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迪揚,彭志杰
(復旦大學法學院,上海 200433)
2012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引入了全新的環境公益訴訟制度,而后出臺的若干司法文件構建起了兼具系統性和實用性的制度框架。中國的環境公益訴訟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在制度設計上突出強調了對社會共享的“環境公益”的保護,區別于環境“國益”訴訟和環境“私益”訴訟。那么,這種具有中國特色的環境公益訴訟制度可否推廣適用于國際環境治理?回顧過去的研究成果可以發現,國內學界已針對環境公益訴訟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然而,幾乎沒有學者試圖將環境公益訴訟的相關理念和制度拓展到國際層面。事實上,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涉及大量的國際法問題。因篇幅有限,本文將著重圍繞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域外管轄問題展開研究,旨在論證域外管轄的理論基礎,并針對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管轄問題及目前域外管轄制度的缺陷,探討如何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下完善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域外管轄,從而正當地擴張中國法院的域外管轄權,為全球生態環境保護貢獻中國力量。
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是環境領域內的,具有涉外因素的,屬于民事而非行政性質的一種公益訴訟。與普通環境訴訟相比,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具有三大特征:公益性、國際性和民事性。其中,“國際性”主要是指案件具有涉外因素。一般而言,其判斷標準是“三要素”理論,即符合主體涉外、客體涉外或內容涉外三項條件之一,就可將其認定為涉外案件〔1〕。根據主體涉外標準,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可以分為兩種具體情形,一是外籍主體侵犯中國環境公益或中國公民享有的區域性、全球性環境公益的案件;二是中國主體侵犯外國公民所享有的本國國內、區域性、全球性環境公益的案件。而“民事性”的內涵則較為簡單,主要是指被告方屬于私人而非公權力主體,與行政公益訴訟相區別。所以,下文將主要針對公益性特點展開詳細論述,這也是把握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基本概念的關鍵。
1.訴訟目的:保護環境公益
公益訴訟的目的在于主持社會正義、實現社會公平、維護國家和社會公共利益〔2〕。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作為公益訴訟的下位概念,其訴訟目的主要在于保護環境公益。從國際視角看,環境公益可分為三個層級,一是由一國公民共享的環境權益;二是由區域內所有國家的公民共享的環境權益;三是由全體人類共享的環境權益。環境公益具有明顯的社會屬性,應區別于環境私益與環境國益〔3〕。環境私益包括單個私人主體的環境權益,和多個私人主體(即群體)的環境權益。環境國益則主要指一個或多個主權國家對其境內環境、資源的所有權。需要特別注意的是群體環境權益和環境公益之間的區別。表面上,這兩種環境權益往往會涉及數目較多的私人主體,在特定情形下,群體環境權益和環境公益都將涉及大量潛在的權益主體。但兩者的根本性質不同,環境公益是一種社會公共利益,而群體環境權益只是多個或不特定數目的環境私益的集合。同理,環境公益還應區別于多個主權國家的環境國益的集合。雖然環境公益訴訟的重點在于保護環境公益,但通常情況下,其還能附帶保護特定群體的環境私益〔4〕。
2.訴權:限于能夠代表受害公眾的主體
由于環境公益是一種由一定區域內的公眾共同享有的權益,因此從法理上看,擁有環境公益訴訟之訴權者,僅限于能夠代表所有受害公眾的主體。逐一分析環境公益的三個層次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如果涉案的環境公益僅由一國公民共享,那么擁有訴權的主體可由該國國內法加以確定。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2017年)第五十五條將環境公益訴訟的訴權賦予“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如果涉案的環境公益是區域性質的,甚至是全球性質的,那么就需要依靠國際條約來確定訴權。如果缺乏這種條約,且涉訴各國無法在訴前形成合意的,那么只能將環境公益加以分割。各國根據國內法確定的擁有訴權的主體,只能對相應份額的環境公益請求救濟。
3.訴訟構造:強化對訴權的監督
