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世德
二戰前,受殖民控制和經濟聯系的影響,美國的實力與英國、法國等國相比存在差距。二戰提升了美國的影響力,而東南亞“作為包括橡膠、錫和石油在內的原料產地和溝通東西、南北半球交通的十字路口,對‘自由世界’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朝鮮戰爭和三次印度支那戰爭的相繼爆發,使亞洲成為“熱戰”的前線,東南亞成為美國必須控制的重要地區。美國崛起改變了世界經濟版圖,受馬漢的“海權理論”影響,二戰后太平洋成了美國的“內湖”。受皮斯克曼的邊緣地帶理論——“誰控制著邊緣地帶,誰就控制著歐亞大陸;誰控制著歐亞大陸,誰就掌握著世界”的影響,美國希望二戰后能出現一個“有秩序的、非革命的、向西方利益開放的東南亞”,東南亞逐漸成為美國全球戰略的重點之一。
為了對抗蘇聯和中國的社會主義影響,順應戰后民族獨立與解放的潮流,美國利用自身強大的經濟實力向東南亞滲透,通過不斷提升經濟影響增強政治聯系,為實現美國的戰略目標創造條件。基辛格曾說:“誰掌握了貨幣發行權,誰就掌握了世界”,擁有國際貨幣的國家有“讓他國按本國意愿行事”和“不受外界約束,自由行事”的自主權。1944年的布雷頓森林會議雖然確立了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但美元在東南亞國家(除了菲律賓外)的使用并不多,英鎊、法郎、荷蘭盾的使用頻率相對更高。對當時的東南亞來說,美國是政治軍事大國,而不是貨幣金融大國。加速美元的國際化是美國滲透和控制東南亞的重要手段。
貨幣國際化是指通過“私人部門和官方將一種貨幣使用擴展到發行國之外”。在現實世界中,貨幣除了用于市場流通之外,還服務于政府目標。國際貨幣提供國不僅可以獲得國際鑄幣稅的收益,還能通過“貸款提供與回收和傾銷債務國貨幣等手段”影響貨幣使用國的匯率,采取“貨幣操縱、強制誘導、拉攏驅逐”等策略控制國際貨幣使用國,利用對國際貨幣體系操控的優勢,按照自己的偏好和利益更改國際金融規則,獲得“決定事務處理方式和塑造國際框架的權力”。貨幣國際化不僅是貨幣使用空間和范圍的擴張,也是“權力擴張的過程”。美國推動美元在東南亞的使用,不僅能獲得貿易投資等經濟上的好處,還能加深區域經濟活動對美元的依賴,在美國和東南亞之間形成權力關系,服務于美國全面控制東南亞的戰略構想。正如科恩所說:“如果你想要政治上的獨立,就不要依賴其他任何國家的貨幣”,沒有美元的國際化,美國在東南亞的影響力會大打折扣。
貨幣國際化既是市場的選擇,也受人為干預的影響。從歷史經驗看,貿易大國的貨幣成為國際計價和結算貨幣的可能性比較大,長期的使用可能形成習俗慣例,造成國際貨幣使用國選擇其他國際貨幣的替代成本,從而使傳統國際貨幣的國際競爭力得以強化。國際貨幣體系圍繞核心貨幣形成,與習俗慣例相結合,強化了金融交易網絡的便利性和規模效應。選擇某種國際貨幣作為貿易結算與儲備貨幣,不僅會形成跨國債權債務關系,對本國金融體系發展產生影響,還意味著節約交易成本和增加發展機會。市場“通過激勵勤奮、獎勵創造以及激發對財富的追求”,會使一個國家和地區出現“經濟增長、關系重構和信仰改變”,傳統的貨幣慣性最終能被克服,進而發生國際貨幣的替代和國際金融體系的改變。市場主體的國際貨幣金融知識往往有限,作為對外金融談判的代表和市場主體國外利益的維護者,政府的引導和對國際貨幣的選擇,不僅能促進國內金融體系的發展變革,還能“改變國際貨幣的競爭格局”。貨幣國際化是過程與狀態的統一,從過程來看,體現為國際貨幣接納與使用的周期及程度;從狀態來看,是特定時間國際貨幣使用的空間及影響以及不同貨幣在不同地區的不同國際化水平。東南亞國家加入布雷頓森林體系,選擇美元作為儲備貨幣并在貿易投資中使用,不僅有助于美元貨幣關系網絡的拓展補密,還會影響東南亞本土金融體系的發展,因而發揮美元的影響力是美國控制東南亞的重要手段。美國加速美元在東南亞的國際化,既是經濟需要,也是政治需要。
