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國境的逆行
——一名婦產科醫生的援非手記

■文／岳華

五星紅旗飄揚在姆祖祖上空

2020 年9月26 日，我告別懷孕6個月的妻子，告別白發蒼蒼的父母，告別生我養我的祖國，赴萬里之遙的非洲，開展為期1 年的援非工作。目的地是位于非洲東南部的馬拉維，號稱非洲的“溫暖之心”。這里艾滋病高發，各種傳染病肆虐，眾多的病號常常迫使醫務人員超負荷運轉。

醫療隊首先抵達的是位于馬拉維首都利隆圭的駐地——一棟聯排二層小洋樓。外觀看起來還不錯，但里面年久失修：天花板泡水開裂，地板磚松動斷開，紗窗上掛滿蜘蛛網；水電時常出現故障，水質很差。我看見蟑螂在房間囂張地爬過，打開廚房里放碗筷的木頭柜子，無數只蟑螂爬出來；晚上睡覺能聽見老鼠跑動，還會有跳蚤，咬得人睡不著覺。屋外，漫天飛舞的白蟻、大如蘋果的蝸牛、趴在蚊帳上和你深情對望的小蜥蜴，以及會悄悄爬進下水道的非洲特產——劇毒蛇黑曼巴……

這樣的居住環境很難讓人靜下心來工作和生活。最終隊長拍板，向國家申請經費修繕房屋，維修的任務則交給了我。在房子前閑置的小塊土地上，我們播下從國內帶來的蔬菜種子，希望有個好收成，改善一下伙食。

來這里三四天了，每天都在刷新我對貧窮和落后的認知。在駐地吃完飯，看見一名非洲婦女手里端著臉盆站在食堂門口，我問隊里的廚師這是干嘛，廚師悄悄告訴我，有時隊員吃剩的飯菜倒了可惜，就會給她們。怕來晚了沒有，所以她早早就來排隊。我不禁愕然。

本次中國醫療隊援助的是兩家醫院：位于首都利隆圭的卡姆祖醫院和位于馬拉維第三大城市姆祖祖的姆祖祖中心醫院。姆祖祖中心醫院一度關閉，現在要重新啟用。2020 年10月2 日，我跟著隊長一行7 人作為先遣隊，到姆祖祖駐地實地考察并進行徹底消殺。

利隆圭和姆祖祖相距400 多公里。馬拉維沒有高速公路，僅有的一條鐵路線也不通往姆祖祖，我們只能乘汽車走國道。說是國道，卻是一路坑坑洼洼。如今正是旱季，到處是火燒后留下的焦土，有的地方枯草還在燃燒，濃濃的草木灰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到了停車吃飯的時間，我走進馬路對面的村莊，一間間茅草屋里家徒四壁，連個床板都沒有。有人在燒火做飯，一個大汽油桶改裝的爐灶上煮的是當地人常吃的西瑪。煮好了，大家一起圍坐在地上，用手抓起捏成團兒，一口一口吃掉。就連這個看似簡單的食物，有些人也未必能吃得上。征得隊員同意后，我將隨身帶的食物分給當地人一些，沒想到幾個小孩馬上圍上來繼續要，一會兒十幾個不穿鞋的孩子也跑了過來……

一路顛簸，趕到姆祖祖駐地已是下午3 點多。大家馬不停蹄地開始對駐地進行全面消殺。廚房里的案板、灶臺和桌子上都是老鼠屎，如同一袋黑米被倒在了地上。徹底打掃一番后，我燒上一鍋水，煮上從利隆圭帶過來的面條給大伙當晚餐。第二天一早，我們找到一面嶄新的五星紅旗舉行了升旗儀式。五星紅旗飄揚在姆祖祖的上空，是我們對偉大祖國71 歲生日遲到的祝福。

掌聲讓我體會到醫者的快樂

后來，我被分配到馬拉維最大的公立醫院卡姆祖中心醫院。馬拉維實行全民免費醫療，但純屬烏托邦式的。這里大部分人沒有交通工具，看病需要步行幾個小時到醫院，先排號，輪到了才能看，輪不到只能再步行回家，第二天接著來。查個CT，通常需要提前兩個月預約，CT 機子還經常壞，一旦壞了零件也不好買，需要等待更長的時間。有的病人運氣好，只需要做簡單的檢查醫生就能直接開藥；但病人拿著處方去藥房拿藥，也許會被告知沒有藥，過段時間再來。住院病人的病歷上經常會寫上一天吃兩頓飯還是三頓飯，住的是茅草屋頂的房子還是鐵皮屋頂的房子。后來我才知道：一天吃三頓飯，住鐵皮屋頂房子的病人是有錢人。

