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于菁竹 博士 北京印刷學院設計藝術學院講師
白領苗居住在黔東南丹寨縣與黔南三都縣的交界地帶,其傳統蠟染以精致的幾何紋樣與極具個性的花鳥紋樣而聞名,自20世紀中期就以“丹寨苗族蠟染”[1]之名受到關注。
劉雍先生曾根據20世紀70-90年代田野調查與藏品收集的經驗,以物用載體、內容題材、用線精粗、造型特點為依據,以1900、1950年前后為界限,對丹寨苗族蠟染的風格進行了早、中、晚期劃分。[2]而與丹寨及黔東南地區的歷史變遷、社會轉型、文化交往過程相對照,可使藝術風格的分期研究更有據可依。
據丹寨縣志描述,丹寨現有苗族各支系在宋元明清期間陸續進入當前居住范圍[3],白領苗支系在明代遷入,現居住在丹寨、三都兩縣交界處雷公山西南麓、都柳江北岸的深山中。
丹寨、三都地區雖自明初就有張氏土司管理[4],然而影響范圍十分有限。白領苗居住的地區在雍正開辟苗疆之前屬于以雷公山脈為中心的“生苗區”,處于 “自古不通聲教”[5]“不納賦稅,亦不容外人走入”[6]的封閉狀態,保留著鼓社、議榔、巫術等大量原始的社會文化因素。
白領苗蠟染中,“窩妥紋”“保家紋”“馬蹄紋”“鍋圈紋”“銅鼓紋”一類抽象紋樣是當地人公認最古老的紋樣,其以極嚴格的作圖程式應用于盛裝、嬰兒包被、喪葬用品中,在不同作者、村落、世代之間差異甚微。
此類紋樣以螺旋形、X形、S形、同心圓光體組成主紋,以排線、三角、圓弧、圓點為陪襯,以分層條帶、四方八位、菱格分割為布局方式,并常伴有八角星、原始式圖等數理符號。這種裝飾手法在新石器時代普遍流行于中華各地原始藝術中,秦漢后在漢族藝術中基本絕跡,而苗族及瑤族、侗族、布依族、羌族、彝族等眾多西南少數民族均保存著這類作圖習慣,并演化出面貌殊異的本民族風格體系,足以說明其肇始悠久,根植于中華民族孕育初期各族先民所共享的文化基礎。
相比之下,丹寨苗族蠟染中的花鳥題材極大程度上是漢族藝術傳入的產物。
首先,除卻黔東南苗族間普遍存在的一種圓眼、圓頭、勾喙、窄頸、短足、身體粗壯、高度程式化的鳥類造型,以及勉強可稱植物紋的十字花、三葉紋、蕨菜紋之外,黔東南苗族各支系的現存藝術中均未發現抽象幾何紋與具象花鳥紋之間的過渡形態。白領苗蠟染的幾何紋樣與花鳥紋樣在載體上涇渭分明,極少共存于同一作品之中,說明二者并非出自同一藝術體系。
再則,丹寨苗族蠟染中所見最早的具象植物紋均為典型的明清漢族藝術風格,如高度圖案化的荷花、牡丹、石榴、桃子之類,白領苗婦女對此類紋樣往往能做其圖而不知其名,說明作者們并未經歷將其從自然界中提煉、整合的過程,此類紋樣先于語言名稱與植物原型,以成熟的面貌直接傳入了白領苗的生活中。而這個傳播過程的起始應當是清中期雍正開辟苗疆的行動。
雍正七年清政府在丹寨設置八寨廳[7],都柳江也疏浚成為由廣西進入黔東南的重要水道,中原文化及隨之而來的近現代化進程逐步改變著苗族的生活方式與文化習慣。其中,棉紡技術的引進和漢族服飾的傳入直接帶動了以被面為主要載體的花鳥蠟染興起。
歷史上苗族長期以葛為衣料,御寒則用茅花、蘆花[8],苗疆開辟后地方官員向苗族聚居區引入棉花種植與高機坐織技術[9],至乾隆間已“出八寨高坡間遍植(棉花)”[10],到民國時期丹寨“邑中產棉不少,出產亦豐,鄉間女子所織之布……體質俱佳”[11],1920年丹寨已有土布零星銷售于廣西、湖南及貴州各地[12]。
生活習慣方面,清代大量文獻記載包括丹寨在內的多地苗族家無被褥的生活狀況,如乾隆初《貴州通志·苗蠻》記八寨、丹江、清江、古州[13]黑苗:“寒無重衣,夜無臥具,貧富皆然。” 嘉慶年間《黔書·苗俗》:“圍爐臥寒夕,夢魂飛去,不向衾枕求索”,又注“苗皆無被,但炙火”[14],《苗俗記》載道光年間“苗俗,無臥具……雖隆冬亦裸相枕也。近歲,間以蘆絮為被。若木棉,則僅有矣”[15]。民國時期的《榕江縣鄉土教材》也記錄“苗胞鮮置棉衣,冬夏服裝幾無分別,入睡又不用被褥寢具,全恃燒木材以取暖”[16]。