美國有在東南亞推動美元加速國際化的能力和意愿。二戰后,歐洲國家根據共同和單一的國家利益制定各自的東南亞政策;新中國雖愿意“恢復和發展國際間的通商事業,以利于發展生產和繁榮經濟”,但東南亞國家的猜疑和國內經濟基礎的薄弱影響了彼此之間的經濟聯系;蘇聯依托經互會開展國際經濟合作,其重心主要在東歐。1939年,美國制定的重建戰后世界秩序的原則是,建立一個“圍繞美國黃金、經濟實力和充分就業水平運轉”的新秩序;同年,美國聯合加拿大、拉美和菲律賓等太平洋國家和地區,以“美元集團”為基礎組建“美元區”,夯實了美元走向全球化的區域國際化基礎。美國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和政治影響力,能為美元建立“貨幣網絡和國際制度體系提供支撐”。布雷頓森林體系建立后,美國通過持續不斷地強化與東南亞的經濟金融聯系,逐漸誘導東南亞融入美元體系并成為其組成部分。緊密的經濟金融聯系能讓東南亞對美元逐漸產生依賴,美國也能借此形成并強化與東南亞的權力關系,從而既可以削弱和排擠歐洲貨幣的影響,又能將東南亞綁在美國的“戰車”上,成為美國全球戰略的“棋子”?!柏泿艡嗔帄Z是大國權力角逐的一個重要部分”,美國不可能缺席東南亞的國際競爭,要“借助貨幣秩序來獲得更大的政治影響力”,就必須推動美元在東南亞的國際化。美國在東南亞的美元國際化戰略“主要源于經濟和政治兩個方面的因素”,是美國國際政治經濟戰略的反映。已有研究多認為布雷頓森林體系使美元成為“協議貨幣”,美元在東南亞的國際化是制度安排的必然結果,研究東南亞的美元國際化無太大意義。筆者認為,美元取得世界貨幣的地位,并不意味著其在東南亞廣泛使用并有較大的影響,如同人民幣納入SDR籃子但在國外使用并不廣泛,美國在東南亞采取各種手段促進美元使用和國際化就是最好的佐證。故此,本研究試圖理清美國在東南亞推動美元國際化的進程及影響,為人民幣在東南亞的國際化提供參考。
自近代西方興起,東南亞成為大國貨幣跨國使用的競技場。17世紀初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后,荷蘭盾在荷屬印度尼西亞的影響力不斷增強,1827年荷蘭在印尼設立爪哇銀行,強化荷蘭盾對荷屬東印度的金融主導地位,印尼成為荷蘭盾在海外進行流通使用的重要支撐。1829年印度加爾各答聯合銀行成立,并于1840年在新加坡設立辦事處。隨后,有利銀行、渣打銀行、匯豐銀行等陸續進入,完全控制了英屬馬來亞的金融。匯豐銀行和渣打銀行分別于1887年和1893年滲入泰國。隨著1886年緬甸完全淪為英國殖民地,成為英屬印度的一個省,馬來亞、泰國、緬甸與英國東印度公司原有控制區域,支撐著英鎊在亞洲的使用并成為英鎊區的重要組成部分。1875年,法國設立印度支那銀行,將印度支那三國納入法郎區。二戰后,法國盡管元氣大傷,仍然幻想加強對印支三國的控制,維護既得的經濟金融利益。二戰期間,日本占領東南亞,試圖建立“以皇國為中心之大金融圈”,“并使其最終成為日元地區的一個部分”,后來雖然戰敗而被迫退出東南亞,但在東南亞擴大經濟金融利益的意圖始終存在。二戰后,東南亞的歐洲貨幣關系網絡雖有所削弱,但貨幣慣性使英鎊仍然具有強大的國際影響力。1948年,超過一半的全球貿易結算和48%的外匯儲備仍使用英鎊。美國作為有全球抱負的大國,自然要在東南亞建立與其影響力相適應的貨幣關系網絡。
破解歐洲貨幣關系網絡的規鎖,是美元在東南亞國際化的起點。美國利用二戰中積累起來的實力與影響,主導并建立了布雷頓森林體系,以美元為絕對核心的國際貨幣體系正式形成。美元成為維系全球流動性的關鍵,在固定匯率制度下,“美元對創造國家流動性以維持世界貿易和增長是必要的”。拋開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不談,從國際貿易計價結算和融資的角度出發,利用美元計價結算有助于進入美國市場體系,借助美國金融市場平衡國際收支,還可能獲得美國的對外援助和金融支持。由于歐洲國家先于美國在東南亞建立了貨幣關系網絡,只有讓東南亞認識到與美元的聯系更加有利于自身的發展,才能使其克服使用歐洲貨幣的慣性而選擇美元,讓使用美元成為自覺自愿的行為。美國采取了多種措施加強美元與東南亞的聯系,逐步解鎖歐洲貨幣關系網絡對東南亞的控制和影響。
第一,以支持獨立和反共為名解鎖歐洲的政治控制。歐洲貨幣在東南亞的使用與傳統的政治經濟活動關聯密切,而二戰以及戰后民族解放運動削弱了歐洲原殖民國家,使歐洲國家經濟普遍困難,必須仰仗美國這個“世界的中央銀行”來重建。通過在政治、經濟、軍事方面與美國的合作,確保獲得援助,對于西歐國家的安全具有決定性的意義。“馬歇爾計劃”的重要影響之一,就是使歐洲成為“一個求助者,而不是爭奪世界領導權的競爭者”。因此,美國有拆解歐洲貨幣關系網絡的政治基礎?;粮裨裕骸拔覀冓A得了勝利并把領導世界的重任擔在肩頭,全世界應該采取美國的制度,不管我們喜歡與否,未來的經濟格局將取決于我們?!?946年,美國以讓菲律賓獨立為契機介入東南亞的非殖民化進程。