訴訟構造,是指訴權與審判權的關系,大體上可分為當事人主義和職權主義。在現代國際社會,各國國內、國際環境訴訟一般遵循的是當事人主義,近年來也有向“協同主義”變革的呼聲〔5〕。相比于普通環境訴訟,環境公益訴訟須強化對訴權的監督。因為在保護環境公益的目的論下,當事人只是環境公益享有者的訴訟代表人,其訴訟權利應受到相對嚴格的規制,例如當事人不得隨意放棄訴訟請求,不能隨意通過調解或和解結案等。那么侵犯一國環境公益、區域性環境公益的案件在其他國家的國內法院或國際法院審理時,如何保障對訴權行使主體的監督呢?本文認為可以采取的措施包括以下幾項:第一,從國際環境義務共擔的角度出發,無論受案的是一國國內法院還是國際法院,都可令受案法官承擔對訴權的監督義務;第二,可以賦予利益相關國的檢察官等政府工作人員一定的監督權;第三,符合一定條件的國內、國際環保組織也可享有相應的監督權。具體采取何種措施可根據事前簽訂的國際條約加以確定。
與普通的環境訴訟相比,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公益性和國際性等特點反映了其對域外管轄的特殊訴求。
首先,相對于當事人的程序性權益,環境公益具有優先性,能為域外管轄對當事人程序性權益的限制提供正當性證明。主流觀點認為,環境公益作為一種優先保護的權益,須將其置于當事人的程序利益之前,為保護前者甚至可以犧牲當事人的部分程序性權益〔6〕。比如中國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就在法院依職權調查、和解、撤訴等方面,對當事人的程序性權益施加限制。在適用域外管轄的案件中,很可能對被告的程序性權益有所限制。由此可見,域外管轄與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之間具有天然的契合性。
其次,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訴訟構造強調對審判權的強化,這與起到管轄權擴張效果的域外管轄制度相契合。如上所述,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公益性要求對當事人的訴權加強監督。而強化審判權的同時,也為管轄權的適當擴張提供了合理性依據,這就為域外管轄制度的嵌入留出了足夠的空間。因此,無論當外籍主體侵犯中國公民享有的環境公益時,還是當中國主體侵犯外籍公民享有的環境公益時,中國法院均有權適用域外管轄受理案件。
再次,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國際性更是直接反映了其對域外管轄制度的需要。如果一國法律明確禁止適用域外管轄,或者對域外管轄的適用規定不清,造成國內司法機關適用域外管轄時“畏首畏尾”,那么一方面將可能導致該國對本國環境公益的保護能力下降,無法規制外籍主體侵犯本國環境公益的行為;另一方面還有可能致使該國無力規制本國主體的境外環境侵權行為,有損該國的國際地位和聲譽,降低國際社會與其開展經貿合作的信任度與積極性。
綜觀中國現行有關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域外管轄的相關規定,如何進一步消除模糊性,明確中國法院對有關訴訟的管轄權成為了當務之急。但我們同時也應當注意到,近年來以美國為代表的一些國家盲目追求狹隘的國家利益,大肆濫用長臂管轄,使其淪為打壓貿易競爭對手、干涉別國司法主權的工具,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強烈反感。美國這種適用條件高度不確定、踐踏外籍公民人權和固守單邊主義的長臂管轄制度,中國在構建相關域外管轄制度時應引以為戒。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2017年)第五十五條規定為中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奠定了基礎。那么根據中國現行法律,中國法院對兩類國際環境民事公益案件是否都享有管轄權呢?根據《民事訴訟法》(201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1999年)以及相關司法解釋,中國涉外民事訴訟的管轄權根據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以地域為基礎的管轄根據,二是以當事人合意為基礎的管轄根據,三是以國家利益為基礎的管轄根據(通常稱為專屬管轄)〔7〕。
針對上述第一類案件,中國法院理論上是能夠獲得管轄權的。首先,當中國公民享有的環境公益受到損害時,侵權事實發生地、侵權結果發生地很可能在中國境內,因此根據《民事訴訟法》(2017年)第二十八條,中國法院可根據地域管轄獲得對案件的管轄權。其次,外籍主體只侵犯財產權益,未侵犯人身權益的,雙方當事人也可形成合意,令中國法院獲得管轄權。相關的法律依據包括《民事訴訟法》(2017年)第三十四條(協議管轄)和第一百二十七條(出庭應訴管轄)。再次,如果環境侵權涉及中國不動產,或是因港口作業發生的,那么根據《民事訴訟法》(2017年)第三十三條,中國法院還可獲得專屬管轄。