而隨著棉織品生產、消費能力的提升,寢具逐漸進入苗族家庭生活,清代至民國時期常見由兩幅棉布拼合而成的花鳥蠟染被面,而其圖案樣式則受到在工藝、物用上與蠟染有先天相似性的藍印花布影響。
藍印花布在宋代發源于上海嘉定地區,至清代被全國大部分地區使用并已傳入貴州。黔南州惠水縣世代經營楓香染、藍印花布的楊氏家族在清同治五年(1866年)就發展到了日染千匹的鼎盛時期[17],家中藏有大量藍印花布印版。龐熏琹在20世紀40年代創作的《貴州山民圖卷》中也描繪了許多身穿藍印花布服裝的貴州少數民族女子。與白領苗居住地鄰近的三都縣水族藝人也精通藍印花布制作,在20世紀中后期一次集市就可有近20個藍印花布攤位,到20世紀末才逐漸衰落。[18]
藍印花布圖案為一大批貴州少數民族藍染寢具奠定了基本的構圖方法與裝飾程式,惠水鴨絨苗族蠟染、雅水布依族楓香染、麻江繞家人的楓香染、丹寨苗族蠟染被面中都存在大量與藍印花布高度相似的團花、開光、喜相逢、四菜一湯、米字形構圖,以及由卍字不斷頭、團花、穗形紋樣組成的二方連續邊緣飾帶。
另一方面,滿漢樣式的服裝圖案給予了丹寨苗族蠟染具體的花卉、禽鳥造型。首先,黔東南苗族在與漢族通商的過程中對華麗服飾自然產生興趣,如《蠻苗圖說》記清江黑苗“與漢人通商往來……愛穿戲箱錦袍,漢人多買舊袍賣之”;苗疆開辟之后,清政府在丹寨境內規劃集鎮市場,各省會館相繼出現,苗漢貿易日益頻繁;清代、民國時期強制苗族改裝的行為更迫使漢族服飾工藝快速進入苗族生活,直到20世紀90年代,白領苗依然將綢緞馬面裙作為本民族的盛裝下裝。
在這種情況下,漢族刺繡對花果、飛禽的表現手法也被苗族蠟染吸收,較古老的丹寨花鳥蠟染經常以網格紋填充動植物身體內部的空間,與網織繡的菱格肌理如出一轍;其在花果中做出的平行弧線裝飾亦可在岔線繡和褪暈分色的手法中找到源頭;而一些蠟染圖案中的圓點則可看出是對刺繡紙樣中紙釘痕跡的模仿。
白領苗在吸收漢族紋樣的同時,也根據自己的理解加以改造。比如將藍印花布的穗狀邊飾畫作辣椒狀的“瓜米紋”,將壽字紋、盤腸紋轉變成牛角紋、鉤藤紋,將鳳凰畫作錦雞或較原始的概念化鳥類,將圓窠團花理解成銅鼓等等。對外來圖式的模糊理解以及對空間關系的稚拙表達孕育了很多似是而非的造型,使丹寨蠟染中出現了大量花鳥連體、花蝶同構、魚果一體的作品,給人以撲朔迷離、神秘古樸的印象。
與此同時,丹寨苗族蠟染也開始描繪自身周遭的自然,在20世紀上半葉形成了自成一體的造型語言。
首先,高度圖形化的花果圖案變成了肆意生長的植株,大部分呈現枝條俱全、如標本般展開的正立面造型。
同時,概念化的鳥類逐漸讓位于具有清晰物種特征的錦雞、野雞、畫眉、黃豆鳥、野鴨、家雞、斗雞、貓頭鷹等禽鳥,鯽魚、鯰魚、蝴蝶、水蠆、貓、虎、猴、蛇等山地生物也出現在蠟染作品中。
對于這些在漢族藝術中沒有范例可循的素材,苗族創作者對其造型、動作、情態都進行了獨立探索。比如在對環頸雉的刻畫中,頭冠、肉墜、脖頸上的環紋、背部的圓斑以及飛羽、尾羽的形態差異都會被清晰表現出來;苗族家中經常馴養的畫眉鳥、黃豆鳥則以啼叫、打斗、飛旋、盤轉、攀附等動作不一而足;對于貓頭鷹這類輪廓并不突出的動物,白領苗婦女也會大膽運用平視、俯視、側視等多個角度分別表現喙、眼、身、翼等身體部位,體現出活躍的試驗性。
在主觀安排的夸張處理之外,苗族婦女間的互相借鑒傳抄也會導致造型變異走樣,比如一些鳴禽在屢次轉摹后變成酷似昆蟲的形狀。此種無意間積累起來的變形也使丹寨蠟染中出現了大量出人意料的形象,成就了天馬行空、極富趣味的造型群體。
在構圖方面,丹寨早期花鳥蠟染中的動植物多為靜態對稱,整幅作品被開光、團花與“豐”字、“米”字布局規劃成界線工整、層次鮮明的團塊結構;而進入20世紀,嚴謹的構圖格律被淡化,光怪陸離的動植物雜簇一堂,畫面整體呈現出清新自由、喧鬧潑辣的山野之風。
在丹寨蠟染積累本土風格的同時,寫實性的繪畫表現技法也漸入其中。
民國時期,丹寨縣內已有小學教師自繪水彩花草、景物贈送友人[19];新中國成立后丹寨縣出現了一大批美術工作者,以繪畫為媒介的宣傳教育活動日益頻繁,縣文化館組織過漫畫展、連環畫展、彩色幻燈畫放映,縣民族中學也有擅長國畫的老師為學生作畫示范;20世紀80年代,縣文化館組織美術培訓班的剪紙、國畫、油畫、水彩作品曾到市級單位參展。