英國清醒地認識到,“處理整個遠東事務時,最重要的問題就是英國與美國的關系?!?span id="g0gggggg"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303694627e8d8d89c9b80ad5ec749b6e" style="display: none;">A. J. Stockwell, “The United States and Britain’s Decolonization of Malaya, 1942-1957”, in David Ryan and Victor Pungong eds., : ,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2000, p.9.英國以1945年泰國曾對盟國宣戰為由,提出了苛刻的“二十一條”,以擴大在泰國的權力。美國以“在泰國的良好愿望將被犧牲”為由介入,英國試圖擴大影響力的勢頭被遏制。1954年以后,英國不愿繼續承擔英緬防務協議的責任,“緬甸與英國決裂的困境”讓美國得以介入緬甸政治,英國在東南亞的影響力進一步被削弱。中國革命逐步勝利,美國鼓吹“東南亞地區最嚴重的問題是共產主義”,批評1954年解決印度支那問題的日內瓦模式意味著“共產主義前進了一大步”,并通過“替代而不是補充”的方式,利用直接援助“排擠法國的勢力”,深度介入印度支那的事務。同時,美國通過靈活轉換仲裁者與援助者的角色,對印尼的內政外交進行滲透,引誘印尼遠離歐洲、放棄中立政策并成為美國主導的“反共”體系中的一員。1954年建立的東南亞條約組織是美國主導的,也是歐洲國家影響力下降的標志。由此,美國的政治影響力持續增強,歐洲對東南亞的政治控制逐步削弱乃至消失。
第二,利用制度安排使東南亞疏遠與歐洲的金融聯系。“美元作為戰后秩序中天然的關鍵貨幣角色,被1945年的布雷頓森林體系‘合法化’”,個人和公司都想持有以美元為主的資產。戰后,除馬來亞之外的東南亞獨立國家都存在貿易逆差,1948—1958年貿易逆差累計達21.44億美元,只有對美國貿易才能獲得順差和美元(見表1)。盡管布雷頓森林體系沒有明確貿易結算的幣種選擇,但確定了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根據會員國穩定固定匯率的制度安排,“政府只能通過對持有的黃金或美元加杠桿來發行本國貨幣”。要增加財政支出和增發本國貨幣,前提是擁有更多的美元,因而與能容忍貿易逆差的美國進行貿易是最佳途徑,利用美元計價結算是最好的選擇。1957年前的馬來亞既是英國殖民地,又屬于英鎊區。英國要解決“美元荒”,需要馬來亞擴大對美國出口。1952—1957年,馬來亞從美國獲得16.9億馬元的順差,對英國產生了11.1億馬元的逆差,美元順差通過貿易逆差或者英鎊區共同儲備流入英國。美國利用戰后英國的經濟困難,要求英國“放棄特惠制和美元庫”,接受美國倡導的“多邊非特惠自由貿易體制和國際貨幣多邊結算并自由兌換的國際金融體制”。戰后的英國必須依靠對美國出口獲得美元來維持英鎊地位,并在1956年成為美國最大的國外商品來源國,難以拒絕美國對其提出的放松東南亞殖民控制的要求。而貿易和美元在馬來亞民眾與美國之間搭建起經濟聯系的紐帶,傳播了美國和美元的價值理念和運作模式。美國利用對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控制,讓“大多數東南亞國家加入《關貿總協定》和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機構”。美國認為,東南亞對“世界整體認知水平的進步越大,對美國就越有利”。尋求經濟獨立發展的東南亞認為,“歐洲殖民主義是尋求對美國貿易的障礙”,對歐洲貨幣運行理念和操作模式日益反感。戰后美國多次降低關稅,為東南亞國家出口創造了條件。隨著東南亞國家對美國和美元了解的加深,克服歐洲貨幣慣性的成本越來越小,與美國建立經濟金融聯系成為重要選擇,美元對東南亞金融體系建設影響巨大。

表1 東南亞國家對美國貿易情況(1950—1959年) (單位:萬美元)
