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王晨林 湖北美術學院教師
湖北襄陽地區古時便是兵家必爭之地,也算是人杰地靈。東漢開國皇帝光武帝劉秀在此起兵反莽、三國時諸葛孔明作“隆中對”、北宋出“石圣”米襄陽、南宋岳武穆收復襄陽六郡之戰大破金軍,皆于此地。
襄陽在春秋時期,即已是楚國北方的一個大型軍事渡口“北津戍”,據《水經注》《梁書》等史籍記載,三國初平元年,荊州牧劉表在襄陽修筑了新的州城對荊襄地區進行統一管轄。襄陽下屬棗陽地區古為唐國,為楚國的屬國,秦朝統一六國后始設蔡陽縣,屬南陽郡管轄。公元601年,隋文帝改廣昌縣為棗陽縣,棗陽名始于此。棗陽歷史上出了一位了不起的皇帝,便是東漢開國皇帝劉秀。本文的主要研究對象“太古石”原立于湖北省棗陽市城東北約四十公里的迎駕山西側的路邊。迎駕山位于湖北省棗陽市和河南省唐河縣兩地交界,據棗陽地方縣志記載,迎駕山的名字由來是在此迎接漢光武帝劉秀圣駕回鄉而取此名。漢光武帝數次從皇城洛陽回鄉省親必走此路,從東漢時期起便把迎駕山定為官道。據當地傳說,此石名為“太古石”,作為縣標而屹立于迎駕山古官道邊,官民在巨石邊迎送光武皇帝圣駕。此石高丈八,狀若威猛坐獅,四面可觀。質地為純凈的漢白玉石,歷經千年風化,石皮滄古,溝壑百態。后幾經變遷、易主,現藏于棗陽市古石雕博物館的太古石苑。
筆者綜合了各方收集的口頭流傳和文獻分析,又對實物進行了考證和邏輯推理分析,本章節將從材、銘、型三個方面的考證,論證“太古石”之我見。
北京故宮建筑大量使用房山漢白石,漢白玉石主要成分是碳酸鈣。和房山地區一樣,古時南陽郡即盛產漢白玉石,漢白玉石一直到明清時期都是王宮貴胄追求的上等石材,漢白玉石的使用最少從漢代就已經大范圍流行,湖北地區經常可以見到漢代至明清遺留的漢白玉石雕刻作品出現。但是,作為奇石、賞石,漢白玉石倒是不常見。所謂“漢白玉石”為何是“漢白”,或許是和漢代開始廣泛運用有關。
南陽漢白玉石始為米白色澤,但經過多年的風化和歲月磨礪會發生石皮美妙變化,一般根據行家的經驗和留存實物判斷總結:石皮發黃追四百年,黑灰色可溯千年,石皮發紅則越千年;又有所處環境位置的關系,水中沙埋石皮發紅,空氣之中風化石皮發灰黑。古代賞石由于交通運輸的不便,往往就地取材,而且將不盡如人意的地方進行人工修治達到審美上的高度一致性,這在古代賞石之中基本已經成為鐵律,漢白玉石由于結構成顆粒狀,所以經過千百年風化后容易剝落斑駁,年深日久且工淺者會模糊不清。但是,人為雕琢和歲月天作之合更顯“天人合一”之美。
“太古石”經過千年以上的風化和蹉跎,棱角處已近圓渾,通身石皮呈灰紅色澤。細觀之下,石皮顆粒之細者已失,粗糲盡顯,其石上多處銘文已渙散不清,只余五六處可辨。從材料和石皮上觀,可至宋代,甚至直追漢唐。
其石上有多處隸書銘文,分布在石額和石基等多處,大多風化模糊不清,余五處可辨,依稀可辨銘刻為:一朝人王、天地,另刻:石王、未厰、不大、天、大等四五處銘文。此幾處銘文工痕差別較大,石額處風化最為嚴重,可能年代最長,石座處如“不大”等處則相對比較清楚,或許為后代提刻。“一朝人王”或指一朝天子,“天地”二字其意為受命天地,即為人王,又受命天地,這樣的氣勢皇帝莫屬。
“厰”字在說文解字中有山崖下的棚舍的意思,也有加工場地的意思,“未厰”的語意可能是未經雕琢加工之意,同時又和“未央”一樣屬于漢代的用語習慣。這一切的指向或許和南陽起兵的光武帝劉秀有關!劉秀(公元前6年臘月初六—公元57年二月初五),字文叔,南陽郡蔡陽縣人,身為漢室皇族后裔的劉秀和南陽宗室子弟在舂陵鄉(今湖北棗陽)起兵,推翻王莽的新朝,后滅赤眉、掃關東一統天下,公元25年六月,在眾將擁戴下,劉秀即皇帝位,建元建武,史稱東漢,劉秀是為漢世祖光武皇帝。
