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萍 孫嘯野
古代城市聚落發展,綜合飲水、交通、防御等因素,多依水而建,歷史名城江蘇淮安便是如此。
2500多年前,春秋吳國夫差為伐齊國,開鑿邗溝運輸糧餉,即京杭大運河中最早開鑿的淮揚運河,終點淮安。漢代起,人工溝渠的出現溝通了黃河與淮河流域,史稱古黃河(黃河故道),經淮安入海,后隨著黃河中上游毀林開荒沙化嚴重,歷史上多次發生河堤決開,黃河侵泗奪淮之變,直至民國36年黃河改道遷回山東入海。
淮安作為淮河、大運河、古黃河的交匯點,曾一度成為全國漕運樞紐,鹽運要沖,與杭州、蘇州、揚州并稱“運河沿線四大都市”,南船北馬,商賈云集,因運而興,因運而盛。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水亦在淮安播撒了文明的種。軍事家韓信,《西游記》作者吳承恩,民族英雄關天培,一代偉人周恩來,均生于斯長于斯。
本項目位于淮安市中心老城區清江浦區,北側緊鄰黃河故道,另三面為高層高端住宅區環繞,又臨近缽池山公園與水渡口中央商務區。區域位置敏感,空間密度加劇,人口膨脹迅速,學位需求擴增,設計挑戰重重。
一是老城面臨重生,居民日益增長的生活需求與青黃不接的城市更新不斷碰撞,項目用地不僅承載著黃河故道幾千年來積淀的場所精神,又肩負著促進城市發展的雙重使命。
二是項目建設規模較大,設定9軌54班小學校園,配建63個普通教室(含機動教室)、各類專業教室、教師行政辦公、圖書館、餐廳(500座)、報告廳(500座)、田徑場(300m)、籃球場(2片)、地下車庫等,總建筑面積約4.5萬m2,地上面積約3.1萬m2,容積率約為1.2,遠高于合理小學容積率0.8的規模。
三是教育理念推陳出新,不斷推動滯后的建筑設計理論,教師與學生作為校園的使用者與教育理念的踐行者,應在此遇上更加契合現代化教學模式的現代校園設計。
聚焦老城重生的重要地段,城市用地緊張、鄰里生活流失、自然互動消亡,我們提出“歸還兒童在地奔跑的權利”的設計理念,并期望通過創新的設計手法,回應本項目面臨歷史記憶與城市發展的沖突,建設需求與用地條件的沖突,教育理念與校園建筑設計理念的沖突。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社會發展模式決定教育教學理念,進而推進教育建筑設計。
古代社會資源匱乏,戰爭頻繁,人們“活下去”的生活目標純粹而不易,精神世界更是荒蕪,有圣賢智慧初萌,于戶外大樹下傳播文明。一樹一圣賢,三兩學生圍坐,成為教育空間的最初范式。
封建時期,割據暫定,和平年代生活安穩平靜,無論是統治者還是老百姓,都開始思考積累和繼承的意義。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文韜武略曲水流觴。一進學堂三尺講壇,成為教育空間的第二重范式。
工業革命背景下,機械生產代替人工勞動,知識性勞動力被廣泛需求。生產生活唯效率優先,功能主義觀念盛行。教師根據統一大綱照本宣科,學生死記硬背套路應試。機械化的教育活動下,規整的校園,集約的教室,單調的宿舍,空曠的球場,成為教育空間的第三重范式。
互聯網時代,開放的教育理念在社會現代化背景下追求民主與多樣性[1],教學也一改單方向傳授的模式,互動學習與激發思考成為后素質教育的主旋律。教育建筑不僅是教學行為的發生地,更是教學行為的一部分,以創新的建筑造型和流動的空間形態,激發學生自主學習興趣與能力,成為教育空間的第四重范式。
基于中小學設計規范,我們分析“L”形的地形和高容積率的用地條件,進行功能合理區劃:300m操場只能以南北向布置于場地東側,建筑實體則集中于場地西側;主要教學功能布置于較為安靜的場地北側,同時利用沿南側城市干道布置的行政功能及實驗藝術功能削弱城市噪音對校園內部的干擾。
每一個場所都具有特性,這種特性由多重因素綜合決定,包括物質的形態、質感、顏色甚至本質,而這種特性傳達出的認同感,即場所精神[2]。
回溯地域文化,黃河故道沖刷著數千年的歷史記憶,碎片卻清晰。我們亦希望在它邊上的小學校園能再現當年淮安人民為了運輸“溝通”黃河淮河,為了“交流”打破壁壘的精神(圖1)。

圖1 黃河故道邊的校園綜合體
現代的教學模式針對小學校園中的學生年齡差距大,行為能力弱的特點,摒棄教師集中于行政樓辦公的模式,而是于教室組團就近設置教師辦公室,稱為年級組辦公。年級組辦公復合交通、連廊等非正式學習空間,成為我們選定的“溝通”“交流”場所,南北走向鏈接主要建筑的三大功能區,形成流動的一筆畫建筑形態,暗喻漫漫水系再現的場所精神。
兩層花格廊串聯行政樓與科學實驗樓,平行于場地南側支六路,限定出校園的主入口,普通教室分為三塊布置于場地內部,局部旋轉一定角度,整個體量呈現開敞的姿態,面向操場東側的城市。體育館自科學實驗樓東端起頭,餐廚壓于普通教室東北角收尾,水平連廊與垂直樓梯作為骨架,功能空間不再分明,屋頂、平臺、走廊、室內的界限逐漸模糊,它們編織交錯,所有教學空間被設計復合為一個流動的全天候校園綜合體(圖2)。環境對設計存在影響,意味著建筑已經超越了功能主義[3](圖3)。