第三, 利用投資借貸促進美元的使用。二戰后的東南亞缺乏儲蓄、外匯及熟練的勞動力,需要補充經濟增長所需的資源,才可以使經濟發展更加迅速,美元資本獲得了向東南亞滲透的機會。印尼獨立后,美國資本快速滲透擴張,包括固特異輪胎橡膠公司、美孚石油公司、通用汽車公司等著名企業都對印尼進行了大量直接投資,到1957年年底,美國公司在印尼的投資達到319.2百萬美元。美國的間接投資也加速擴張,1948年成立的美國—印度尼西亞公司,獲得15年內向印尼提供美元信貸的授權;1950年,華盛頓進出口銀行向印尼提供了1億美元貸款。1950年,美國支持世界銀行給泰國提供2500萬美元貸款作為發展基金。1957年,美國國際開發署向緬甸提供4300萬美元貸款,1958年又額外增加1000萬美元貸款用于幫助緬甸維持內部穩定。美國提供的美元貸款多用于東南亞的自然資源開發與利用,美國向印尼的貸款還明確要用原料出口來償還。朝鮮戰爭爆發后,美國的原料儲備出現嚴重短缺,在美國稀缺的21種物資中有 7種產品(椰子殼、金雞納皮、植物纖維、橡膠、絲、錫和鎢)的70%來自東南亞。為了與蘇聯對抗,美國加大了戰略物資的囤積,大肆搜購銅、鉛、錫、橡膠等,到1961年,美國囤積的戰略物資達到87億美元,其中很大部分來自東南亞。戰后東南亞經濟發展水平不高,初級產品貿易是對外經濟聯系的重要渠道,美元貸款多與東南亞的初級產品開發利用有關,因此了解美國和美元是東南亞開放發展的重要前提。美元貸款的獲取與償還,使東南亞的本土金融機構獲得業務機會。在東南亞,與美國金融機構進行與美元有關的業務合作,逐漸替代與歐洲金融機構的業務往來,為美元的使用創造了條件。
第四,利用對外援助擴大美元的影響。1949年美國提出“第四點計劃”,“幫助‘欠發達’和‘愛好和平’的國家與地區”發展,要“用物質的手段達到非物質的目標”。逐步擺脫殖民統治的亞非拉地區,被美國視為與蘇聯對抗的物資與人力資源的重要來源地。根據美國《國際開發法案》第四點的規定,美國通過政府撥款進行技術開發,使“這些國家有更多可使用的美元來購買美國或其他國家的貨物”。東南亞是“第四點計劃”的重要受援地區,東南亞與遠東獲得1952年美國撥款的29%。1951年,美國通過《共同安全法》,由共同安全署負責對外開發援助。1950—1952年,共同安全署及其前身經濟合作署在東南亞地區投入的資金高達330億美元。美國還通過科倫坡計劃對東南亞進行援助,該組織1950—1958年為不發達國家成員提供了50億美元援助,其中美國援助額占85%。1957年,下湄公河流域調查協調委員會成立。1957—1975年,美國為該組織提供了4640萬美元用于湄公河開發,成為該組織運行的最大援助國。美國通過不同的渠道為東南亞國家提供了大量的援助(見表2),幾乎每個國家的政治穩定都“取決于國內支持和國外尤其是美國援助的數量”。

表2 美國對東南亞國家的經濟援助(1948—1973年) (單位:百萬美元)
經濟援助增加了東南亞的美元存量,又促進了東南亞國家相關人員與美國的交流。經濟援助多與東南亞的人員學習交流相結合,學習交流的“首要任務是強化心理影響,有效地影響各團體和個人的思想、情感”。東南亞參與經濟援助項目交流的人員多是專家學者和政府官員,這些人多比較認同美國價值觀和市場模式,“在思想和情緒上也許能夠左右政府的行為和公眾的輿論”,是東南亞與美國合作的重要推動者,也是美元運行理念和市場操作的宣傳介紹者,更是美元影響的“放大器”。
加速美元在東南亞的使用,關乎美國全球戰略的實現,但美元在東南亞的國際化不能畢其功于一役。美國“利用東南亞民族獨立運動打擊和削弱了英、法、荷的勢力,是以不嚴重影響美國與西方盟國的關系為限度的”。美國出于“自身經濟利益和冷戰形勢下的全球戰略考慮,默認了英國殖民主義在東南亞的繼續存在”,沒有激進地拆解歐洲貨幣關系網絡,采取的是漸進的做法,讓東南亞認識和了解美元,為隨后美元的大量使用創造條件和奠定基礎。20世紀50年代,美元在東南亞的使用日益頻繁,但在廣度和深度上還是有限的。受制于落后的生產力發展水平,東南亞和美國的經濟往來有限,歐洲貨幣關系網絡的影響依然存在。持續解鎖歐洲貨幣關系網絡,加速編織東南亞的美元貨幣關系網絡,仍需要美國的持續推進。
國際貨幣使用選擇受政治聯系的影響,“與儲備貨幣發行國建立聯盟關系的盟友,持有儲備貨幣發行國的貨幣大約可以增加30%”。與東南亞國家建立緊密的政治聯盟,是美國加速美元跨國使用的重要選擇。獨立后的東南亞不愿意被大國政治集團裹挾,1954年,中國、緬甸與印度共同倡導和平共處五項基本原則,體現了“新生的國家渴望建立平等的國際關系”。1955年東南亞國家舉辦亞非會議,確立了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惠、和平共處等國際行為規范的基本準則,這也是東南亞國家重要的對外行為準則。1961年,印尼作為倡議國組織了不結盟運動第一次首腦會議,東南亞國家成為不結盟運動的重要支持力量。受萬隆精神的鼓舞,東南亞國家推動區域合作,促進共同發展。1961年馬、菲、泰三國組建“東南亞聯盟”;1963年馬、菲、印尼三國嘗試組建“馬菲印多”;1967年馬、菲、泰、新加坡和印尼發表了《東南亞國家聯盟成立宣言》,宣布建立“東南亞國家聯盟”;1971年的《東南亞中立化宣言》明確了“區域自主、主權平等、不干預主義、共識性決策、非正式的漸進主義、注重經濟發展”的國際經濟合作原則。盡管東南亞國家有與美國發展經濟聯系的愿望,但基于價值理念的差異和地緣政治的考量而在行動上有所顧忌,再加上美國在越南的信譽焦慮與軍事干預,以及冷戰對峙的負面影響,美國要直接把東南亞納入美元貨幣關系網絡,存在巨大挑戰。