此石眾多銘文中有“石王”二字,其通體高丈八,重近四噸,為整塊單體漢白玉石,且年代久遠,世所罕見。
此石形韻有別于明清之奇石觀賞之風,顯得渾然天成,豪邁之風更類似漢代茂陵霍去病墓前的石雕。漢代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石刻藝術更講究天人合一之美,石雕往往就石之勢,順勢而為,寥寥數刀,渾然天成。古代賞石往往存在人工修治,在不符合當時使用功能或審美的地方做減法,雖然“太古石”有“未厰”銘文,或許古人認為少修或者修得比較自然就是“未厰”之石也未可知,此石取天然石材為型,多處修治之痕跡,型如瑞獸醒獅,恢弘磅礴,暗合二漢審美神韻。“太古石立峰”狀若瑞獸坐獅,是我們當代人的看法,中國實際上根本不出產獅子,中國最早的獅在東漢時期。東漢章帝章和元年(87年)安息國王獻獅子給中國,翌年月氏王獻獅子,中國才有了獅子。所以應該稱為瑞獸“狻猊”更為貼切,狻猊又稱金猊,狻猊形狀像獅,好煙火,又好坐。
蘇東坡的《怪石供》敘:東坡用餅換了298坨怪石,有的像棗、栗子、菱角、芡實果,其中有一塊石頭像虎豹,眼鼻具全,東坡就封它做了群石的頭領!這些蘇軾說得很白,很明顯的象形審美,即像其他事物,如像人神、瑞獸珍禽、山川五岳、云煙雪浪、靈芝老松等等,類似的例子在古代文獻中舉不勝舉。所以,象形是審美的一種很有魅力的形式。其實對于每個人是根深蒂固的,就像孩童時代,必須要象形才能明確地感知,到了年長了閱歷多了才慢慢具備了抽象的思維和審美。在這一點上,無論繪畫、書法甚至音樂都是這樣,都是由具象審美走向抽象審美,同時抽象和具象審美又是此消彼長,互為影響。
眾所周知,米芾拜石是發生在宋代的故事,也是玩石者最為津津樂道的賞石佳話。安徽蕪湖無為縣米公祠有“石丈”,為石灰巖質太湖石,玲瓏竅然。據《宋史·本傳》記載:“米元章守濡須(無為縣)時,聞有怪石在河濡,莫知其所自來,人以為異而不敢取。公命移至州治,為燕游之玩。石至遂命設席拜于庭下曰:‘吾欲見石兄二十年矣’,言者以為罪,坐是罷。”這便是米芾拜石的趣聞。
筆者前往安徽無為米公祠進行考察時,發現米公祠“石丈”的形韻與“太古石”竟然驚人的相似。二者在形韻上有極為相似之處,米芾又出于襄陽之地,或許這二石有所牽連;而且米芾在游歷棗陽時寫《義井》中有“澄清太古泉,俯瞰寒人影”的詩句,說明他經常路過棗陽。或許見過屹立在湖北棗陽迎駕山古官道旁的“太古石”,愛石成癖的米襄陽便過目不忘,一直到安徽無為軍做官時才見一塊形韻類似的石頭,于是乎產生了審美關聯,才有了流傳千古的拜石之舉。我們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太古石”是否和米元章有關,也未嘗可知,還有待進一步考證研究。
前文所述“太古石”笨峰突起,絕無玲瓏洞竅,似乎不適合賞石界所流行的“瘦透漏皺”相石之法,但“太古石”身披的多處古代銘文卻告訴我們,古人有多么的重視它,以至于稱為“石王”。下文我將通過分析一下“太古石”與“相石四法”的辯證關系,利用排除法,抽絲剝繭,從而找到與這座古石真正對應的年代歸屬。
1.“太古石”所引發對“相石四法”的審美辯證思考
賞石文化中有一直流傳著“瘦、透、漏、皺”的四字口訣,稱為“相石四法”。所謂“瘦透漏皺”的奇石觀賞之風據說起于宋代米芾,但米芾流傳作品未見端倪,宋代杜綰著《云林石譜》、明代林有麟著《素園石譜》皆也未見此論,也就是說現當代所流行的“相石四法”還需要更多的理性的辯證的思考。
