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楠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2020年,我國脫貧攻堅戰取得了全面勝利,現行標準下9899萬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離貧困,區域性整體貧困得到解決,中國進入“后脫貧時代”。在這一階段,提升農業發展質量、防止農民“回貧返貧”成了“三農”問題的重點。對于剛剛“脫貧達標”的農村家庭,極易在社會變遷和自然災害等影響下再度陷入貧困。農民職業化作為一種“標本兼治”的方式,為鞏固脫貧攻堅成果、防止“脫貧人口”回貧返貧提供了新的思路。
2021年2月21日正式發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意見》(下文簡稱“中央一號文件”)指出:“培育高素質農民,組織參加技能評價、學歷教育,設立專門面向農民的技能大賽。”農民職業化就是要培育出大量具備知識技術、協作能力、市場意識的高素質農民,從而實現農業生產的過程專業化、體量規模化、產品市場化。
專業技能培訓是職業化的必要前提。現代農業發展的過程中,需要專業化的生產流程來提升效率與農產品質量。將傳統的小農生產經營模式轉化為以職業農民為主體的專業化、流程化、制度化的新型農業經營模式,使農民充分解放勞動生產力。
實現農業生產過程的專業化,需要將培育具有知識技術的職業農民作為切入點。可以通過在農閑時定期開展培訓班等方式,普及現代化農業生產培訓和農業職業教育,將務農的普通農民培養成為新型職業農民;可以通過舉辦技能比賽,為高水平職業農民頒發獎品與榮譽等形成激勵;對于不同類型的職業農民,還可以依據國際標準制定評級制度,為職業農民授予分級技能證書,作為其在勞動力市場的競爭力參考指標。培育出掌握知識技術的職業農民,既有利于提升農業生產的整體效率和經濟效益,也能使職業農民的發展同整個社會的發展相接軌,使得社會對于職業概念的“農民”有新的認識。
現代農業的大規模生產離不開土地產權明晰化的制度保障,以及農業生產機械化、智能化的科技支撐。但最重要的還是要有具備協作能力與合作意識的職業農民。
傳統的小農生產方式受農民自身生活習慣的影響:既分散又封閉,分工多局限于家庭內部,家戶間的協作勞動意愿和能力都很弱,難以形成規模化與聚集化的效應。新型職業農民,通過精細化分工,從篩種育苗到插秧耕種、從灌溉施肥再到除草防害,把農業生產活動拆分解構為多個環節,依據自愿、抽簽、輪崗等多種方式分配環節,不再需要所有農民在農業生產中全周期參與。同時,規模化大生產又能顯著地提高產出水平,避免耕地利用率低下。
農產品市場化是現代農業生產活動的重要環節。農產品在市場中先后經歷生產、加工、銷售環節,實際上是將農、工、商一體化整合。農業生產不再是自然經濟條件下的自給自足,而轉變為以市場為導向的產業化經營。在后脫貧時代,物流業的發達使得農產品在市場得以更充分地流動,具有地方特色的農產品將在市場中發揮更大的優勢。推動農業市場化,需要將第一產業同第二、第三產業更緊密地銜接,以提升質量為主導,同時善于借用現代化宣傳與營銷手段,凸顯地方特色與文化屬性,打造農產品品牌。為此,要使職業農民了解“市場”“消費者”等概念與邏輯,將其培育成既懂生產又了解經營的市場參與者。
作為市場主體的一部分,職業農民在市場邏輯的推動下也會追求利潤、開展競爭。在后脫貧時代,地方政府應采取“鼓勵為主,幫扶為輔”的政策,鼓勵職業農民參與到產品市場的競爭中,同時也提供支持與保障,以降低市場中不具備競爭優勢的農民返貧回貧的風險。
