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笑 車 翼
(1.上海交通大學 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上海 200030; 2.華東理工大學 商學院,上海 200237)
20世紀80年代以來,外資支持的制造業在促進我國經濟發展、技術進步和產業升級等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國也早已將引進外資作為發展戰略之一,積極推進招商引資工作,并在吸引外商在華直接投資方面取得了顯著的成績:2018年中國外資流入1402億美元,增長3%,連續兩年成為全球第二大外資流入國。但就國內FDI分布而言,2017年東部實際利用外資直接投資占全國85%,中部和西部均不足10%。吸引外資方面的差距,進一步加劇了區域經濟發展水平的分化。盡管近幾年有西部大開發、“一帶一路”等政策的支持,但就整體而言,中西部地區在吸引FDI方面仍乏善可陳。
國內外眾多學者試圖從資源稟賦、經濟聚集、制度環境等方面來解釋外商在華直接投資區域分布不均的問題。其中,對制度的研究已獲得長足的進展,然而現有文獻更多關注產權保護、契約執行、政府腐敗等正式制度,對文化、信任等非正式制度缺少足夠重視。因此,本文的研究貢獻在于,構建了一個包含社會信任這一非正式制度的分析框架,重點研究社會信任與FDI區位選擇的關系,考慮正式制度對社會信任的調節作用,進而系統地探討制度對FDI區位選擇的影響機制。
Rodrik、Subramanian、Trebbi(2004)指出,產權、法律規則和合同是最主要的制度安排。高質量的契約執行、法律監管和產權保護等東道國制度有利于降低生產轉換成本,顯著影響FDI經營成本和風險率。一方面,良好的契約執行制度緩解了生產環節和交易環節的道德風險(North, 1990),另一方面,完善的產權保護制度有利于外企保持自身技術優勢(朱東平,2004)。因此,制度質量可以作為國家或地區參與國際貿易的比較優勢(Nunn and Trefler, 2013)。Du、Lu、Tao(2008)基于美國在華直接投資企業數據,發現產權保護、政府干預、政府腐敗以及契約執行等經濟制度水平的提高,能顯著帶動更多的外商直接投資。
制度可以是正式的法律和法規,也可以是非正式的習俗、傳統或行為準則。社會信任作為一種重要的非正式制度,根植于文化,無時無刻不影響人們的溝通和交流。從經濟學角度,社會信任以不成文的方式使社會中的參與者能夠建立起對正常和誠實行為的共同期望(Knack and Keefer, 1997),促使交易雙方為了追求長期利益而加強合作、減少機會主義行為,在更低的成本下完成交易,同時降低監督成本,是經濟活動的“潤滑劑”。因此,社會信任同樣是影響經濟發展、國際貿易的重要因素。
國內外眾多學者開始關注社會信任度對貿易發展的影響和作用機制。早年便有研究表明促進信任等非正式制度對長距離貿易的發展產生巨大影響(Greif, 1989)。Guiso、Sapienza、Zingales(2004)研究歐盟國家間的雙邊信任對貿易、直接投資和證券投資的影響,發現根植于文化認知的雙邊信任水平的降低會導致FDI流量減少。張維迎和柯榮住(2002)指出,信任是決定一個國家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的重要社會資本,較高的信任度不僅能夠促進經濟增長,提高私營企業發展速度,還對外資引進有明顯的正向影響。劉斌、李磊、莫驕(2011)發現社會信任對外商直接投資的正向效應,在專用性中間品和物質資產專用性中間品投入密度高的行業更明顯。最近,Ang(2015)發現國外高科技企業更愿意在合作者和員工更值得信任的區域投資,并且在研發上投入更多。同時,還有學者注意到信任與非正式制度之間的聯系和作用。Knack、Keefer(1997)認為信任可以通過正式的制度如強有力的法治來建立。
總體來看,已有研究主要集中于正式制度,對信任與我國FDI區位選擇關系的實證研究較為薄弱,且呈現兩個特點:(1)樣本選取主要集中在國家層面,較難控制國家間文化和貿易政策等方面的差異;(2)沒有考慮信任與正式制度之間的交互效應,忽略良好經濟制度環境的調節作用。鑒于此,本文試圖從省際層面探討信任對FDI區位選擇的影響效果,同時引入經濟制度變量及其與信任交互項,考察經濟制度的調節作用。
條件Logit模型是美國經濟學家McFadden于1974年提出的個體選擇模型,能夠估計出決策者在一系列備選方法中進行某種方案選擇的概率,并分析出什么因素能得高某個方案被選中的概率。外商直接投資區位選擇問題,本質上外國投資者在可選擇的地區之間,綜合考慮當地資源稟賦條件、投資成本、市場規模等各種因素,選擇地區進行投資設廠,以實現企業效用即利潤最大化。
根據條件Logit模型,每個外商投資者都面臨J個備選投資地,即我國各省(自治區、直轄市)。投資者i選擇地區j可獲得的效用為