另一方面,20世紀50年代后,以鳳凰、孔雀、牡丹為主要題材并融合了西方色彩光影技法的“被面大花”行銷全國,這類飽滿濃麗的花卉圖案至今仍活躍于苗族村寨的日用紡織品、裝飾品中,為丹寨蠟染提供了立體逼真的花卉、禽鳥素材,開啟了20世紀中期至今白領苗民間服飾、寢具、包袋蠟染上流行的寫實花鳥風格。
首先,花卉紋樣打破了標本式的單一植株造型,而以花束、插花及自然生長的花叢為主要形式,主花多為牡丹、月季、菊花、萬壽菊等結構復雜的花卉,并有牽牛花、瞿麥花、瓜葉、芋葉、藤蔓、草穗為陪襯;花冠、葉片的描繪中都出現了角度向背與前后遮擋關系。同時,禽鳥、金魚、蝴蝶等動物擺脫了僵硬的幾何化輪廓,其鰭、翅、羽毛、觸須呈現飄逸流暢的動態。動植物的關系由并列放置變為有機互動,畫面呈現出整體統一的情境。
在基礎技法上,自清代至20世紀早期,丹寨花鳥蠟染一直以粗細均勻的線條為主要構成元素,物象造型纖細單薄,畫面整體氛圍安靜平淡。20世紀下半葉,蠟染線條模仿了軟筆繪畫的筆鋒效果,線條的肥瘦、疾徐、頓挫、行止切換自如,造型刻畫與情態表達更為精確;物象輪廓內多大面積填蠟,并以負形留出結構線,塊面成為畫面的主要構成因素,線面碰撞產生強烈的松緊對比。此外,這一時期的物象普遍豐肥飽滿,呈現出茁壯有力、生機盎然的寫實性風格。
丹寨苗族蠟染除民間自用之外還承擔著地區特色產業、民族文化象征的身份。
早在1947年,丹寨蠟染就被選送到貴州省物產展覽會[20];1959年貴州省工藝美術研究所馬正榮的論文《丹寨蠟染:貴州兄弟民族中的一枝花》發表于《裝飾》雜志,1960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丹寨苗族蠟染》畫冊;1983、1984年苗族藝人王阿勇到美國進行蠟染表演,作品被白宮收藏;2006年,丹寨縣申報的“苗族蠟染技藝”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時逢20世紀末、21世紀初少數民族工藝品收藏、非物質文化遺產開發的熱潮,丹寨苗族蠟染開始了商業化創作。1994—2019年,丹寨縣內共注冊成立蠟染業務相關企業至少104家,形成了包含本地民用蠟染生產、對外接單加工、工藝品創作、教學展演等業務的蠟染產業集群。
1982年西江千戶苗寨被貴州省人民政府列為貴州東線民族風情旅游景點,2017年丹寨萬達小鎮開業,并被評為國家4A級景區,白領苗蠟染作為丹寨縣乃至黔東南州、貴州省的代表性文化資源,成為旅游產品、體驗項目、區域景觀的重要組分,迎來了學者、政府、媒體、經營者、消費者、設計師等多方話語的參與,體現出對民族屬性、文化身份、工藝價值的強化表達。
第一,“窩妥紋”被提升到白領苗身份象征、丹寨地區代表性視覺符號的地位被大量創作;清代、民國時期的花鳥風格在商品蠟染中大量復蘇,以體現丹寨蠟染的原始性、獨特性;銅鼓圖、水牛圖、錦雞圖、百鳥圖、蝴蝶媽媽等新題材被發明出來,成為象征苗族身份、黔東南文化特征的新傳統。
第二,蠟染的繪畫功能被進一步發揮,將工筆畫、裝飾畫、農民畫、兒童畫、年畫、書法及各種能夠被模仿的題材、形式收入囊中;苗族各支系乃至西南各少數民族的傳統藝術風格也以蠟染為載體彼此轉摹、借鑒、融合。
第三,蠟染作為一種物質工藝,其天然材料、手工制作、根植村落的屬性成為賣點,在茶道、服飾、玩具、家居軟裝等領域被工匠精神、鄉土情懷、手工藍染、東方審美、中式生活方式等話語重新包裝闡釋,根據具體市場需求形成不同的產品形態。
在立場殊異的話語驅動下,商品蠟染成為多種文化、價值的兼容體,其產生的作品形態也回流到鄉村生活中,改變著白領苗自用蠟染的面貌。