上述第二類案件也是同理。因為在中國主體侵犯外國公民享有的環境公益的案件中,中國主體為被告。根據《民事訴訟法》(2017年)第二十一條的規定,中國法院可以依據被告住所地、經常居住地等,獲得以地域為基礎的管轄權。同理,在僅涉及財產權益的案件中,中國法院還可能依據當事人合意獲得管轄權。此外,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2020年)第七條的規定,中國公民或法人在境外觸犯污染環境罪、破壞環境資源罪等罪行時,中國法院對其擁有屬人管轄權。在刑事案件中,境外環境公益的救濟可作為刑事附帶民事案件處理。
即使在理論上,中國法院對上述兩類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都具有管轄權,但在司法實踐中,真正運用這種管轄權的案例卻非常鮮見。事實上,這正是由中國缺乏明確的域外管轄規定導致的,下文將結合具體案例詳細分析。
1.外籍主體侵害中國環境公益的管轄問題
一旦外籍主體侵犯中國環境公益,理論上可以交由中國法院管轄。然而,當直接侵權人是設立在中國境內的子公司時,中國法院是否還享有對外籍母公司、關聯公司的域外管轄權,中國現行法律沒有明確規定。這種域外管轄非常關鍵,因為設立在中國境內的子公司很可能沒有足夠的賠償能力,需要借助前者的經濟力量才能使中國環境公益得到充分救濟。此時有兩種替代方案,但都不甚理想。替代方案一是由國際法院、國際仲裁法庭管轄,但這種管轄范圍較窄,且弱勢國往往會遭到強國壓迫。比如在1938年特雷爾冶煉廠仲裁案中,美國和加拿大政府同意將案件提交給“國際聯合國委員會”協調解決〔8〕。但美國對加拿大政府施壓,迫使其簽署“特別協議”,約定仲裁庭除適用國際法和慣例之外,須適用美國相關法律和判例。替代方案二是由被告所在國的國內法院管轄,但很可能出現證據采集不便、原告起訴成本高昂、法院可能偏袒被告等情況。比如在1988年法國訴阿莫科·卡迪茲原油泄漏案中,由于原告法國簽署了《國際油污損害民事責任公約》,而該公約規定的損害賠償責任限額過低,為了規避該公約的適用,這才不得不交由被告所在地法院——美國伊利諾伊州北區地區法院管轄〔9〕。不僅如此,被告所在國的國內法院還可能基于“不方便法院”原則拒絕管轄。比如印度博帕爾毒氣案,由于印度缺乏域外管轄的規定,印度法院對美國聯合碳化公司沒有管轄權,印度政府只能向美國紐約南部聯邦地方法院提起索賠訴訟,但該法院以“不方便法院”為據駁回起訴,美國聯邦上訴法院維持了上述裁決〔10〕。由此可見,對保護中國環境公益而言,適當賦予中國法院域外管轄權是最優的選擇。
另一方面,域外管轄制度模糊還會導致中國和解談判能力大幅下降,環境公益救濟嚴重不足。根據以往經驗,庭外和解是解決國際環境糾紛的主要手段之一。比如1974年澳大利亞、新西蘭訴法國核試驗案,1989年瑙魯訴澳大利亞含磷土地案等。在和解談判中,域外管轄是一個重要的談判籌碼,如果缺少這一制度支持,被告很可能會肆無忌憚地壓低賠款數額。比如2011年發生于中國渤海的康菲漏油污染案,僅部分養殖戶的索賠訴請就高達約14.5億元。但由于中國當時綜合國力相對較弱,同時缺乏域外管轄這一談判籌碼,康菲與中國達成的和解協議中,所有養殖戶僅能分得3億元左右〔11〕。反觀美國墨西哥灣原油泄漏案,在和解談判后,英國石油公司同意創建一筆200億美元的基金,專門用于賠償漏油事件的受害者〔12〕。這樣的談判結果當然與美國強大的綜合實力密切相關,但美國的域外管轄制度(又稱長臂管轄制度)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可見完善的域外管轄對中國環境公益的保護與救濟尤為關鍵。
2.中國主體侵害境外環境公益的管轄問題
隨著“一帶一路”建設的逐步推進,“中國企業走出去”已從口號變成了現實。然而,跨國投資與環境保護之間的矛盾日益凸顯,部分“走出去”企業沒有承擔起國際環境保護責任。比如緬甸密松大壩項目因環保問題被當地政府叫停〔13〕,特羅莫克銅礦項目因銅礦廢棄物污染當地湖泊被當地政府叫停〔14〕,首鋼集團的Hierro鐵礦因違反秘魯環保法規先后受到過四次巨額罰款〔15〕等等。更嚴重的是,部分企業的不當經營行為還將致使其他中國企業遭受東道國人民的抵制、國際社會的質疑〔16〕。比如2010年中方投資的蘇丹麥洛維水電站被當地環評認定不合格,導致中國公司受到多方指責。甚至此后多年,中國企業修建國際水電站的項目都被認為缺乏社會與環境成本考慮〔17〕。
因此,在東道國環保法制暫不健全的階段,為了有效規制中國企業的域外經營行為、保護國際環境、維護中國企業的國際聲譽,有必要明確中國法院的域外管轄權。但仍存在以下疑問:首先是“社會公共利益”的界定問題。作為中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基礎條款,《民事訴訟法》(2017年)第五十五條規定的“社會公共利益”僅指中國社會的公共利益,還是可以擴張理解為國際社會的公共利益,在法理上未有定論。其次是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問題。很多在境外污染環境的主體,并不具有中國國籍,但它的實際控制人為中國公民或法人,或者與中國籍自然人或企業存在關聯關系,那么在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可否刺破外籍子公司的面紗,追究中國企業及其經營管理者的賠償責任,相關制度并未給出明確的答案。再次是原告資格問題。中國環保組織的駐外機構、外國相關環保部門、檢察院是否具有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原告資格,也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
