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鋒
構建“中國式管理理論”是一個偽命題嗎?既是又不是。世界上的事本來就沒有是與不是,是與不是其實是一體兩面,只是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立場,才會出現是與不是。
假如我們承認管理既是一門科學,又是一門藝術,是科學和藝術的有機結合。那么,站在科學的角度來講,這個問題就是一個偽命題。科學是什么?科學就是求真,科學就是規律,科學就是常識,科學就是可復制,基于事實和數據客觀存在的就是科學。
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科學的管理規律,沒有所謂的“中國式”“美國式”之說。一門科學,不管中國人用還是美國人用都是一樣的,都是統一的規律、統一的常識、統一的客觀存在,都要產生一定的價值和效果,價值和效果應該是統一的,否則就不叫科學。
站在藝術的角度來講,藝術跟什么有關系?跟人有關系,跟文化有關系,跟情境有關系。藝術離不開人的個性,離不開人的生長環境,離不開文化和情境。中國人底層的價值信仰跟歐美國家就是不一樣,思維方式也不一樣。西方人信奉上帝,他們的信仰在本質上也不是科學;中國人不相信上帝,而是信仰“天地人合而為一”、信仰自然,這個“自然”,又很難說不是科學。
這就是文化的作用,西方形成的是“契約文化”,你要相信它;而包括中國、日本在內的大東亞文化是“恥文化”,你要知道羞恥,就是別人怎么看我。中國人跟西方人的思維方式也不一樣,西方是二元對立思維,我們是整體思維、系統思維。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中國企業的管理模式肯定有中國特色,肯定有企業自己的特色。
進一步說,什么叫藝術?藝術就是不可復制。比如書法繪畫的拍賣價格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繡品排在底層,就是因為沒人再能畫出同樣一幅畫、寫出同樣一幅字,而繡品則相對缺少這種藝術的稀缺性。所以一種藝術,一定是有獨特性和創造性的。
管理是科學和藝術兼而有之,作為科學,一定有規律性,不需要創造,按照要求做到位就行,復制就行;作為藝術,需要有創造性,需要有個性,可以有中國特色、中國模式。
就這個命題本身來說,本來就是融為一體的,正反一體兩面,沒有正就沒有反,沒有真就沒有偽,討論這個命題既有意義,又毫無意義。
管理到底是一種理論還是一種實踐?
如果管理作為一種理論,一定是有規律的,理論才有框架、概念,一定要澄清概念、澄清框架,假設系統要驗證。理論是通用的東西,大家都可以用,沒有中國模式、美國模式,如果硬要建立一個框架體系,首先就要把概念澄清,之所以有爭論,就是因為概念不一樣。理論是普適的價值體系,一定要強調結構,一定要有方法論,比如麥肯錫的方法論全世界都是通用的,是假設系統結構化,是工作方法。從這個角度講,硬要構建“中國式管理理論”,我認為沒有,哪來的“中國式管理理論”?

如果管理作為一種實踐,那一定是有個性的。德魯克的觀點就認為管理是一個實踐,不是一個理論。從這個角度來講,每個國家、每個企業的實踐都不一樣。即使是華為復制IBM的IPD(集成產品開發),它的推進方法一定是跟文化和華為的理念結合在一起的,絕對不是照搬IBM那套東西,一定有華為的特色。為什么全國企業學不到華為的IPD?為什么華為人到各地推廣IPD基本都失敗了?就是因為有特色、有個性。如果承認管理是實踐,就一定有華為模式、三一重工模式等,就一定有中國特色、中國方式。
實踐是與時俱進的,時代在變,管理也在變,作為一種實踐的管理是一盤永遠下不完的棋,永遠沒有止境,永遠達不到我們所要的理想狀態。
比如我提出企業家需要貴和雅。貴和雅是一種境界,不可企及,但它是一個方向,如果真的要求企業家都要有貴族精神,那企業活不了!如果都像宋襄公那樣,敵人渡河的時候我不打,渡完河沒排好陣也不能打,這就是“蠢豬式的仁義”。管理是敵人過河的時候就要打,沒排好陣就要打,這是一種牽引。另一種牽引就是方向規律,如前面所說。
管理作為一種實踐的時候,有各種各樣的模式,比如美國模式、日本模式;作為一種理論的時候,它就是全世界通用的,大家都可以接受。
任正非厲害在什么地方?把管理作為實踐,一是該干什么干什么,二是在不同的情境下解決問題的方案不一樣,這是他的偉大之處。比如早期也模仿,也迎合當時的市場銷售生態給回扣等,但不把這些變成一種習慣,因為這不是成功的道理,只是在特定階段不得不為的事。
從管理理論來講,要以客戶為導向,以產品為理念,這是真理,所以任正非一再強調華為要靠技術,而且真的在技術上投入。規律是一個企業的長遠發展要靠技術、靠產品,但實踐中當你還不具備技術和產品優勢的時候,要生存下去就得該干什么干什么。只是你要始終清楚方向在哪里,規律在什么地方。
為什么任正非提出灰度管理?這就是對度的把握,情景下權變,不同的情景下采用的管理方式不一樣,這是灰度。但同時,規律性的東西是唯一的,不存在灰度。比如以奮斗者為本是規律是真理,雖然不排除大家偶爾躺平一下也能讓這個企業更有活力,但總的來說要以奮斗者為本,如果不奮斗這個企業就被淘汰了。
總的來說,管理既是一門科學,又是一門藝術,是融為一體的;管理既是理論又是實踐,但是我更承認管理是一種實踐。
我不太贊成構建“中國式管理理論”,但是中國的最優實踐是有的,管理作為一種最優實踐是存在的。就像日本在豐田實踐的基礎上總結出的豐田模式一樣,中國也要總結出自己的模式。比如華為的實踐、美的的實踐、小米的實踐、OPPO的實踐,以及“專精特新”企業的實踐。我們擁有各種最優實踐,也理應總結出被世界認可的模式。
管理作為一種實踐,是對度的把握,是科學和藝術結合、理論和實踐結合的平臺。一方面,企業不能被理論忽悠,否則沒法活下去;另一方面,如果不相信理論、遵行規律,又會掉到溝里。管理是常識,要遵循基本規律,但又要有自己的個性,所謂特色。“特色”沒有普適價值,不可復制,誰也學不像,但“特色”的底層還是規律。
比如企業家各有特色,但企業家精神是一致的,不管在哪個國家的企業都是這樣。
中國企業的最優實踐亟待總結出來,這是包括我們管理學人、管理實踐界人的使命。但這些年我們的遺憾在于,對于中國企業的最優實踐持續挖掘不夠、總結提煉得不夠,這也是我們應該和企業一起努力的方向,實踐是管理理論活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