我的主要工作是手術和查房。這里的基礎設施和設備很差：手術器械設備都是最低配，很多手術鉗牙口已經夾不住東西；婦產科手術間的兩個無影燈只有一個能亮，還經常發生光線偏移的情況，需要有人手扶，手術才能繼續。我發現當地醫護人員消毒不嚴格、縫合粗糙，手術操作和術后使用抗生素也不規范。但他們很好學，我樂意將自己的醫學知識和手術技巧與他們分享。

2021 年4月8 日，我在這里第一次走上手術臺。麻醉完畢，我嚴格按照在國內接受的教育一步一步操作：刷手、消毒、穿上手術衣上臺。我能感受到當地助手詫異和不解的目光。當我縫完最后一針，周圍響起陣陣掌聲，連坐在凳子上觀摩的護士和醫生也站起來鼓掌。助手告訴我：“他們認為你做的手術是教科書級別的，特別棒！所以為你鼓掌。”說完他也用拳頭與我互碰，以示友好。在異鄉他國，我體會到作為醫生純粹的快樂。

與此同時，風險無處不在。由于當地很多病人入院時拒絕檢查艾滋病，手術存在極大隱患。我的隊友曾經在搶救一名窒息的新生兒時不小心扎得自己鮮血直流，惶恐中緊急服用艾滋病的阻斷藥，所幸無礙；我也曾在明確得知病人有艾滋病史的情況下，如履薄冰地完成手術：穿著厚厚的隔離衣，戴兩雙手套和防護面屏。卻在全情投入手術操作后，一度忘記病人的艾滋病病史，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后怕。

食物和口罩都是奢侈品

新冠疫情的陰霾籠罩馬拉維。有時剛做完手術的病人，第二天我去查房的時候發現其發燒，卻只能在檢測為新冠病毒陽性時，才會被轉入隔離病房。而此時病人已經傳染醫院一圈。加上圣誕節期間人員流動增加，2021 年元旦剛過，新冠疫情越來越嚴重，新增病例從一天幾例，迅速發展到一天超過1000例。據國外統計機構發布的數據，全球疫情增速最快的10 個國家中，非洲占了8 個，其中馬拉維排名第一。當地政府也在2021 年1月12 號宣布國家進入災難狀態，實施了學生放假、停止集會等一系列措施，但效果并不明顯，新增病例仍迅速增長。原因是當地人防疫意識淡漠，外出戴口罩的人少之又少，當然，也可能是他們買不起口罩。一個口罩賣四五塊人民幣，相當于當地人半天的工資。同時，馬拉維不具備大面積做核酸檢測的條件，測核酸也不是住院病人的必檢項目；門診不設立分診臺，發熱病人和非發熱病人在一個通道；醫護人員也只是戴普通外科口罩，導致整個國家醫務人員感染近千人。而我們即使將從國內運來的防疫物資全部捐出也只是杯水車薪。在馬拉維的醫院里，穿防護服上班會被視為異類，所以我們也只是戴上N95 口罩繼續工作。

2021 年8月13 日，卡姆祖醫院的醫生群里發了一條消息：剛出生不足1個月，名叫普蕾茲的女嬰，媽媽被查出來感染新冠病毒，在醫院的隔離病房治療。現在，女嬰和奶奶就住在醫院門前的樹底下，急需衣服、毯子、尿布和嬰兒奶粉。

隨著馬拉維第三波新冠疫情發展，被傳染的孕產婦越來越多，新生兒如果被確認沒有被感染便會讓其回家。但由于當地生活物資匱乏，新生兒主要靠母乳喂養，回家后沒有奶粉可能會餓死。這位奶奶也是走投無路，才帶著孫女住在醫院的樹底下，希望孩子可以就近吃到母乳，而她也能得到醫院免費的陪人餐。但現在屬于馬拉維的涼干季，是一年中溫度最低的時候，孩子更是無法進入隔離病房。得知此事，隊員們紛紛慷慨解囊。在消息發酵之下，院方對這祖孫二人進行了安置。

歷經內戰和熔斷的歸途

馬拉維的疫情逐步穩定，我們回國的期限臨近了。

回國須經過滿56 天的隔離。2021年11月13 日，我們進入第一站馬拉維的21 天隔離期。隔離的日子雖然枯燥乏味，但每個人的內心是雀躍充盈的。閑時還會將行李箱取出來擦干凈，準備裝回這一年的收獲。

之后接踵而來的消息讓人提心吊膽：回國中轉的兩個國家，一個內戰，一個航班熔斷！

最終，在歷經3 次飛機熔斷，我們在馬拉維度過了兩個春節之后，2022 年2月12 日，終于踏上了祖國的土地。

國雖有界，醫者無疆。1 年零4 個月的醫療援助，播撒的是愛之火種，傳遞的是心之友誼。如果祖國再次召喚，我必收拾行囊，再踏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