東南亞不能完全融入美元關系網絡,意味著美國重塑世界經濟結構,建立多邊的、非歧視和以美元為基礎的國際支付體系存在缺憾。美國將二戰爆發部分歸因于多邊開放體系的崩潰,將美元體系視為多邊體系的組成部分,對其成功極為重視。布雷頓森林體系建立后,為適應美蘇對抗的新形勢,美國需要調整對外政策引誘,更多國家加入美元貨幣體系,其中如何補齊東南亞美元貨幣關系網絡短板,是美國必須解決的問題。布雷頓森林體系從誕生開始,就有著強烈的政治屬性和大國主導特征,戰后美元的國際地位“不是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而是權力這只‘看得見的手’”作用的結果,美國的對外關系和其他國家對美元國際地位的支持,對美元的國際化有著重要影響。獨立自主意識不斷增強的東南亞,不歡迎美國的指手畫腳和經濟控制,“鼓勵和支持多國的當地機構發揮作用”,客觀上也促進了東南亞美元貨幣關系網絡的編織。經濟恢復后的日本,確定了“貿易立國和重工業化”的發展戰略,而獨立后的新加坡,確立了“‘極端’外向型經濟戰略”,日本和新加坡都是美國可以放心合作的伙伴,是美國健全東南亞美元貨幣關系網絡的幫手。美國以日本為橋梁發展與東南亞的貿易,以新加坡為支點推動美元在東南亞的流通使用,從而持續推動東南亞美元貨幣關系網絡的建設。
第一, 依托日本的對外貿易織密美元計價結算網絡。喬治·凱南曾在1949年提出,美國應該致力于在垂直分工的基礎上,發展“作為原料產地的東南亞”與“作為制成品產地的日本”之間的經濟相互依存關系。東南亞對日本來說非常重要,1952年日本經濟已恢復到戰前水平,1953年確立與東南亞合作的基本方針,1957年提出著名的“外交三原則”,同年安信介訪問東南亞,提出“用日本的工業力量和技術,幫助東南亞國家確立經濟基礎”的方針。日本的經濟外交戰略正好契合東南亞獨立自主的區域主義思想。1961年11月8日,日本《經濟新聞》發出“國內經濟國際化”的倡議,要利用東南亞的原材料、日本的制成品和美國的消費,形成日本引領東亞融入全球發展的模式。日本依靠美國市場發展的成功,促進“亞洲四小龍”的發展并推動形成了“雁陣模式”。作為美國與東南亞貿易的中樞,日本對外貿易出現了雙重擴張(見圖1)。日本成為東南亞最主要的貿易伙伴和貿易順差來源地,1980年,印尼、馬來西亞和泰國對日本出口依存度分別為49.26%、22.81%、15.1%;1980年,馬來西亞和印尼分別從日本獲得11.3億美元和97.1億美元的順差。日本是布雷頓森林體系成員,對美貿易自然利用美元計價結算,與東南亞貿易也以美元為交易媒介,日本和東南亞形成以美元計價結算的貿易網絡。在日本的引領下,“亞洲四小龍”和部分東南亞國家相繼跟進發展,在市場規模和交易成本效應的驅動下,美元在東南亞的貿易結算中使用更加頻繁,計價結算網絡不斷擴張,日本成為東南亞美元貨幣關系網絡形成的重要推手。越南戰爭雖然影響了美國與東南亞的經濟聯系,但并沒有阻滯美元在東南亞的使用。

圖1 1962—1979年日本與東南亞、美國的貿易總額說明:此圖數據僅包括印尼、馬來西亞、泰國、新加坡、菲律賓、文萊、南越、緬甸、柬埔寨九國。資料來源:統計局ホームページ、http://www.stat.go.jp/、2021年12月15日。
