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建筑構件中魚龍形雀替的圖像學研究

張 赟

受藝術史理論的影響，從20 世紀40年代起圖像學逐漸應用到建筑批評領域，對建筑的象征意義以及形式內(nèi)涵加以分析[1]。將雀替這一中國建筑構件進行圖像學研究，不同于傳統(tǒng)美術作品的圖像學研究，且又因為雀替只是中國傳統(tǒng)建筑中的一小部分，因此也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建筑圖像學研究。類比潘諾夫斯基（Erwin Panofsky）的圖像學研究，對魚龍形雀替進行基本形式的前圖像志描述、圖案的人文含義和魚龍形雀替所構建的地方區(qū)域意義的圖像志分析及時代背景下魚龍雀替發(fā)展下民族審美取向的變化和其社會價值的圖像學解釋。

1 雀替構件的用與美

1.1 雀替在建筑中的作用

雀替常見的別稱有“角替”“替木”“綽幕枋”等，是置于傳統(tǒng)建筑中梁或闌額與柱交接處的下部的構件，也常用于柱間作為一種純裝飾性的藝術作品。雀替在中國建筑構件中成熟時期較晚，是通過柱頂上的橫木變化發(fā)展起來的。橫木一方面發(fā)展成為結構復雜斗拱，另一方面又變化成為“復棟”或“替木”，除了具有一定的承重作用外，還能削減梁、枋的間距或是增添梁頭的抗剪能力[2]。雀替的功能主要包括以下：結構作用、裝飾作用以及擴大空間的作用。雀替的雛形可追溯至北魏時期，在宋代時根據(jù)李誡《營造法式》上的記載“雀替”只是作為“闌額”中的一部分：“檐額下綽幕枋，廣減檐額三分之一，出柱，長至補間，相對作楮頭或三瓣頭”。元代以前雀替構件大多用于房屋的內(nèi)檐，明代之后雀替才逐漸普及，在構圖上也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在清代，雀替發(fā)展成為一種風格獨特的構件，普遍用于外檐額枋下，其工藝紋飾的多樣性極大豐富了中國古建筑形式。

1.2 雀替紋飾的多樣性

雀替原是由力學而來的構件，因其可不受其他建筑構件限制，紋飾能夠較為肆意地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所以雀替呈現(xiàn)出更為豐富的類型和富于變化的圖案。雀替的紋飾以傳統(tǒng)中國文化為主流，多為有吉祥寓意的圖案雕刻。但由于中國幅員遼闊加之時間推移，并且各個地方的氣候地理條件、民俗習慣的差異以及在封建勢力統(tǒng)治下的政治影響等多種因素，導致呈現(xiàn)出來的雀替的工藝及其裝飾紋案也有了明顯的區(qū)別。例如藏式雀替的形制主要沿襲北方地區(qū)的雀替形制，在圖案內(nèi)容上以藏傳佛教相關的植物紋飾、動物紋飾和法器圖案為主[3]。其雀替木雕主體所刻為佛教經(jīng)變故事《水獸祥瑞圖》中的水牛王，整體色彩濃烈明快，呈現(xiàn)出了濃厚的藏族區(qū)域文化特色。

2 魚龍形雀替的圖像學研究

2.1 魚龍形雀替前圖像志描述

圖像本體分析的闡釋行為主要表現(xiàn)為類形式分析（pseudo-formal analysis）[4]。由于我國古建筑大多為木建筑和石建筑，魚龍形雀替跟隨建筑種類以木雕石雕為主。總體以浮雕和圓雕為雕刻手法，通過各個角度形態(tài)結構的空間變化，使整個魚龍形生動而富有極強的立體感。

明代的魚龍形雀替（圖1）主要雕刻手法為浮雕，整體造型呈現(xiàn)S 形。龍頭雕刻為淺浮雕，龍嘴為鏤空雕，是整個雕刻部分中最具有立體感的一部分。魚身部分用浮雕雕刻出了魚鰭，背部有大部分半圓狀線刻，細致地刻畫出了魚鱗部分。魚尾部分上揚內(nèi)卷，跟傳統(tǒng)魚紋中魚尾的表現(xiàn)方式一致，顯得魚尾靈動又富有生機。整體來說魚身和魚尾的部分的占比較多而龍頭的部分則較少。以現(xiàn)藏于廣東省博物館的清代魚龍紋雀替為代表（圖2），可以看出整體的雕刻手法由浮雕變?yōu)閳A雕，圓雕手法相比于浮雕，通過在雕件上的三維表現(xiàn)使整體上更具有立體感，通過多方位、多角度的雕刻，使魚龍形造型更為靈動、栩栩如生。龍頭的眼神帶著威嚴的氣勢、額頭飽滿、嘴微張，能看到雕刻的牙齒，龍須采用鏤空雕和高浮雕的結合手法，整個龍頭顯得氣勢磅礴。魚身大多以分叉式內(nèi)卷或是上卷進行收尾，魚身的腹部填滿了細密陰刻線組成的網(wǎng)格紋，表現(xiàn)出魚鰭和魚尾的真實感和靈活性。發(fā)展到清晚期光緒元年（1875 年）重修的揭陽關帝廟前廳梁下木雕（圖3）可看出，整個魚龍形雀替構圖更加豐富，弱化了魚身，僅保留一點魚尾造型，從龍頭的雕刻演化為以龍頭龍身為雕刻主體。龍頭上的犄角更為明顯，龍須數(shù)量更多、更豐富。龍身附近還雕刻了龍臂，龍臂十分有力，爪里還握有一個四方帶線刻的東西。龍口微張似在吞吐云霧，旁邊輔以花卉藤枝，增添了雀替構件的節(jié)奏與韻律以及視覺上的層次。