與此論相似出自《漁陽公石譜》:“元章相石之法有四焉,曰秀、曰瘦、曰皺、曰透,四者雖不盡石之美,亦庶幾云。”《漁陽公石譜》和《宣和石譜》各不過一二頁的短篇,很多版本中作為宋代《云林石譜》的附屬出版, 《四庫全書提要》說此二文必非宋代杜綰所著,是明代周履靖刻板的時候串入的。漁陽公佚名無考,有說是南宋時人,也有說是元代人,但證據都不夠充分。周履靖是明萬歷人,另外明代毛晉在《海岳志林》中也載“瘦、秀、皺、透”,從側面證明,很有可能是明代人根據前人的經驗進行的總結。后世清代書畫家鄭板橋的題畫:“米元章論石,曰瘦、曰縐(通皺)、曰漏、曰透,可謂盡石之妙矣。”雖然一字之差,但是相隔甚遠,現在婦孺皆知且引為經典的所謂的“相石四法”也許是鄭板橋引用錯訛,或者說是添加個人見解的托古之言。
綜上所述,“瘦透漏皺”的奇石觀賞之風據傳起于宋代米襄陽,但通過分析應該更多地源自明清時代的托古之言。比對蘇州園林、滬上園林賞石之美態與太古石之型韻差別可謂南轅北轍。一個時代一個審美,文化背景的不可逃離性也映證在石雕賞石藝術之中,所以有別與相石四法的“太古石”應該早于明清時期,絕非明清遺留。
2.“太古石”年代判斷
古代交通運輸不發達,“太古石”通體高丈八,重近四噸,稱為“石王”應當之無愧。從材、銘、形各大方面,此石無論審美、工藝、石皮氧化程度都不是明清之物。“相石四法”應該是明代開始有了雛形,到了清代才最終確定的一種對古代賞石的審美方式,以至于成為了一種程式化的審美標準。“太古石”為明清以前遺存,在審美上自然和此論風馬牛不相及,不可機械地去套用。
解讀銘文很明確的意識傳達給觀者,“石王”迎駕“一朝人王”,所有信息皆指向東漢開國皇帝劉秀。根據棗陽當地流傳太古石出迎駕山的傳說,我們梳理一個順理成章的年代推測:“太古石立峰”屹立于湖北棗陽迎駕山古官道旁,其有一種特殊的紀念碑式的功能,也承載著人們心中流傳的美好向往;通過其銘文顯示其與東漢開國皇帝劉秀有密切關系,其刻銘文時期應為上至東漢,下至宋代。所以“太古石”應為東漢至宋之間的古代賞石、供石文化的重要實物遺留。
本文的主要研究對象“太古石”保留東漢遺風,應為東漢至宋之間的賞石、供石文化的重要實物證據。所以,研究“太古石”年代同時也有必要對現行的賞石文化、供石文化相關理論進行重新溯源和重新梳理工作。
學術界有一個比較保守的說法,即“賞石源起于唐宋”,這個觀點的基礎支撐是唐宋有大量的賞石相關詩詞文章流傳后世,但在進行文獻考證和實物研究情況下卻出現多點疑問。比如北宋大文豪蘇軾寫于湖北黃州的歷史名篇《怪石供》,開篇就寫道:“《禹貢》青州有鉛、松、怪石……自禹以來怪之矣。”《禹貢》屬于名著《尚書》,雖托名為大禹所作,最晚也是戰國至初漢時期成書。 以蘇軾之才華,經史子集無不信手拈來,東坡先生其實已經很明確地告訴大家從上古、先秦時代就有賞石和賞石活動的文化現象。
唐人賈島自號“碣石山人”,有詩流傳: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古人認為“云觸石而生”,故“石為云根”。宋代文人已經將奇石欣賞推到了舉全國之力來為之的境界,大宋皇帝趙佶還導演了一場精彩的行為藝術“花石綱”,當時指揮花石綱的有杭州“造作局”、蘇州“應奉局”等,奉徽宗之命為運石拆毀橋梁,鑿壞城郭。《宋史》有記載花石綱之役:“流毒州縣者達二十年”,可謂登峰造極。襄陽米芾之癬石,如癡如癲,米芾的“癲”,是他的一大特點,這一特點體現在他的一切言行中。作為石癡,則表現在他愛石的一些與眾不同的行為上。因為整日醉心于品賞奇石,以致荒廢公務,好幾次遭到彈劾貶官司,但他仍然迷石如故,絲豪無悔改之意,竟有米元章拜石之趣聞。
種種證據表明,賞石文化發展到中國唐宋時代是達到了歷史文化的巔峰期,任何事物的發生、發展、巔峰都是有一定過程曲線的,不可能一蹴而就。傳統賞石、供石文化到了唐宋時期不是發端,而是高峰。所以,“太古石”為宋代以前古代賞石遺留的斷代,是對所謂古代賞石“始于唐宋”的現行理論一次突破性的大膽嘗試,同時又有理有據,實物佐證和文獻考證互為印證,具有很強的研究價值和理論意義。這可能對我們的慣性式思維模式是一種突破,也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審美樣式,更具包容性、全面性。