第二, 利用日本建設美元FDI生產網絡。美國協助日本解決戰后的賠償問題,為日本“打開與東南亞的外交窗口,形成經濟擴張的立足點”。在經濟恢復后,1965年日本對美貿易開始出現順差,為日本積累了對東南亞投資的資本。1951—1979年,日本對東南亞國家累計投資達60.94億美元,印尼、菲律賓、馬來西亞和泰國的占比分別為63.8%、8.8%、8.3%、5.96%;1967—1976年日本對東南亞投資總額達到37.78億美元,與1950—1966年期間相比增長了22倍,占該時段日本對外投資的20.7%。在布雷頓森林體系中,美元是“紙黃金”,制度設計“促進成員國財政、貨幣政策的獨立性與匯率穩定有機結合”,美元FDI對東南亞國家增加流動性和擴大財政支出至關重要。日本的美元FDI多與資源開發有關,關系到東南亞出口與獲取美元順差,對區域FDI生產網絡的影響不斷擴大。1971年,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雖然美元也擺脫了“金色羈絆”,但東南亞的經濟起飛需要投資,資本管制的放松使美國的美元資本流入更加便捷。1971年,東盟吸收的FDI中美國資本占比為36%,泰國、印尼、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FDI中,美國資本占比分別為41.57%、36.92%、31.8%、15.38%。日本和美國的美元FDI在東南亞不斷融合,以美元資本為中心的生產網絡持續擴大,以歐洲貨幣資本為中心的生產網絡不斷萎縮,影響持續下降(見表3)。在東南亞進行美元FDI投資的主要是美日企業,面向美國市場從事加工出口貿易,美元FDI意味著進入美國市場的機會,與美元計價結算網絡重疊互補,增強了東南亞美元貨幣關系網絡的韌性和張力。

表3 1970年和1974年東南亞三國的外資來源 (單位:萬美元、%)
第三, 利用新加坡建設離岸美元流通使用網絡。20世紀60年代,世界從“美元荒”開始轉向“美元泛濫”,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出現了石油美元。美國1965年推出“自愿限制對外貸款”政策(VFCR),放松了1929年開始執行的Q條例,20世紀70年代逐步放松銀行的跨國經營管理。經營境外美元的高利潤推動美國銀行的跨國經營,1960年只有8家美國銀行在海外設有分行,1975年129家美國銀行擁有了737個海外分行。新加坡雖然國小資源少,但既熟諳多元文化,了解世界市場體制,又擁有具備“敏感性、適應性和責任感”的公民,有較強的精細管理能力和良好的區位,能為包括東南亞在內的亞太地區提供金融服務。1968年,新加坡開始免收離岸貨幣交易利息收入預扣稅。同年,美國的美洲銀行獲準推出“亞洲貨幣單位”,隨后花旗銀行、麥加利銀行、華僑銀行等相繼跟進。1973年,新加坡頒發離岸業務許可證,1978年全面放寬外匯管制,新加坡的離岸金融業務發展迅速,逐步成為亞洲美元市場中心。1980年,新加坡共有銀行126家,其中外資銀行115家,美資銀行占了絕對多數。新加坡的離岸美元市場快速擴張,1968年規模只有0.305億美元,到1980規模已達到543.93億美元,為銀行客戶提供了395.5億美元的貸款(見表4)。新加坡成為東南亞國家籌資的重要來源地,在新加坡發行美元債券是重要選擇。亞洲美元外調倫敦的趨勢在1971年得以扭轉,1978年亞洲美元市場72%資金流向亞洲國家。1983年,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泰國和韓國在亞洲美元市場籌集了334億美元的貸款。以新加坡為中心的離岸美元流通不僅為東南亞籌集美元資本提供了便利,還降低了融資成本,1981年新加坡市場的美元貸款利率為15.75%,到1986年下降到7.5%。

表4 新加坡的亞洲美元市場發展情況(1968—1980年) (單位:億美元、個)
充足的美元資金和相對低廉的融資成本,對亟需發展資本的東南亞來說是雪中送炭。以新加坡為中心的離岸美元流通使用網絡不斷拓展,與計價結算網絡和FDI生產網絡有機結合,引導越來越多的東南亞國家進入美元貨幣關系網絡。
東南亞逐漸形成以美國為中心,以日本和新加坡為支點,以其他國家為外圍的美元貨幣關系網絡,英國等歐洲國家“對本區域的影響無法避免地、慢慢地削弱”。美國和日本成為東南亞的主要貿易伙伴(見圖2)。美元不僅是計價結算貨幣,也是重要的投資貨幣,美國和美元對東南亞的影響不斷擴大,東南亞對美國和美元的了解逐漸加深,金融體系耦合美元市場的障礙減少,美元貨幣關系網絡日益下沉滲透,參與者不斷增加并逐步形成規模,使用美元的成本持續下降。歐洲貨幣關系網絡越來越小,獨立后的馬來西亞曾在匯率上盯住英鎊,1972年英鎊實行浮動匯率,宣告英鎊區解體,馬來西亞在匯率上開始盯住美元。1973年英國加入歐共體,“帝國特惠制”不復存在。美國推動GATT進行減讓關稅談判,美國市場對東南亞的影響日益重要,歐洲貨幣關系網絡無法與之競爭,美元在東南亞的使用和影響逐漸趕上甚至超過歐洲貨幣。