圖1 明木雕魚龍紋雀替（圖源：廣西民族博物館）

圖2 清代魚龍紋雀替為代表（圖源：廣東省博物館）

圖3 揭陽關帝廟前廳梁下魚龍形雀替木雕（圖源：潮州木雕博物館）

2.2 魚龍形雀替圖像志分析

雀替中“雀”是綽幕的綽字，至清代訛轉為雀[5]。相傳與孤寡老婦人相伴的雀鳥化作木鳥支撐住要倒塌的房屋，便是雀替的由來，說明雀替含有守護房屋安全的意味。魚龍形紋案的母題分別是魚紋與龍紋，這兩類紋飾均可追溯至新石器時代。自古以來不僅作為氏族圖騰進行使用，且魚紋和龍紋也被分別應用到陶器瓷器、玉石紋樣、服飾刺繡等生活的各個領域。從表意的角度看，魚龍結合的魚龍形圖案來源有4 個：一是通過單純疊加魚紋和龍紋各自的寓意來表達的象征意義。二是鰲魚，魚龍形雀替在潮汕許多地方又被稱為鰲魚雀替。鰲魚相傳為龍生九子之一，又名鴟吻。常被放置于古代建筑的屋脊之上手持寶劍，起到古代避雷針的作用。傳說鰲魚能夠噴水而討厭火，因此將其用作房上建筑構件，借鰲魚克火之意用以保護木構建筑[6]。三是摩羯魚，鴟吻和摩羯魚之間有很強的關聯(lián)性，摩羯魚作為古印度神話中的動物，隨佛教一起傳入中國，形成中國化的龍首魚身圓雕摩竭魚。四是魚化龍的形象來源于鯉魚躍龍門的傳說。這也是魚龍形雀替所蘊含的最為常規(guī)的意義。魚龍形雀替形象為翻卷騰躍龍首魚身，象征由魚向龍的轉化，也代表“獨占鰲頭”用來激勵人逆流而上，一朝成名成為位高權重者。

魚龍形這類獨具特色的雀替流行于東南沿海一帶，魚龍形雀替以潮汕木雕為基礎，形成的建筑構件體現(xiàn)了潮汕建筑獨有的特色。揭陽關帝廟前廳梁下木雕中（圖3）龍口微張，吞云吐霧旁邊還輔以蓮花形成完整構圖，意喻口吐蓮花。據(jù)考證早在河南洛陽龍門古陽洞、河南鞏縣石窟寺的北魏佛龕上，就出現(xiàn)了口吐蓮花的龍的形象[7]。這也說明佛教傳入中國后對我國民間文化有深刻影響。透過魚龍形“口吐蓮花”也看出潮汕地區(qū)人們對于人際交往和諧和個人文化內(nèi)涵的追求。

魚龍形雀替是潮汕地區(qū)中等級較高的一種雀替形式，其主題大都為魚化龍寓意魚躍龍門。在發(fā)展中龍身的比例不斷加大，刻畫也逐漸細致。在構圖與雕刻中還細致地刻畫出強壯的龍臂和有力的龍爪，同時許多龍爪里都握有不同的東西。但由于這部分內(nèi)容缺少史證資料，只能走訪詢問當?shù)夭┪镳^工作人員了解一二。位于潮州市潮安區(qū)彩塘鎮(zhèn)金砂鄉(xiāng)斜角頭的從熙公祠，其門樓石雕彩繪雀替建于同治九年（1870 年）至光緒九年（1883 年）竣工（圖4）中魚龍紋雀替石雕上的龍身右爪中抓有一幅彩繪立軸畫，前左爪和后爪均抓著如意繩。取如意繩的諧音，如圓即意為如意；如意的“繩”與“成”諧音，有愿望達成之意；立軸畫則意為也有立即成之。另一處魚龍形雀替位于揭陽市榕城區(qū)光緒元年（1875年）重修的揭陽關帝廟前廳梁下木雕（圖5 左）中龍爪抓著一帶有線刻的方形，據(jù)考為一本書卷，傳遞出該地區(qū)重視讀書教育的傳統(tǒng)。同時由于雀替是成對出現(xiàn)，魚龍形雀替在造型上分雌雄，與之相對應的另一邊魚龍形雀替龍爪里爪著一個葫蘆（圖5 右）。葫蘆諧音“福祿”，也是體現(xiàn)官本位思想下，人們對于加官進爵的憧憬。從“立軸畫” “如意繩”到“手拿書卷”“葫蘆”，魚龍形雀替反應了潮州雖然是潮商故里，也十分重視當?shù)氐奈幕逃鹑逯厣虛碛凶⒅匚幕瘜W習的社會風尚。

