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羅德里克
當我1980年代中期在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開始任教時,與日本的競爭是美國經濟政策的主要關注點。當時哈佛首席日本專家以斯拉·沃格爾的著作《日本第一》,確定了這場辯論的基調。
我記得當時,就連學術界的討論都帶有某種程度的美國占據國際優勢的色彩,那樣的現狀令我感到十分震驚。美國不能讓日本主導關鍵產業,而且必須采取自己的工業和貿易對策—不僅僅因為這可能有助于美國經濟,而且因為美國根本不能屈尊第二名。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侵略性的民族主義是舊世界才有的特征—缺乏信心的社會對自身的國際地位感到不安,并因為真實存在或想象出來的歷史不公正而搖擺不定。而既富有又自信的美國精英或許看重愛國主義,但他們的全球視野卻傾向于世界主義精神。但零和博弈的民族主義并沒有走遠,而一旦美國在全球經濟圖騰柱上的地位遭受威脅,這一點就變得分外清晰。
在柏林墻倒塌為美國帶來持續30年的勝利后,現在正以更大的規模上演著類似的過程。相比1980年代的日本,中國對美國造成了更為嚴重的經濟挑戰。美國通過試圖重新宣告其全球主導地位來應對上述事態發展—美國決策者很容易將該目標與建立一個更加安全、繁榮的世界混為一談。他們認為美國領導是促進民主、開放市場以及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的核心要素,對美國有利就是對世界有利。美國外交政策目標本質為良性的看法,構成了美國例外論神話的支撐。
這樣的神話,往往導致美國決策者無視自己如何行使權力的現實。只要符合其自身利益,美國就會破壞其他民主政體,而且長期以來一直干預主權國家的內政。美國2003年入侵伊拉克,違反《聯合國憲章》的狀況明顯。
美國設計“開放市場”和“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往往主要反映的并非小國愿望,而是美國商業和政策精英的利益。而當國際規則與這些利益相違背,美國就會拒絕參與(就像國際刑事法院或國際勞工組織的絕大多數核心公約一樣)。
《聯合國憲章》等“后二戰秩序”的諸多要素,并不純粹屬于美國或西方,國務卿布林肯在這一點上并沒有說錯,但認為中國對那些真正的普世架構所造成的威脅大于美國卻遠不能確定。例如,美國決策者在中國經濟實踐中所遇到的許多麻煩,都來自普世規則并不盛行的領域—這些領域與貿易、投資和技術問題尤其相關。
根據布林肯的說法,美國“將塑造北京周邊的戰略環境,以推進我們對開放、包容的國際體系的愿景”。誰又能反對這樣的愿景?但中國和其他許多國家,擔憂美國的意圖絕非如此善意。在他們看來,布林肯的聲明聽起來像是在威脅遏制中國并限制其選擇,同時脅迫其他國家站在美國一邊。
美國信奉其自身的良性例外主義理論,中國同樣聲稱愿意建立穩定、繁榮的全球秩序—但上述秩序不能單純是由美國一家安排的。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美國越是將中國視為威脅并試圖對其進行孤立,中國的對策似乎就越能印證美國的恐懼。
面對那些想知道為什么我們應當關心美國相對力量衰落的人,美國外交政策精英往往用一個反問來回應:你是愿意生活在一個由美國主導、還是由中國主導的世界?事實上,其他國家寧愿生活在一個沒有主宰的世界里,小國能夠保持相當程度的自治,不會被逼迫選邊站隊,而且也不會在主要大國爭斗時淪為附帶損失。美國領導人越早認識到其他人不會通過同樣的玫瑰色眼鏡來看待美國的全球野心,則所有人都可以從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