圖2 東南亞五國與美日和英法荷的貿易占比(1962—1980年)說明:東南亞五國指的是新加坡、菲律賓、馬來西亞、泰國和印尼。數據來源:筆者根據聯合國商品貿易數據庫(https://comtrade.un.org/data/)的相關數據整理繪制。
日本在美國主導的安全、經濟和貨幣金融體系內崛起,在東南亞形成了“美主日從”國際經濟合作模式。新加坡的發展與安全保障需要仰仗美國,在冷戰對峙環境下不可能挑戰美元,協助美元編織貨幣關系網絡還能獲得經濟上的好處。東南亞的美元貨幣關系網絡越來越大,美元的使用越來越頻繁。
20世紀80年代是日本經濟地位飛速提高的時代。日本逐漸產生“擺脫美國的控制,提高日本經濟自主自立”的想法,1984年確立海外投資立國的戰略,立志要成為貿易金融投資大國。1993年世界銀行的報告指出:“日本正在悄悄地替代美國的地位,成為亞太地區經濟發展中的主要伙伴?!睂ν赓Q易發展推動了日元計價結算使用,1986年日元在日本進出口中計價占比為10%和36.5%,1994年分別上升到19%和40%。由于與日本經濟關系密切,東南亞的日元貨幣關系網絡也逐步形成。日本不甘心僅“作為亞洲代表去和美國握手”,試圖通過“日元外交”實現“政治大國”的夢想。美國認為日本給美元造成了一定的挑戰,體現在兩個方面:在地緣政治方面,日本有脫離美國的傾向;在經濟領域,存在嚴重的貿易摩擦。加強與亞太地區的經濟聯系成為美國的應對策略,1989年布什政府提出要建立“新的太平洋伙伴關系”,1993年克林頓政府認為亞太地區是“具有高度戰略意義和競爭利益的地區”。強化區域經濟聯系并擴大美元影響,是美國應對日本挑戰的重要手段。
日元貨幣關系網絡的根基在東南亞,要強化美元貨幣關系網絡,必須削弱日本的經濟影響。20世紀80年代后,美國經濟日益金融化發展,在國際金融競爭方面有優勢,通過金融手段打擊日本,對日元進行釜底抽薪,能收獲意想不到的效果。戰后西方經濟恢復與持續發展,逐漸形成“美國經濟穩定才能保證世界經濟穩定”的理念,盡管對美元“囂張的特權”不滿,為了對抗蘇聯,西方需要強大的美國。1985年,美國聯合西方國家迫使日本簽訂《廣場協議》,日元升值削弱了日本產品的國際競爭力,迫使其輸出日元資本加以對沖。對外投資和產業轉移造成日本國內產業空心化,影響了原材料的進口,東南亞對日貿易由順差轉化為逆差并持續擴大。1989年,東南亞對日貿易逆差僅3.4億美元,到1995年迅速擴大到517.2億美元。1985年1美元兌換238.5日元,1995年只能兌換85日元,日元升值280.6%,東南亞平衡國際收支逆差的成本上升;日元升值又增加了東南亞的日元FDI成本,日本成為東南亞“愛恨交織的伙伴”。1993年,斯蒂芬·W. 博斯沃思等向克林頓政府提交《反思對日政策》的報告,明確提出“需要克服日本經濟競爭帶來的巨大挑戰”。1996年,美國銀行公司總裁庫爾曼建議,通過提升美國與亞洲經濟的一體化水平,利用亞洲維護經濟安全與美元的地位。美國繼續強化美元貨幣關系網絡,加強對東南亞發展的捆綁,推動東南亞的美元化,使美元成為東南亞地區最具影響的國際貨幣。
第一,利用金融機構和技術織密美元服務網絡。美國利用金融自由化推動金融機構的跨國經營,1980年頒布了《存款機構放松貨幣控制法》;1981年12月,美聯儲批準商業銀行建設國際銀行業務部,這些業務部相當于美國銀行的虛擬分行,能直接參與海外美元市場的經營;1982年,美國通過《加恩—圣杰曼存款機構法》,逐步廢除Q條例并擴大銀行業的負債經營能力。企業對外投資也促進了美國銀行的海外經營,2002年的《世界投資報告》顯示,從1986年開始,國際直接投資超高速增長,1986—1990年增長23.6%,1991—1995年增長20%,其中相當部分為美國企業的大規模海外投資。戰后初期美國企業投資東南亞的目的是為了獲得原材料供應市場,20世紀80年代的投資在產業內分工背景下進行,以服務企業貿易投資一體化的全球經營為目標。在東南亞經營美國企業,金融服務需求由貿易融資向投資服務轉變,需要美資銀行深度融入當地市場網絡,成為國內國際金融服務連接的關鍵節點。東南亞缺乏有國際競爭力的本土銀行,西歐和加拿大的商業銀行市場競爭激烈,拉美地區債務累積影響商業銀行經營安全,東南亞就成為美國銀行海外經營的重要選擇。1981年,美國銀行在新加坡開設了23家分行,“1990—2003年,美資銀行對包括東盟在內的亞洲新興市場累計投資占外資銀行投資的44%”。美國銀行在為本國企業服務的同時,也積極拓展東道國市場,為東南亞企業提供結算和融資服務,1981年菲律賓和泰國的國際貸款分別有46.5%和35.4%是由美資銀行提供的。美國銀行還利用信息技術推出電子貨幣,1996年由IBM公司和美洲銀行、第一花旗銀行、梅隆銀行等15家銀行組成集團,推出電子貨幣聯營業務,為全球客戶提供電子金融服務,如支付匯款、電子貸款、股票和證券交易等。美元服務網絡的完備與延伸,為包括美國在內的跨國銀行的發展提供了機遇,也使東南亞的美元貨幣關系網絡更加緊密。
