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乾,李楠,潘鋒,曾鳳
(1.北京中醫藥大學國學院,北京 102488;2.中國中醫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700)
在古代本草學文獻中,“桂”類藥物指含“桂”名的藥物[1],如《神農本草經》有“菌桂”“牡桂”,《新修本草》有“筒桂”“肉桂”“桂心”“桂皮”,《圖經本草(輯復本)》有“官桂”,《大觀本草》有“柳桂”等。在《千金要方》中,“桂”類藥物應用廣泛。《千金要方》的通行本《備急千金要方》30卷(北宋校正醫書局校訂刊行;以下簡稱“宋校本”)由于經過北宋校正醫書局大規模的修改[2],兼之宋代之后桂枝和肉桂用藥部位出現分化[3],該版本中所記“桂”類藥物,有可能受到藥名分化、藥性變遷的影響。此外,因該版本受到儒臣主導校書[4]等因素的影響,呈現出較復雜的情況,因而其異文研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本文全面匯集宋校本與保留原著原貌的早期傳本《(新雕)孫真人千金方》殘卷20卷[5](約刊于1064~1068年;以下簡稱“新雕本”)的“桂”類藥物藥名及用量異文,通過對這些異文的整理與考證,總結歸納宋人校改《千金要方》“桂”類藥物的方法及特點,為該書的相關研究及臨床應用提供文獻參考,并對宋人校改醫書的思路與方法展開初步的探討。
經整理,統計出《千金要方》兩版本載錄含“桂”類藥物的方劑情況如下:新雕本總計353首,宋校本相應卷篇載錄400首,兩版本均載錄的方劑有349首,單見于新雕本者4首,單見于宋校本者51首。兩版本“桂”類藥物的異文主要集中在藥名、計量單位、藥物劑量等方面,現分述如下:
1.1 兩版本桂類藥名異文在兩版本均載錄的349首含“桂”類藥物方劑中,新雕本中有320首方用“桂心”,24首用“桂”,1首用“肉桂”,1首用“牡桂”,1首用“箇桂”(考《新修本草》,“箇桂”當為“筒桂”之誤[6]),另有2首“桂”字后有文字缺失。宋校本中,用“桂心”有341首方,用“桂”有4首,用“桂枝”有2首,用“牡桂”有1首,用“筒桂”有1首。經對比,兩版本中的“桂”類藥物名稱有異者共有25處,其不同處與數量見表1。
從表1可以看出,宋校本將藥名統一為“桂心”的趨勢較為明確。此外,單見于宋校本的51處“桂”類藥物的使用中,49處使用“桂心”,1處使用“桂枝”,1處使用“桂末”,進一步顯示出該版本以“桂心”為規范名稱對“桂”類藥名進行統一處理的校勘體例。

表1 《千金要方》宋校本與新雕本中“桂”類藥物藥名異文的分布Table 1 Distribution of the textual differences in the cinnamon-like herbs in the Song’s edition and Xindiao’s edition of Qian Jin Yao Fang(Invaluable Prescriptions)
1.2 兩版本“桂”類藥物計量單位異文在兩版本相應的349首含“桂”類藥物方劑中,有84處計量單位不同,其不同處與數量見表2。

表2 《千金要方》宋校本與新雕本中“桂”類藥物計量單位異文的分布Table 2 Distribution of the textual differences in the dosage of the cinnamon-like herbs in the Song’s edition and Xindiao’s edition of Qian Jin Yao Fang(Invaluable Prescriptions)
從表2可以看出,在新雕本中,“桂”類藥物有76處(90.48%)用“分”,而宋校本則用“兩”“銖”,表明宋校本傾向于將計量單位統一為“兩”和“銖”。但從該版本仍保留若干處使用“分”的情況來看,宋人對計量單位的統一改動尚存在一定的疏漏。
1.3兩版本“桂”類藥物用量異文在兩版本相應的349首含“桂”類藥物方劑中,共有66處“桂”類藥物用量不同,占比約18.91%。其中,宋校本36處用量少于新雕本,30處用量多于新雕本。從“桂”類藥物與方中其他藥物用量的比例來看,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包括“桂”類藥物在內的多種藥物用量均存在差異;一是僅有“桂”類藥物的用量存在差異,而其他藥物的用量一致,見以下兩例。