總之,“一帶一路”應當是造福各國人民的發展之路,絕不能重走部分西方跨國公司的全球化污染之路。雖然目前國際法和中國國內法并未禁止中國法院的域外管轄權,但由于中國域外管轄制度尚不明確,中國法院在行使域外管轄權時顯得過于謹慎〔18〕,目前還未起到對中國企業域外污染行為的制約作用。
隨著中國綜合實力的提升,以往法院行使域外管轄權時過分謙抑的做法,可能無益于國際社會中大國責任的承擔〔19〕。美國法院擁有相對更為廣泛的國際管轄權,重要原因之一在于美國國家實力、經濟地位居世界之首,使其在國際民事訴訟中有能力以效果原則和自愿服從原則主張管轄權。但若依托目前尚不完善的域外管轄制度,盲目擴張域外管轄權,則無異于美國的司法霸權行徑。對此,應當貫徹“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倡議〔20〕,反思并修正中國現有的域外管轄制度,這樣才能在國際環境問題上承擔大國責任時,贏得國際社會的認可和支持。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由中國共產黨在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主題下首先提出、倡導并推行的一種國際主義的價值追求和基本行為邏輯〔21〕。在域外管轄制度的修正問題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論框架所提供的指導要點如下。
1.以人類長遠共同利益為終極追求
所謂環境公益,是包括國際環境重大風險的防控所帶來的積極效果或增益現象,其必須以人類整體的共同、長遠及利益為基礎。當今全球聯系空前緊密,各國命運休戚與共,在環境問題上更是如此。一個國家在其國內環境治理上取得的成績將惠及周邊國家甚至全球,而發生在一個國家內的環境問題也很難被地理意義上的國界所阻擋。所以,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論框架下,環境公益案件的域外管轄不能僅僅服務于某個國家或某方勢力,而應體現對人類長遠共同利益的保護或追求。
2.以人權保障為核心理念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論堅持以人為本,在國際環境法治建設以及域外管轄的適用上,應當把人權保障放在核心和關鍵的地位,而經濟建設只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手段。這里的人權保障有兩方面的內涵:第一,環境問題爆發地居民的人權應當得到保障,引發環境問題的企業及其母公司有責任立刻停止侵害、恢復原狀、賠償損失。第二,受到域外管轄的企業經營者、責任人的人權也同樣需要保護。這意味著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下,域外管轄須增設有效的救濟渠道或異議機制。
3.以共商共建共享為治世方針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論倡導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體現了對多元主義的認同,以及對協商秩序的追求。多元主義指的是對多元理念、價值、行為的包容〔22〕。協商秩序則是對單邊主義的反對,對雙邊、多邊平等協商范式的支持。在這一理念的指導下,域外管轄不能僅僅是單純的國內法制度;而應在平等協商的基礎上,遵循多元、包容的價值導向,將其適用條件、方式、效果等詳細而有變通地規定在雙邊、多邊條約中,使其成為國際條約法的一部分。
1.確立“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論要求調整域外管轄的立法宗旨,從單純保護國內利益轉變為保護人類長遠共同利益。在域外管轄的適用條件上,應確立“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以替代“最低聯系”標準。“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的內涵及與“最低聯系”標準的差別如表1所示。
由表1可知,相比于“最低聯系”標準,“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明顯提高了域外管轄的適用門檻,在原告主體資格、受案法院資格、案由限制、案件嚴重程度方面均提出了較高要求。特別是受案法院資格的限制,可以有效避免中國法院成為世界司法機構,體現了對各國司法主權的尊重。此外,“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還為國際條約細化上述要求留有制度空間,為平等協商機制的植入奠定了制度基礎。

表1 “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與“最低聯系”標準區別對照表