圖2 滿鋪 旋轉 鏈接 倒置

圖3 總平面圖
延續場所精神,順應鏈接之勢,校園主立面采用木紋鋁板勾勒水平窗洞,不時被通高的室外平臺局部打斷,營造豐富的光影,忽長忽短的韻律和靈動活潑的節奏;連續的敞廊欄板暗藏模數,設計多個起點不一的15m長花壇和6m長欄桿,打破線性交通空間不可避免的壓抑感受,亦為小學校園增添了自主可變和勃勃生機(圖4~5)。

圖4 校園主立面

圖5 韻律和節奏
科學技術的進步促使建筑設計的創新,垂直交通的介入助力建筑高度持續突破,一如校園周邊密布的百米高層。
然而,老城區用地緊張,導致建筑過度垂直生長,最終卻疏遠了人們與地面的距離。
通過歸納梳理,筆者將小學校園主要使用功能空間分為兩類,一類是日常使用的單元式功能空間,例如普通教室、專業教室、教師辦公等;第二類是特定時段使用的集中式功能空間,例如合班教室、音樂教室、圖書館、體育館、報告廳、餐廳等。
基于高容積率的建設需求,本項目設計中集中式功能無法獲取獨立布置的足夠空間,因此我們將校園兩大功能類型“倒置”:集中式功能與地面結合,音樂教室、圖書館、報告廳、餐廳等分散布置于底層,支撐起由單元式功能整合而成的完整教學體量,營造漂浮之態(圖6~7)。

圖6 漂浮的校園

圖7 一層平面圖
校園整體基調采用米白色質感涂料打底,首層局部輔助功能借助深灰色質感涂料達到消隱的效果,以強調上部體量的漂浮感;底層集中功能因大虛大實的立面語言跳脫出來,以近人尺度與兒童互動:報告廳與音樂教室外飾木紋鋁板,體育館賦色多彩涂料,餐廳東立面設計通長落地窗,視線越過由柱廊限定的檐下空間,跟隨田徑場上的小伙伴一起奔跑。
功能空間倒置,一方面能夠回應高密度地塊的設計難點,在垂直維度上提高了多樣功能空間的易達性;另一方面釋放了大量的近地活動空間,歸還兒童在地奔跑的權利,讓他們可以擁抱大地,仰望星空(圖8)。

圖8 近地活動空間
時間必須流動起來,空間感受才真實[4]。西方傳統繪畫講究視點與透視,畫作內容只表達一個空間;而20世紀初期,立體主義藝術流派興起,打破了繪畫手法長久以來的定式,開始追求碎裂、解構、重組,契合了人們在連續的時間和空間里認知事物的習慣,同時也推動了建筑學設計理論的不斷發展。1964年,柯林羅和羅伯特斯拉茨基發表《透明性》,提出“物理透明性”與“現象透明性”兩個概念:物理透明性表現于材質透明度,即視線可穿越;現象透明性來源于立體主義,指一系列空間存在相互遮擋又相互滲透的關系,同時又能被完整感知的現象[5]。
基于“透明性”,本項目借鑒電影拍攝中經典的長鏡頭手法設計空間體驗路線:駐足合班教室旁的通道,遇上剛從報告廳舞臺表演完出來的同學,一起穿過敞廊來到做課間操的開闊廣場,抬頭見到報告廳屋頂平臺的踢毽子比賽;穿越廣場,報告廳入口處的下沉小劇場逐級升起,可以排排坐觀看表演,也可以圍繞多排圓柱捉迷藏,甚至躲到架空層另一側的景觀水院嬉戲;水院邊的室內籃球館響起下課鈴聲,同學們沿著大臺階一窩蜂跑下來,來到餐廳外的架空檐廊,為田徑場上正在進行的足球比賽吶喊助威;沿著田徑場邊的樓梯走上二層的看臺,一回頭,視線穿過有餐廳采光天窗的架空平臺,又見到了踢毽子比賽(圖11~14)。
腳步不斷向前,場景連續推進,空間無限流動,成長就在眼前。
校門上方木色花格連廊及大小不一的彩色玻璃借景城市;建筑山墻面的四個大字“思”“學”“知”“行”在陽光的投射下移動著光影;飲水處的洞口被賦予不同的暖色調,或許框鏡出了兒童多彩的未來(圖9~11)。

圖9 報告廳前小劇場

圖10 報告廳屋頂平臺

圖11 多彩的未來——對話城市
功能布局倒置,釋放出多樣的近地活動空間;設計注重細節的營造和材料的虛實,強化了多重空間的互相滲透。在定格的畫面里,這些空間會以一面或一角的形式客觀存在著;而加入時間軸,在兒童奔跑的四維世界里,空間主觀介入,解構、重組、展現全貌,敘述空間的透明性。
本項目設計以第四重教學空間范式為理論基礎,利用一筆畫建筑形態回應黃河故道的場所精神,以集約高效的總平布局應對異形狹小的建設用地,在各類規范及條件的限制下爭取高容積率的建設規模,并由此觸發了“歸還兒童在地奔跑的權利”的設計初衷,促使校園建筑設計理念契合現代教育理念。通過倒置使用功能,釋放大量近地活動場地,利用服務功能鏈接主要體量,將校園正空間復合為校園綜合體,將校園負空間拓展為流動的交往流線,完成了童年在校園中自由穿行的暢想。
資料來源:
圖3~4:作者自繪;
其他圖片來自章魚見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