將農民職業化代替傳統轉移支付手段,有助于農民擺脫“扶貧依賴”;農民職業化也有助于煥新農民的精神面貌,激發個人與集體共同進步的內在驅動力;農民職業化是將農民的角色“升級”而非“消除”,能夠從根本上避免幾十年后農田無人愿耕、無人可耕的尷尬局面。但我國農民職業化的道路并非一片坦途,目前仍面臨著農業用地產權模糊、職業技能基礎薄弱、職業吸引力缺乏三重困境。
農業的生產活動依托于土地,目前農民獲取土地資源的途徑主要有兩種:戶籍身份和產權流轉。在我國,土地承包經營權是一種基于身份屬性的財產權利,農村戶籍是其分配的依據,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國的農民更像一種身份,而非職業。我國農村土地的家庭承包經營客觀上激發了農民的生產動能,但客觀上也使得我國農業土地資源的配置碎片化和不經濟,使得兩種情形并存:一是耕地被荒置,土地資源被浪費;二是在現代化農業生產的背景下,部分農民的土地資源使用需求未得到充分滿足,使得收入未達到期許水平,進而做出退出農業生產的選擇。
土地流轉是目前職業農民可額外獲取土地的主要路徑,但在執行層面臨兩大難題:①土地流轉成本過高。很多農村人口對土地有依戀,寧愿棄置耕地,也不愿通過轉包獲益的方式流轉給別人;或者即使愿意出租流轉,但要求過于豐厚的補償,使得土地租賃成本可能比收益還高,讓職業農民無力承包租賃。②耕地分散化、碎片化。始于1984年的土地承包制度為保證公平而平均分配土地,加劇了耕地的分散化和碎片化;之后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配套政策更是加劇了這一現象。小面積耕地無礙于傳統的農業發展,但對于機械化、精密化程度要求很高的現代農業生產,其弊端逐漸顯現。
農村的“空心化”問題嚴重,出于家庭經濟壓力的考慮,青壯勞動力多進城務工。從事農業勞動的多是老人和婦女,受教育程度一般在中學以下,缺乏職業農民培訓所需的文化基礎。據統計,2019年職業農民隊伍里高中及以上文化程度的人數占45%,有技術員職稱的占15%,而獲得了國家職業資格證書的只有10%左右。可見,我國建立起了針對農民技術與能力的評價機制,但普及程度還不夠。
從根源來看,現有新型職業農民培訓的效度不高。培訓教育的理論與實操相脫節,缺乏針對性的區域性特點;在量上大做文章,有些地方每年安排了數萬人次的農民職業培訓,但其中能達到職業化培訓標準的卻很少;培訓經費不充足,很多基層政府劃撥了農民培訓經費,但實際上的到位資金與培訓項目都很有限;培訓主體間的協同配合不到位。農民職業化培訓的機構現主要有農業科研院所、高等院校、農業發展部門等各類非營利機構,而農產品加工企業、鄉村物流運輸公司等市場主體參與程度卻很低,限制了職業農民隊伍的發展壯大。
在我國,“農民”很難作為一種具有吸引力的職業,原因主要有:其一,職業農民的低流動性。我國對于農民職業的認證體系尚未搭建完整,缺乏法定機構做背書的準入、準出機制,再加上傳統農業生產方式本身相對封閉,缺乏各部門聯動合作的需求,因而其職業活力和流動性不充分。其二,農民的職業風險較大。農業面臨著水土流失、荒漠化、洪澇、鼠害蝗災等一系列自然災害,這些會給生產與運營帶來極大風險。而我國農業相關的現代保險體系尚不完善,以政策性保險為主的現有保險政策險種少、賠付難、保障力度低;同時,商業保險缺位。其三,職業農民缺乏全覆蓋的社會保障體系。截至2019年,11%左右的職業農民能享受到城鎮職工的基本養老保險,而享有城鎮職工醫療保險的農民只有不到8%,覆蓋率有限的社會保障體系無法為職業農民提供現代社會的基本保障,使得農民作為職業的吸引力不足成為必然。
在后脫貧時代,要想充分激發職業農民從事農業活動的積極性,就需要幫助農民解決用地難題、提升職業能力、增強自我與社會認同。只有跨越農民職業化進程中的阻礙,才能消除以農為職的后顧之憂,進而使農民群體職業化水平完成由低到高的突破。