以“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作為域外管轄的適用條件,其法理基礎有二:一是“人類共同利益”原理。“人類共同利益”即不能歸屬于特定主體的、由各國際社會成員所共有的利益〔23〕。其又可具體分為國家間的共同利益與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前者通常蘊含在多邊、區域合作中;后者不是所有個人利益的簡單相加,而是指人類作為整體的生存與發展,以及人類文明延續與繁榮的相關利益總和〔24〕。“人類共同利益”原理改變了以往“自利”的國際行為模式,賦予了各國維護人類共同利益、促進國際合作的義務。同時也為域外管轄制度論證了合理性,這是“最低聯系”標準不足以支持的。
二是條約下的國家司法主權讓渡論。相互依存是當今世界的基本特征,在國際環境問題上,依存的特性更為凸顯。在此背景下,國家環境公益的構成要素和獲取方式發生了重要嬗變,國際合作和主權讓渡成為增進國家利益的必要手段〔25〕。如果國家固守主權的絕對完整,則不利于包括環境公益在內的國家利益的增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倡導各國在國際條約中細化落實作為域外管轄適用條件的“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實質上是借助了國際條約法的平臺,在平等協商的秩序下,穩步推進成員國司法主權的相互讓渡。
2.尊重和保障人權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論立足于以人為本的核心價值立場,尊重和保障人權是其基本價值取向〔26〕。在該理論的指導下,設置域外管轄制度的國家應在其國內法層面確立正當程序制度,同時適用于本國主體和外籍主體,以防范域外管轄的濫用風險,為國內外公民的人權提供平等的尊重和保護。在國際法層面,應借助國際條約法強化域外管轄的反制規則。在適用域外管轄之前,各國可在條約中約定針對檢察院、行政機關域外管轄權的異議機制,以及管轄異議成立后,上述機關對其行為所造成損失的賠償義務。
3.以平等協商為基礎的多邊主義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論提倡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模式〔27〕。在其指導下,應嘗試在平等協商的基礎上,將域外管轄制度引入多邊國際條約。除上文提及的正當程序原則外,條約中還可詳細規定域外管轄的適用情形和法律效果,加強該制度的確定性和約束力,盡可能降低政治因素的干擾。此外,還可在條約中落實以國際禮讓原則為基礎、以不方便法院原則為例外的國際重大公益案件管轄規則,并詳細約定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的考量因素和典型情形,以便日后處理管轄爭議時有法可依。這同時伴隨著域外管轄的性質從一種單邊管轄制度向雙邊、多邊制度的轉化。
基于上文對以往案例中管轄問題的梳理,適用域外管轄之學理論證,以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下域外管轄的修正,下文將論述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域外管轄的具體制度設計。域外管轄的實施程序如圖1所示。

圖1 域外管轄實施程序圖
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指導下,應在域外管轄制度體系中確立“人類長遠共同利益原則”的指導原則地位〔28〕。這將從根本上糾正過去域外管轄一味追求本國利益的缺陷,對域外管轄在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規則中的具體制度設計也會產生重大影響,主要可以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適用條件。以往域外管轄以“最低聯系”為標準,不確定性較強,司法機關的自由裁量空間較大。修正后的域外管轄將確立“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這意味著該制度以人類共同利益、長遠利益為終極追求,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為保護一國權益而損害他國司法主權的現象。
二是適用范圍。以往域外管轄的宗旨在于保護本國利益,其沒有明確的適用范圍,而修正后的域外管轄以“人類長遠共同利益原則”作為其指導原則,在國際環境領域只能適用于環境公益受損或面臨嚴重威脅的案件,對主要保護私益的案件則不可適用。這也有利于避免部分國家追求國內個別企業或個人的利益,利用域外管轄侵犯他國司法主權的不當行徑。
三是制衡機制。“人類長遠共同利益原則”秉持以人為本、人人平等的價值理念,這不僅要求保護國際環境公益和原告方的國內環境公益,也要求兼顧被告方的相關權益,也就意味著須對域外管轄設置有效的制衡機制。美國憲法規定的正當程序制度起到了較好的制衡作用,但其只保護美國公民,無法保護外籍企業或個人,“人類長遠共同利益原則”要求對其適用范圍進行補充和完善。