“太古石”雖形如坐獅,但更多的是一座“石山子”,同屬于象形審美。它之所以屹立于古官道之旁是具有極強的地標屬性,或者說是紀念東漢光武帝劉秀的紀念碑式的功能。中國古人功能和審美是密不可分的,從古代文獻和古代文物上我們可以看到,不論是建筑、繪畫、雕塑、工藝品、日用品都是功能和審美緊密的結合體。在使用功能的同時達到審美認同作用,如“太古石”這類賞石山子更容易讓人產生聯想和文化精神的共鳴。下文將從“山”形審美的角度來分析梳理,找到“太古石”所處的文化位置。
世界上大部分的民族都有關于山的傳說,中國人自古便有山之情結。三山五岳令人向往,特別是文人墨客都希望耕耘硯田書海時也神游“山野逸境”,“山野”氣息也成為文人氣質的代名詞。上古時代人們或許相信山能孕育萬物,《山海經》中可以看到:山為天下之剛、山與神同宗,山岳乃神之居所,乃通天之道。
漢晉之際博山爐又為王侯、士大夫們提供了一個煙霧飄渺的幻想媒介,漢代盛傳海上有蓬萊、博山、瀛洲三座仙山,據《兩京雜記》記載:長安巧工丁緩善做博山爐,能夠重疊雕刻奇禽怪獸以做香爐的表面裝飾,博山爐工藝之繁,遠遠超過后來出現的五足或三足香爐。1971年青州出土北齊線刻畫像石,其中“商談圖”中商人身后隨從手捧一盆賞石,石狀玲瓏剔透,呈現山形。有專家斷為“珊瑚”,可是細看不類珊瑚更似青州玲瓏石;即便真是珊瑚,站在古人的理解層面上,肯定不會認為珊瑚是動物化石,其實還是石頭、還是山!
大量考古實例足以證明,“山”形審美為代表的賞石文化、供石文化,無論是如何賞、何處供,其起源應該遠遠早于唐宋,下限不晚于戰國至漢代,而很可能是上古時期既已有之。隨著文人、士大夫的參與才慢慢由圖騰祭祀活動、廟堂神祇走進庭院、書齋案頭,甚至成為文房器具、文人懷袖雅物。這里對“供”字的理解應該是靈活的,隨著時代的發展而演變的,由“神供”走向“清供”。
由此可見,傳統賞石文化、供石文化的發生發展經歷了先秦時代至魏晉時期漫長的萌芽過渡期,發展到唐宋時代在文人士大夫的推動下進入巔峰期,而“太古石”雄偉壯觀的氣質,以及前文所論的各個方面都表明它所處的文化周期正是在發展期與巔峰期之間,所以和明清時期程式化的審美標準相比顯得格格不入。“太古石”也為我們開啟了更為高古的賞石藝術的大門,使得我們能夠有機會窺見唐宋前古人雄渾磅礴的審美趣味。將來隨著理論的拓展和研究的多樣性發展,或許還有更多古石身世之迷等待我們去解開。
中國賞石、供石文化源遠流長,但學術理論研究現狀不盡如人意,這其中既有認識上的片面性影響和文化斷檔的因素存在,又有傳統賞石文化本身的一些構成因素含混不清的自身特點所共同造成。所以,本文通過對湖北棗陽“太古石”的各方面研究,為傳統賞石文化研究提供較為有力的實物佐證和豐富的文化調研、文化分析的同時,更試圖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和邏輯關系。希望能開啟一扇文化的千年之門,更多地為后來研究者提供啟發思考。
古物有用度之美,有考據之樂。具實而考,具理而梳其一樂也;橫向勾連,互為映證其二樂也;推陳出新,考據立說其三樂也。今天對于此石也只是一個開始,還有很多解釋不清的地方和暢想成分,有待今后的進一步考證和調研。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如有新的發現作為證據,來推翻我現在的說法,倒也是快事一樁。真相的唯一性可能往往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之中。我們只能無限地接近真相,永遠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