享,沈煒還會邀請一些學生加入幫助公安破獲案件的團隊當中,提供技術支持。而受邀的學生也十分積極參與進來,這讓他很是感動。沈煒始終堅信,有效的社會實踐有利于學生的個人發展,社會需要培養有能力的人,社會實踐則是必不可少的環節。
通過幫助警方破案,沈煒接觸了越來越多的新興技術,也會經常思考計算機技術對社會的功用到底要如何體現。
在沈煒看來,計算無處不在。“無論是什么形式,只要有輸入、有輸出,中間還有一個處理過程,那么這就相當于一種計算。以電飯鍋為例,它的輸入是米、水和電,輸出是一鍋飯。那么如果想要最終得到這一鍋飯,里面一定包含了計算。此外,光合作用也是一種生物計算——二氧化碳和水在葉綠素的作用下通過光能合成淀粉,輸入是二氧化碳、水和光,輸出是淀粉。計算并不是曲高和寡的概念,它離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很近。”作為一名研究計算的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人士,沈煒覺得要想把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延伸出去,自己就需要不斷去思考如何利用計算讓整個社會高效運行。
在一起銀行卡詐騙案件中,沈煒就綜合運用了與芯片、軟件、加密相關的多種技術,輔助濟南鐵路公安破案。他介紹,盡管這起案件的突破點在于芯片,但是其破解難度是極為罕見的。涉案芯片有十分復雜的保密機制——整個機制一共分為兩層,第一層是存儲芯片上被編碼過的數據,它不能被直接識別和讀取;第二層是一個專用的讀取程序,用來讀取存儲芯片內的數據,而整個機制還有兩道密碼,程序密碼和芯片密碼。如果在不知道密碼的情況下,輸入錯誤超過10次,那么程序就會自動抹去芯片里面的全部數據。
“當時情況緊急,大家都很緊張。一來是羈押罪犯的時間有限,我們必須在10天內攻破加密機制,驗證證據,否則就會因證據不足而放人。二來是犯罪分子提供的密碼有可能是錯的,如果我們完全聽信于他,輸錯了10次,那么什么證據就都沒有了,一切的努力也都將前功盡棄。”沈煒回憶道。
左思右想,沈煒的團隊最終使用了替換方法來突破密碼保護機制——將存儲芯片取下,備份數據后,寫入同類芯片,替換掉原始芯片以固定證據。整個讀卡器設備體積很小,存儲芯片僅有人的小指指甲蓋的三分之一那么大。要保證整個芯片能夠被完好無損地取下,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其間也要萬分細致才行。
為了穩妥和方便起見,在取下芯片后,沈煒等人在芯片位置焊了若干線路,連接可以放置芯片的底座,這樣可以方便技術人員對芯片進行分析和處理工作。經過整整一周復雜的反編碼破譯工作,沈煒終于完整地提取出了被盜取銀行卡的相關信息。
“犯罪團伙使用的技術正在不斷地更新換代,這需要相關技術人員也不斷反思和學習前沿的知識,才能有效地打擊新型違法犯罪。”沈煒舉例道,“例如,現在ATM機上許多盜取個人銀行卡信息的讀卡器都是由3D打印機‘量身定制’而成的。因為每個ATM機卡口的形狀都不一樣,使用模具進行生產的成本過高,也容易暴露。如果用3D打印機打印的話,一是適合小批量應用,二是可以適應ATM機不同的形狀。這也是3D打印技術成為犯罪‘幫兇’的一個實例。”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從書海中汲取養分,再在實踐中檢驗理論,這種雙向循環讓沈煒得以不斷突破個人技能閾值的上限。不斷思考和學習是沈煒始終無法停下來的兩件事,特別是為了讓計算科學更好地服務社會。
“我們在做任何項目或者進行社會服務的時候,都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因為計算機領域的知識是各行各業都會運用到的。我們的專業技術進入某一行業,也要與該領域的知識相結合,才能去服務這個行業。”對于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沈煒覺得,如果不保持學習,不掌握新知識、新態度、新理念,總有一天是要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