丹寨蠟染既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不可多得的瑰寶,也是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時代變遷、文化交往的縮影,對少數民族傳統藝術的認知不應僅限于產地、生產者族別和工藝質料的粗略歸類,還應對其文化的內部結構、發生原理逐層厘清,以至在傳承保護之時精準對位、有據可依;也只有對現存各種藝術樣態的脈絡譜系進行梳理,方能在開發再造時有效調動優勢因素,掌故而立新。
注釋
[1]丹寨縣、三都縣境內與白領苗通婚的水族也有蠟染藝術,其作品面貌和白領苗幾乎沒有差異,也時常被歸入“丹寨蠟染”之中。
[2]張炳德.貴州傳統蠟染[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前言.
[3]貴州省丹寨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丹寨縣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179-180.
[4]陳賢波.土司政治與族群歷史:明代以后貴州都柳江上有地區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6-8.
[5]林溥.古州雜記//伍新福,龍伯亞.苗族史[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228.
[6]世宗憲皇帝朱批諭旨,卷176之3//朱批高其倬奏折,四庫全書·史部詔令奏議類第423冊:672-673.
[7]貴州省丹寨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丹寨縣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9.
[8]符太浩.溪蠻叢笑研究[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03:84-88.
[9]伍新福,龍伯亞.苗族史[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538.
[10]馬國君,魏冬冬.開發與省思:清至民國黔東南棉業規模經營研究——兼及清水江文書的史料價值[J],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5(4):34.
[11]郭輔相,王世鑫.八寨縣志稿· 卷二十工業商業,民國二十年刊,《中國方志叢書·第一五六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1:360.
[12]貴州省丹寨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丹寨縣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499.
[13]八寨、丹江、清江、古州即今日黔東南的丹寨縣、雷山縣、榕江縣區域范圍。
[14](清)田雯.黔書·上卷·苗俗[M].光緒二十三年刻本:10.
[15](清)余澤春修,余嵩慶等撰.古州廳志·卷一·苗種[M],光緒十四年刻本:20.
[16]李紹良纂.榕江縣鄉土教材[M].民國二十二年:32.
[17]秦文.貴州布依族楓香染制作技術傳承與影響因素研究[D],西南大學科學,2014:24.
[18]潘瑤.水族豆漿染的文化價值及傳承現狀淺議[J].黔南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3(3):49.
[19][20]貴州省丹寨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丹寨縣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92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