X是解釋變量,β是要估計的參數,衡量企業選擇地區j作為投資地點的概率隨X的變動情況,ε是隨機誤差項,反映除X以外影響企業決策的因素。當且僅當在地區j投資的效用高于其他地區時,投資者i選擇在地區j投資,因此有
P(yi=j│xij)=P(Uij>Uik,?k≠j

根據模型的假設,{εij}為iid且服從獨立相關假設(IIA),即兩個備選地的機會發生概率獨立于第三個備選地,個體i選擇地區j的概率為

運用極大似然法可得出參數β的估計值。
2.2.1被解釋變量
本文在華投資外商企業的數據來源于國家統計局在2001年對外商在華直接投資企業的調查。該調查涉及123個國家,31 595家跨國公司,所占比重最大的是美國。因此,本文以美國在華直接投資企業為研究對象,在保證樣本代表性的同時,克服了基于不同母國的研究較難控制國家間在貿易政策、文化習慣等方面存在差異的問題。根據企業代碼等關鍵信息,選取1993—2001年成立的6 228家制造業美國跨國公司,雖然中國有三十多個省級行政區,但是部分地區(津、青、甘、藏)缺失信任水平數據,剔除后剩下27個地區并獲得5 926個有效樣本。被解釋變量為虛擬變量,地區j被選中則標識為1,沒有則為0。
2.2.2核心解釋變量
社會信任。本文信任的數據來源于世界價值觀調查(WVS)數據庫。WVS是一項面向世界各國的關于價值觀的社會調查,對中國的調查自1990年起,每5年進行一次,最新一次調查是2013年。本文用對問題“一般來說,您認為大多數人是可以相信的嗎”,回答“大多數人可以信任”的比例(剔除“不知道”的回復)作為當年各地信任水平,并發現社會信任水平隨時間波動幅度不大。由于1995年缺少地區明細數據,本文用1990年、2001年、2007年和2013年的平均值作為各省信任水平。
經濟制度。分解為合同執行率和產權保護水平。合同執行率:本文借鑒Du、Lu、Tao(2008)的做法,使用全國私營企業抽樣調查中“你們會利用法院解決商業糾紛嗎”,回答肯定的比例來衡量;產權保護水平:采用各地區上一年人均獲批的專利數量的對數值來刻畫,數據來源于1992—2000年《中國統計年鑒》。
2.2.3控制變量
本文參考Du、Lu、Tao(2008)的做法來控制其他影響企業做區位選擇的因素。
經濟聚集:橫向聚集為制造業企業數量位于該地區與全國的比值,縱向聚集為


其中:αij、βij是產出投入比,αij衡量了上游產業j對下游i的一單位產出的投入,βij衡量了下游產業j的一單位產出需要投入多少上游產業i;βic衡量了地區r對最終產品的需求占全國份額的結構,系數之間滿足
橫向聚集數據來源于2001年外商投資企業調查和1993—2001年《中國統計年鑒》,縱向聚集數據源于1993—2001年《中國統計年鑒》和1997年中國投入產出表。
工資水平:上一年制造業平均工資。交通基礎設施:上一年每平方公里鐵路長度。勞動力素質:上一年普通高等院校就讀人數占該地區總人口比重。美國大使館或領事館:設立虛擬變量,“1”表明一個省份設有大使館或領事館,否則為“0”。政府政策:設定兩個虛擬變量,分別表示2001年一個地區是否是經濟特別開放區和有經濟技術開發區,“1”為有,“0”為沒有。其中,工資水平、交通基礎設施、勞動力素質均來自歷年《中國統計年鑒》,大使館、政府政策數據分別根據中美建交歷程、商務部官網整理得到。
首先本文考察在不考慮經濟制度情形下,社會信任對美國直接投資者區位選擇的影響,在模型(1)基礎上,依次加入控制變量。結果顯示:社會信任系數始終為正且通過1%水平下的顯著性檢驗,說明社會信任對美國FDI區位選擇有顯著的正效應。模型(4)考慮了所有控制變量,社會信任水平系數為2.237,通過1%水平下的顯著性檢驗,揭示較高的社會信任有利于美國直接投資流入。
控制變量的結果基本與大多文獻結論一致。美國公司做投資區位選擇時更傾向于本國企業、本土企業、供應商和市場集中的地區,勞動力成本較低、勞動力素質、基建水平相對較高的地區更具備吸引力。美國大使館或領事館的存在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共享渠道。國家和地方政府的在城市開放和技術支持方面的促進政策對美國企業進入產生積極顯著的影響。