2021年“中央一號文件”指出:“……健全土地經營權流轉服務體系。積極探索實施農村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制度。”完善土地流轉體系將為職業農民打通新的生產要素獲取途徑,同時與市場銜接的經營用地制度又進一步地規范了現代農業產業鏈。
具體而言,規范農地產權流轉可以從以下三方面入手:一是建立科學嚴格的土地流轉價格評估和審核機制。通過地形地貌、區域位置、土壤肥力等因素對土地定級,依照農業使用價值確定標的土地的流轉價格。建立相應的流轉價格公示制度,嚴格管控土地流轉中出現的投機炒作行為。二是招募農地資源的非營利-中介機構。可以廣泛從社會招募志愿者,組建非營利性的農地產權中介機構。非營利的性質避免了承包者與經營者之間的惡性競爭,同時專業的土地資源管理方法也能提高信息傳遞效率,使土地資源的流轉過程更加合法有序。三是搭建完善的土地資源流轉信息服務平臺。以地方統計部門的數據為依托,建立起村、鎮、縣三級行政服務平臺;或者構建土地流轉信息網絡,構建專屬的信息資源庫,設計信息查詢、評估、手續協辦等多功能服務。
農民職業化水平的提升,離不開農民的整體素質和專業能力的雙重發展,可以通過方向引導、能力幫扶、政策鼓勵等多方面措施,為農民的成長和發展注入動能。
素質提升的重點在于改善精神面貌與綜合認知能力,前提是充分尊重當地農民的風俗習慣,同時照顧到個體個性化、全方位的發展,把人的培育納入農民職業發展的過程之中。通過鼓勵農民自謀發展,完善激勵機制,提高農民的自發性和主觀能動性,“提質”的同時也在“提志”。
知識技能培訓就是要通過文化下鄉、專家服務團等方式幫助農民學習和了解必需的農業知識和技術,掌握農業領域相關的基礎理論與技能。由于我國幅員遼闊,農業生產的區域差異性顯著,既包括南北方氣候不同引起的作物種類差別,也包括胡煥庸線劃分出的東西部多源差異,應因地制宜地培育職業農民農業特色知識和專項技能。例如,在交通運輸便捷、水利基礎設施完善的平原地區可進行大型機械化生產,有利于重點培育可規模化生產的職業農民,如優質農場主、高級農業機械技工等;在丘陵梯田地區,則可重點培育與旅游業與特色農產品有關的職業農民,像農家樂個體戶、農藝工人和農作物植保員等;而在山地地區,則重點培養農民從事果樹育苗育種、家畜馴養等方面的能力。
提高社會對于職業農民的認同感并不能一蹴而就,需要分步進行。首先,要完善新型職業農民的社會保障和成長激勵體系,讓農民無所顧慮地投入農業生產與經營;其次,要培養和強化農民從事農業工作的價值感和使命感,在農民群體內部營造良好的業態,使農民自身先轉變思想觀念;最后,要加強職業農民的鄉土文化認同,傳承和發揚鄉土文化,這有利于喚醒當地留守農民的主體意識,同時也利于吸引大學生、“新鄉賢”等人才返鄉。在人員構成轉變與文化屬性增強的加持下,農民形象將被重新塑造,整個社會的認同會使農民真正成為令人尊重的職業。
在后脫貧時代,農民需要的不再是“輸血”式的救助,而是“扶上馬再送一程”式的幫扶。“農民職業化”概念的提出將農民群體的發展同時代相聯結,而農業的現代化承載了我國經濟結構優化、產業升級、社會轉型等多重任務。自2012年“中央一號文件”首次提出要大力培育新型職業農民以來,地方各級政府推出了一系列關于推進農民職業化的政策文件。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提出的“鄉村振興”戰略,更是強調了在新時代培育高素質的職業農民的重要性。農民職業化將更好地維護和鞏固脫貧攻堅取得的豐碩戰果,為持續縮小城鄉差距、破解二元結構治理難題提供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