圖4 清從熙公祠魚龍紋雀替石雕（局部）（圖源：潮州木雕博物館）

圖5 清揭陽關帝廟魚龍形雀替木雕（局部）（圖源：潮州木雕博物館）

2.3 魚龍形雀替圖像學解釋

對魚龍形雀替的圖像學解釋，意在揭示魚龍形雀替所呈現(xiàn)的時代風貌，以及背后蘊含的人文性的含義，體現(xiàn)東南沿海人民更為深層的精神內(nèi)涵。透過魚龍形雀替可以窺見明清時期所呈現(xiàn)的地方審美特征和地域文化性格。東南沿海文化區(qū)域范圍以韓江三角洲為主，以及舊時的潮州府一帶為中心區(qū)域。從其紋案中透露出積極的入世思想，將“書卷”“福祿”所代表的知識與權力緊密關聯(lián)，作為地方性增添的符號意義。這就說明東南沿海地區(qū)雖位于省尾國角，也深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影響。在“學而優(yōu)則仕”的儒家科考社會語境下，不僅看中“魚躍龍門”，也注重“口吐蓮花”下個人品質道德的提升，在日常生活中起到讀書教化的作用。

另一方面，魚龍形雀替精美的裝飾藝術反映了明清時期東南沿海地區(qū)的潮汕作為“嶺海名邦”，擁有強大經(jīng)濟實力。潮汕地區(qū)的雀替大多形制復雜且?guī)缀醵加胁世L乃至描金，整體可預見其制作完成之時彰顯的華麗富貴的氣勢。對比同時期的螭龍鐵力木雀替（現(xiàn)藏于觀復博物館），鐵力木常被用于制作較為高級家具的貴重木材，在潮州地區(qū)僅作為一種建筑的裝飾性構件。這說明類似精巧細致、巧思構圖的雀替，也是建筑主人為彰顯自身財富能力，展示社會的地位的重要手段。

中國傳統(tǒng)建筑多以木構架為主，建筑雕塑以木雕為主，這些雕刻不僅為建筑增添了很強的人文性，也有很強的裝飾性，形成明顯的民族特征并將其符號化成為一種民族語言，展現(xiàn)了一個民族的時代風貌。雀替這一建筑構件，從承載建筑重量的實用性構件走向裝飾性的歷史過程表明，明清時期魚龍形雀替濃厚的裝飾意味跟這一時期社會的審美取向有很大的關系。明清時期的總體社會的審美取向在延續(xù)唐宋社會發(fā)展脈絡、保留自身歷史發(fā)展路線的同時，因資本主義萌芽加之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顯著提高，帶來社會中思想觀念的變革，生活方式的多樣和城市文化的不斷進步使社會經(jīng)濟極大地超越了以往水平，飛速發(fā)展的商品經(jīng)濟帶來了史無前例的藝術發(fā)展空間。

魚龍形雀替形式上的變化過程是中國歷史朝代更迭下審美變化的結果。明代的審美的觀念是“宜簡不宜繁”承襲自宋代以來簡約的美學價值取向。但隨著社會進步，原先呈現(xiàn)不同審美取向的文人士大夫與市民階層之間打破了壁壘，有相互轉化相互融合的趨勢。這體現(xiàn)在明代園林發(fā)展出現(xiàn)了“城市園林”，園林藝術從追尋隱逸山林轉向的市井社會實現(xiàn)“大隱隱于市”的境界；并且明代的文學中的小說題材也開始描繪世俗的人情物理，進入了通俗文學的范疇。明代審美風尚的巨大變化在魚龍形雀替上呈現(xiàn)，反映了當時建造的技術水平在吸收前朝經(jīng)驗上逐漸精細，雕刻制作工藝也達到一定的高度。明清時期手工技藝魚龍形雀替不僅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思想文化，還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地方藝術審美的追求和人們的精神向往，魚龍形雀替建筑裝飾構件也在時代發(fā)展中逐漸成為了一種語言符號。

3 結語

魚龍形雀替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體現(xiàn)了社會的審美取向的變化，其獨特的裝飾圖案具有重要文化意義和社會價值。以圖像學方法論為解讀方式，透過魚龍形雀替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揭示雀替背后深遠的時代意義和民族審美取向。魚龍雀替不僅融合了對美好生活的憧憬，還凝聚了沿海地區(qū)對于教育重要性、良好人際關系交往的共識。在表現(xiàn)地方性文化認同的同時，也使傳統(tǒng)地方建筑更富有情感趣味和藝術的內(nèi)涵，展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古建筑獨特的美與文化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