1.國內法層面
第一,“社會公共利益”在國際層面的內涵拓展。根據中國現行法律規定,只有在“社會公共利益”受損的情形下,才能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尋求相應的救濟。但在“社會公共利益”內涵和外延的問題上,國內學界尚未統一認識。由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2014年)將適用范圍限定于中國領土及其管轄的海域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2014年修正)第三條。,這似乎暗示了該法第五十八條中的“社會公共利益”并不具有國際層面的內涵。然而,如果將“社會公共利益”的內涵局限于中國國內的公共利益,就無從規制中國公民和法人在境外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等有損國際環境公益的行為。基于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角度,筆者認為“社會公共利益”的內涵應當在國際法層面加以拓展,使其不但包括中國社會的公共利益,也涵蓋國際社會的公共利益。因此建議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2014年)第三條“適用范圍”中增設對中國公民和法人的屬人適用,明確污染域外環境、破壞全球生態等行為的違法性;此外還可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2020年)等法律文件中,明確“社會公共利益”在國際法層面的內涵,以便疏通中國法檢機關對損害國際環境公益者的管轄障礙。
第二,“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的確立。一起國際環境糾紛案要達到“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則必須同時符合下列四個條件:首先,原告具有法律規定的“環境公益訴訟原告主體資格”。本文認為可將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2017年規定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原告主體資格進行適當擴張;此外還須在現行規定的基礎上,將“一定資質”的門檻適當降低。其次,受案法院必須是受害群眾聚居地或被告所在地中級以上人民法院。再次,案由只能是環境民事公益侵權糾紛,在特殊情況下,比如東道國政府與外籍企業之間存在合同關系的情況,也可以是環境民事公益合同糾紛。最后,在案件嚴重程度上,可以從人身傷亡、財產損失、風險級別等角度入手設置具體的標準。
第三,“刺破公司面紗”的制度支持。“人類長遠共同利益原則”還要求在適當情形下為“刺破公司面紗”提供制度支持。這里的“適當情形”主要有兩類,一是因外籍母公司的違法指示或不當監管,導致中國境內子公司或關聯公司損害中國環境公共利益的,外籍母公司也屬于中國法檢機關的域外管轄對象;二是因中國公民或法人的違法指示或不當監管,導致其位于境外的關聯公司損害國際環境公共利益的,中國法檢機關也可就中國公民或法人設立的境外實體適用域外管轄。這種制度設計與美國《綜合環境反應補償與責任法》(1980年)中的追責制度較為相似,其將環境侵權責任擴大到“其行為對違法行為的發生或其損害后果的擴大都做出了貢獻”的主體身上,使其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從而約束境外關聯公司的行為〔29〕。具體而言,可在相關司法解釋中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2020年)第一千二百二十九條中的“侵權人”,以及第一千一百六十九條中的“幫助侵權”采取相應的擴大解釋,將侵權損害賠償責任落實到所有對侵權行為或損害結果做出了貢獻的主體之上;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2014年)第六章中明確幫助侵權、間接侵權者的法律責任。
第四,構建正當程序制度體系。正當程序制度源于自然公正原則,其要求國家機關做出決定剝奪公民的生命、自由或財產時,必須遵循正當的法律程序〔30〕。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2017年)第一百二十七條的規定,人民法院對當事人提出的管轄異議進行審查后,認為異議成立的,應裁定將案件移送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這一規定默認了中國法院具有管轄權,不能起到制衡域外管轄的作用。而且實踐中確有法院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拒絕受理案件的情況,應當在《民事訴訟法》(2017年)中加以補充規定〔31〕。因此建議將上述條款修改為:“異議成立的,裁定本法院不具有管轄權,或裁定將案件移送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同理,人民檢察院具有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原告資格。但被告可否對檢察院的起訴行為提出管轄異議,異議成立后又將如何處理,現行法律還沒有明確規定。對此,筆者建議在條件成熟時出臺《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公益訴訟規則》,并在審查起訴階段增設域外管轄的異議環節。異議的受理主體可以是作為原告的人民檢察院,審理主體可以是上級人民檢察院。