例1,新雕本卷二《婦人方上·求子第一》“二樸硝盟胞湯”。所載該方的藥物組成為:“樸硝、牡丹、當歸、大黃、桃仁去皮尖各三兩;細辛三兩;厚樸炙、桔梗、芍藥赤、人參、茯苓、桂心、甘草、牛膝、橘皮,以上各二兩;?蟲六十枚,微炒;水蛭六十枚,炙;附子一兩半,炮”[7]33。考宋校本,此方名為“樸硝蕩胞湯”,作“樸硝、牡丹、當歸、大黃、桃仁生用,各三銖,細辛、厚樸、桔梗、赤芍藥、人參、茯苓、桂心、甘草、牛膝、橘皮各一銖,虻蟲十枚,水蛭十枚,附子六銖”[8]17。由此可以看出,二者桂心用量相差48倍,其他藥物的用量亦相差巨大。考此方在《千金翼方》名為“蕩胞湯”,藥物組成及用量與新雕本接近[9],而與宋校本出入明顯。
例2,新雕本卷十三《心勞第三》“治心勞熱,口為生瘡,大便苦難,閉澀不通,心滿痛,小腸熱方”。所載該方的藥物組成為:“大黃、澤瀉、黃芩、梔子仁、芒消、桂心各三兩,石膏八兩,甘草一兩,通草二兩,棗二十枚”[7]208。考宋校本,此方名為“大黃泄熱湯”,作“大黃、澤瀉、黃芩、梔子仁、芒硝各三兩、桂心二兩,石膏八兩,甘草一兩,通草二兩,大棗二十枚”[8]271。由此可以看出,二者桂心用量相差1.5倍。宋校《外臺秘要》亦收錄此方,用量與宋校本相同[10]。
1.4 宋校本增補含“桂”類藥物的方劑 由于新雕本在較大程度上保存了《千金要方》的本來面目[5],宋校本較之多出的51首含“桂”類藥物的方劑,推測為宋人所增補。其中20首見于宋校《外臺秘要》,15首見于宋校《千金翼方》,1處見于宋校《傷寒論》《金匱玉函經》。
2.1 宋校本對藥名、計量單位進行統一,但未能整體布局宋校本藥名、計量單位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宋人校書的原則與方法。
首先,宋人校正醫書以實用為目的,關注的是邊鎮軍民健康,重在為他們提供方便用藥治病的依據[11]。宋校本將“桂”“肉桂”等統一修改為“桂心”,并做出“桂心蓋取其枝中之肉”[8]4的說明,使全書體例整齊劃一,并明確了藥用部位,增強了《千金要方》的規范性與實用性。與此類似,宋校本對計量單位做出的統一化處理,也進一步印證了這一觀點。有學者考證,孫思邈編著《千金要方》使用唐朝的藥用小秤,量值與“百黍為銖制”的漢秤相同,計量單位包括銖、分、兩、斤等[12]。由于宋朝沿用了這一重量計算方式[12],因此宋校本將“分”改為“銖”“兩”,在本質上仍是同一度量衡體系,并無實際意義,推測宋人的修改可能與當時的實際使用習慣有關。這種統一藥名與計量單位的做法,可以看作宋校本以實用為目的的佐證。
其次,宋人對《千金要方》“桂”類藥名的修改,表明他們認為“桂”“肉桂”與“桂心”的用藥基源與藥用部位一致[13]。日本學者真柳城發現,宋人編校《傷寒論》時將“桂”“肉桂”統一為“桂枝”,與《備急千金要方》的“桂心”為同一藥物[14]。由此可以看出,藥物同源異名是宋人統一修改的基礎,確保不會因為修改名稱導致用藥出現差錯。
第三,在藥物同源異名的前提下,宋人更加注重醫書內部的統一性,但未能對這一時期校定的醫書進行整體布局。推測宋人整理《傷寒論》所據底本中可能多用“桂枝”,故將該書中的“桂”類藥物統一為“桂枝”;校訂《千金要方》所據底本中多用“桂心”,故將該書的“桂”類藥物統一為“桂心”。
值得注意的是,新雕本有兩處“桂心”,宋校本作“桂枝”,見于“桂枝湯”和“枳實薤白桂枝湯”。另外,宋校本增補的“桂枝加附子湯”,也使用“桂枝”為藥名。此3處保留“桂枝”之名的目的,推測可能與宋校《傷寒論》一樣,也是為了解決“方”與“藥”名稱之間的矛盾。
2.2 宋校本“桂”類藥物用量變化是理校法的體現從前文可以看出,兩版本“桂”類藥物用量的差異少至1.5倍,多至48倍。這些差異既體現在每方使用的“桂”類藥物用量不同,也體現在“桂”類藥物與方中其他藥物用量比例的不同。經過分析推測,宋人采用了理校法改動原書“桂”類藥物用量,以求方劑配伍及使用方法更加合理。概括起來,其修改的依據主要與方劑主治病證、方劑內部藥物比例關系、方劑煎煮方法等有關。
2.2.1 根據方劑的主治病證,調整藥物用量如新雕本卷五《少小嬰孺·治傷寒方第六》的大黃湯方,主治為“治小兒肉中久宿協熱,瘦瘠,熱進退休作無時”,藥物組成及用量為“大黃、甘草、芒消各二分,桂心八分,石膏一兩,棗五枚”[7]131。考宋校本,該方的主治除“久宿協熱”作“挾宿熱”外,其他的主治與新雕本基本相同;其藥物組成及用量為“大黃、甘草、芒硝各半兩,桂心八銖,石膏一兩,大棗五枚”[8]86。從醫理來看,該方名大黃湯,以及主治病證為熱證,當以清瀉里熱的大黃為君藥。新雕本桂心用量為八分,超過大黃、芒硝、石膏總量之和,顯然不合醫理;宋校本桂心用量為八銖,少于其他藥物,推測是參考該方主治進行的改動。