表1 FDI區位選擇與信任水平的回歸結果(1)
將經濟制度的兩個變量納入模型,并考慮信任與制度變量的交互項。為避免可能出現嚴重的多重共線性,本文借鑒Du、Lu、Tao(2008)的思路將制度變量依次納入方程。結果如表2所示:在經濟制度影響下,社會信任依然對FDI區位選擇有顯著積極影響。在模型(2)和模型(4)中引入社會信任與經濟制度的交互項,社會信任、交互項的系數均顯著為正,與模型(1)和模型(3)對比,社會信任的系數擴大。可見,合同執行、產權保護和信任存在互補關系,具備良好經濟制度環境的地區,社會信任對FDI流入具有更強的促進作用。控制變量的結果基本與大多文獻結論一致。

表2 FDI區位選擇與信任水平的回歸結果(2)
首先,企業規模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在經濟活動過程中承擔成本的能力,本文將資產規模高于中位數定義為大型企業,低于中位數的定義為中小型企業。回歸結果如表3所示,對比發現,中小外資企業做區位選擇決策時,社會信任的影響和經濟制度的調節作用都更加明顯。
其次,為考察技術密集程度不同的企業對社會信任重視程度的差異,本文參考多數文獻的做法,按要素密集度的不同將制造業31個細分行業分成兩種類型:勞動密集型、資本和技術密集型。結果如表4所示:資本和技術密集型企業在做區位選擇抉擇時,對社會信任和經濟制度水平的重視程度更高。
因此,當地較高的社會信任和良好的經濟制度環境,可以緩解中小型企業在承擔成本能力上的相對劣勢,同時有助于引導FDI進入重點發展的核心產業和高科技產業領域。

表3 不同規模企業分組回歸

表4 不同類型企業分組回歸
信任水平指標的選取以及條件Logit模型的IIA假設都可能會影響結果的穩健性,為此,需要分別進行穩健性檢驗。
3.4.1測度指標選擇問題
借鑒張維迎、柯榮住(2002)的做法,采用2001年“中國企業家調查系統”中由“您認為哪五個地區的企業比較守信用”得到的信任指數作為各地區社會信任水平的替代指標,企業領導人一般具有相對較高的決策權,領導人的信任水平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交易的順利程度。結果如表5所示,信任水平的系數為正且通過1%水平下的顯著性檢驗,經濟制度對社會信任仍然有正向的調節作用。因此,模型的主要結論是穩健的。

表5 信任指數作為替代指標回歸結果
3.4.2IIA檢驗
條件Logit模型基于IIA假設,但事實上兩個備選地之間是非獨立的。為解決IIA問題,McFadden又構建了嵌套Logit,思路為先對方案進行分組,將相似性較大的分為一組,弱化組間相似性。基于我國區域內相似性和區域間差異性的事實,本文采用東、中、西的劃分方法將我國劃分成三個區域,企業根據由區域到城市的嵌套邏輯進行決策。表6顯示,主要變量的系數顯著性和符號與表1結果基本一致,因此判定本文的主要結論是穩健的。

表6 嵌套Logit回歸結果
本文選取1993—2001年在我國進行直接投資的5 926家制造業美國企業的相關數據,在Du、Lu、Tao(2008)的研究框架下納入社會信任變量,研究社會信任對FDI區位選擇的影響機制,并引入經濟制度及其與信任的交互項,來考察經濟制度的調節作用。結果表明:FDI傾向于流入社會信任水平較高的地區;經濟制度對社會信任有正向的調節作用,完善的經濟制度環境會放大社會信任對FDI區位選擇的正向影響;不同規模和類型的企業在做區位選擇決策時對社會信任和經濟制度的重視程度也不同。
因此,提高地區社會信任水平,建立良好的制度環境,對我國招商引資、加強經濟合作交流、推動我國中小型外資企業持續健康發展以及產業結構升級都有重要的意義。首先,中央及地區政府在加大教育科研投入、完善基礎設施建設、調節產業結構時,還需充分認識到社會信任對我國繼續引入外商直接投資的積極作用,重視對社會信任環境的建設和維護。其次,穩定而明晰的產權制度和良好的契約執行環境,有利于一個穩定的追求長期利益的經濟活動規則的形成,地方政府應在完善經濟制度方面做出貢獻,提高產權保護和合同執行的強度和規范化程度。另外,我國中西部在發展戰略上,更應將提高制度質量納入整體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