2.國際法層面
長期以來,為解決各國的管轄權沖突,國際社會曾付出過諸多努力,比如1928年《布斯塔曼特法典》、1954年《民事訴訟程序公約》、1965年《協議選擇法院公約》、1980年《國際司法救助公約》、2005年《協議選擇法院公約》等〔32〕,但上述立法工作均因簽署國家數量不多、大國之間未達成共識等原因而收效欠佳。2017年中國簽署《協議選擇法院公約》,但該公約將侵權之訴的管轄問題排除在外,因此并不能解決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的管轄問題①參見《選擇法院協議公約》(2005年)第二條。。
對此,筆者提出兩點建議:首先,在國際多邊條約中增設域外管轄條款,將其正式引入國際條約法,以提升其合法性、確定性與強制力。其次,正當程序等制衡域外管轄的機制也應脫離國際軟法的范疇,成為具有強制約束力的國際條約法,真正發揮其制衡效用。具體而言,規定域外管轄及其制衡機制的相關條款應包含以下內容。
第一,明確“人類長遠共同利益”原則的指導地位,將維護人類長遠共同利益確認為實施域外管轄的終極目標。同時重申尊重國家主權和不損害國家管轄范圍以外的環境原則、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可持續發展原則、國際環境合作原則等國際環境法基本原則。
第二,確立“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作為域外管轄的適用條件,該標準的具體細化方案可在平等協商的基礎上,由條約成員國共同決定。成員國可以考慮的因素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幾項:本國環境問題嚴重程度、本國公民環保訴求、本國環境法制發展狀況、主要外資企業的環境風險級別等等,從而綜合決定司法主權讓渡的程度和范圍。
第三,明確跨國企業母公司對其境外實體可能引發的環境風險之管理、控制義務,以及環境風險實際發生或對東道國環境公益產生嚴重威脅時,東道國可對母公司適用域外管轄。
第四,規定各國均須在其國內法中設置多元化的域外管轄異議機制。除了法院有權審查管轄異議之外,行政機關、檢察機關也應具有受理、審查域外管轄異議的職能。各國可自行決定異議程序以及具體審查方案,但須告知被管轄者異議權利和途徑,并留出足夠的時間。
第五,當一國法院依照條約規定對其他成員國主體實施域外管轄后,應及時通知被管轄者及其國籍國政府。其他成員國原則上應遵循國際司法禮讓原則,不得實施無理由的反制措施。當具有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原告資格的主體主動向其他成員國法院(也即被告所在地法院)起訴時,該法院原則上應受理案件,不得隨意以“不方便法院”為由拒絕受理。至于可以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的例外情況,可由成員國協商確定。在這一問題上可以考慮的因素有:原告的訴訟成本、涉案證據的獲取難度、兩國實體法的實質差異等等。
總而言之,無論是適用于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司法實踐,還是作為和解談判的重要籌碼,域外管轄對中國國內、國際環境公益的保護作用毋庸置疑。筆者認為,中國現有的域外管轄制度須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下加以修正。在國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適用修正后的域外管轄制度,必須做好三方面的工作:一是明確中國司法機關的域外管轄權,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等相關法律制度銜接,拓展“社會公共利益”在國際層面的內涵,確立“人類長遠共同利益”標準作為觸發域外管轄的必要條件,并對“刺破公司面紗”提供制度支持。二是對域外管轄進行適當限制。適用領域上,應將其限制在危害國際、國內環境公益的案件中,盡量排除私益保護案件適用域外管轄。同時還應注重在國際、國內法兩個層面,構建針對域外管轄的異議機制。三是在平等協商的基礎上,將域外管轄制度引入國際條約法,提升其合法性與強制力,有效避免域外管轄的濫用。只有同時做好上述工作,才能既為全球環境問題的緩解貢獻中國法治力量,又能兼顧他國司法主權、環境主權的尊重與保護,引領國際環境法治體系的根本性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