2.2.2 根據方劑內部的藥物比例關系,修改藥物用量如新雕本卷三《產后婦人中·產后虛煩悶方第二》的知母湯,藥物組成及用量為“知母三兩,芍藥、黃芩各二兩,桂心、甘草各一分”[7]63,桂心、甘草用量與知母用量比例為1∶12,與芍藥、黃芩用量比例為1∶8。宋校本中,該方藥物組成及用量為“知母三兩,芍藥、黃芩各二兩,桂心、甘草各一兩”[8]39,桂心、甘草用量與知母用量比例為1∶3,與芍藥、黃芩用量比例為1∶2。相較于新雕本,宋校本桂心、甘草用量與方中其他藥物用量的差距明顯減小。與此類似,五石湯、李根湯、防風散、北平太守八味散等方以及若干其他無名方,新雕本“桂”類藥物用量與方中其他藥物用量的差距較大,而這些差距在宋校本都明顯趨于縮小。
2.2.3 根據方劑的煎煮方法,修改藥物用量如新雕本卷十四《風眩方第四》的奔豚湯,藥物組成及用量為“茱萸一升,桂心、芍藥、生姜各四兩,石膏三兩,生葛根十兩,人參、半夏、芎?各三兩,茯苓十兩,當歸一兩,李根皮二斤”[7]234。在宋校本中,其藥物組成及用量為“吳茱萸一升,桂心、芍藥、生姜各四分,石膏、人參、半夏、芎?各三分,生葛根、茯苓各六分,當歸四兩,李根皮一斤”[8]254。二者煎煮均為“以水七升、清酒八升”,共計一斗五升。按照該書《合和第七》“二十兩藥用水一斗”的比例,理論上得出奔豚湯全方藥量應當在30兩左右。根據同一篇內“吳茱萸一升,五兩為正”的說明,計算出奔豚湯在新雕本中藥物重量為82兩,遠超30兩的理論值。相形之下,宋校本奔豚湯藥量為34兩,與理論值較為接近。由此推測,宋校本很有可能是根據煎煮方法而改動“桂”類藥物的用量。
2.3 宋校醫書“桂”類藥物用量呈現出錯綜復雜的特點《千金翼方》《外臺秘要》均經過宋人整理,二者記載了大量與《千金要方》重合的內容,可為相關研究提供重要的參考資料。在這兩書中查找宋校本、新雕本66首含“桂”類藥物用量不同的方劑,并逐一進行對比,結果見表3。

表3 《千金要方》宋校本與新雕本中“桂”類藥物用量不同的方劑與同時期醫書相應方劑對比結果Table 3 Comparison of the prescriptions consisting of various dosage of the cinnamon-like herbs in the Song’s edition and Xindiao’s edition of Qian Jin Yao Fang(Invaluable Prescriptions)and in the medical works written at the same period(首)
從表3可以看出,兩書與宋校本、新雕本各有部分相同,表明宋人整理《千金要方》時參考了這兩部醫籍[4];兩書與宋校本、新雕本均存在不一致的情況,則說明宋人校書時還參考了《千金要方》其他版本或其他相關醫籍,但并未對此三書的相應內容進行統一的處理,以致在“桂”類藥物用量上出現錯綜復雜的現象,給后世臨床應用帶來諸多困擾。
通過對《千金要方》宋校本、新雕本“桂”類藥物異文的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其一,宋人出于“緩急檢之,繁而不雜”的臨床實用目的,將該書“桂”類藥物的名稱統一修改為桂心,明確了藥用基源與藥用部位;將計量單位統一換算為“兩”“銖”,體現出對于醫書內部統一性的重視。其二,從宋校《千金要方》《傷寒論》對“桂”類藥物名稱不同的處理方式,以及與宋校《千金翼方》《外臺秘要》等書“桂”類藥物用量的差異來看,結合各書各有主校者的情況,如《千金要方》由高保衡主校,《傷寒論》《金匱玉函經》由孫奇主校,《外臺秘要》由孫兆主校,可推論出宋人未能對所校醫書進行整體的布局和統一的改動。其三,從宋人采用理校的方法修改《千金要方》“桂”類藥物用量的做法,參考北宋校正醫書局由儒臣主導,醫家僅是“入局只應”等待詢問的特殊性,宋校各書方劑用藥的復雜性值得高度重視,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
宋校醫書是重要中醫典籍的傳世通行本,是當今繼承發展中醫學的基礎。這些醫書相關內容的諸多差異,可導致中醫學界在某些重要學術觀點上歧義紛出、莫衷一是。新雕本因其在較大程度上保留了孫思邈《千金要方》原貌,故應當成為研究和應用通行本宋校《千金要方》的重要參考資料;在兩版本藥物用量出入較大的情況下,切忌局限于某一文本以偏概全,需要參考同時期的其他書籍,結合醫理、藥理進行辨析和取舍,以在最大程度上確認藥物用量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