第二,利用貿易增加美元市場網絡的廣度與深度。東盟成立以后,東南亞的經濟一體化程度不斷上升。1986年菲律賓提出“東盟共同市場的構想”,1991年“東盟自由貿易區”簽署協議,1992年《東盟經濟合作框架協定》和《共同有效優惠關稅協定》簽署,1995年越南加入東盟。為了適應全球化,美國積極推動貿易自由化,在1986年啟動的烏拉圭回合談判中,要求“通過國際合作為國內經濟治理制定標準”,推動發達國家減讓關稅,擴大進口。美國將農產品、紡織品與服裝貿易納入正常規則管制下,在紡織品貿易中放棄“全球配額”模式,逐步主動放開美國的紡織品市場,東南亞的紡織品獲得了更多出口美國機會。1987年,美國進口的棉紡品中,3%來自菲律賓;1998年,美國進口的紡織品中,來自泰國和印尼的占比都是3.8%,東南亞紡織品的美國市場占有率凈增長4.6%,拓展了東南亞的美元市場深度。日本為了緩解美日貿易摩擦,增加對東南亞的工業品出口,同時美國的金融創新提升了貿易逆差的容忍度,東南亞國家能從對美貿易中獲得順差,從而形成對美貿易創造順差而對日貿易制造逆差的局面(見圖3)。對于亟需發展資金的東南亞國家來說,對美貿易比對日貿易更為有利。1974年,石油美元定價機制形成。20世紀80年代,印尼成為東南亞第一大產油國,而泰國和菲律賓需要進口石油,在東南亞內部形成石油供需及美元循環機制。隨著東南亞經濟持續發展,東南亞內部的石油供需平衡被打破,到20世紀90年代初,東南亞的石油供給46%需要進口,石油美元對東南亞的影響越來越大,美元貨幣關系網絡成為東南亞對外經濟聯系中不可或缺的橋梁。在經濟全球化和“亞洲四小龍”的激勵下,東南亞普遍走上外向型發展道路,美國成為重要的出口市場和產品目的地,不僅使用美元計價結算更頻繁,美國金融波動的影響也更大,東南亞國家對接美國金融體系則更加主動積極。

圖3 東南亞五國與美國、日本的貿易差額(1986—2010年)說明:東南亞五國指的是印尼、馬來西亞、泰國、新加坡和菲律賓。資料來源:筆者根據聯合國商品貿易數據庫(https://comtrade.un.org/data/)的相關數據核算繪制。
第三,利用美元資本捆綁東南亞的產業發展與調整。在烏拉圭回合談判中,美國就提出“要保護投資,改善投資市場條件”。1993年11月,美國主持亞太經濟合作組織西雅圖會議,通過了《貿易和投資框架宣言》,強調開放和貿易投資的重要性,利用新經濟的快速發展推動服務外包。20世紀80年代,美國加速傳統產業跨國轉移力度。承接轉移產業意味著獲得投資和增加就業,與美國這個全球最大的消費市場緊密聯系,還能提升人力資源質量,有助于東南亞產業升級和發展效益提升。大量美國美元資本在東盟集聚(見表5),與日本日元資本的差距不斷縮小,1987年差距縮小到13.49億美元,在特定國家,美國資本甚至實現反超。20世紀80年代末期,印尼石油工業吸收的FDI中有90%來自美國。20世紀80年代后期,美國資本在東南亞比日本資本更有優勢,更受青睞,扭轉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對日投資競爭頹勢”。引進日本日元資本不僅面臨開辟市場的壓力,還有日元升值帶來的成本負擔。20世紀90年代后期,東南亞出現了“日元外資消化不良癥”,1999年日本資本在東盟FDI中的占比下降到了4.63%。

表5 美國在東盟五國凈投資量的變化(1982—1996年) (單位:百萬美元)
美國投資東南亞的企業往往集金融業、制造業及貿易于一體,在進行FDI的同時,也對金融、房地產等行業進行投資,美國資本對東南亞生產與貿易影響越來越大。美元貶值更增強了美國資本的吸引力,1985年的美元指數為112.19,1995年為84.17,利用美元資本的成本明顯下降,東南亞對美元資本的依賴不斷加深,美元的發展穿透力越來越強。
第四,利用美元信貸捆綁東南亞經濟安全。20世紀80年代,東南亞國家進行“放寬政府管制,開放金融市場,加速金融國際化”的金融改革,聘用金融自由化示范者——美國的金融顧問成為首選,“遵循美國金融顧問的建議,能增強本國對美國投資者的吸引力,進而以優惠條件獲得美國投資者的資本”。美國有貝爾斯登、高盛、摩根和雷曼兄弟等著名投資銀行和擁有“超級聲譽”的標普、穆迪和惠譽等信用評級機構,融入美元信貸市場關系網絡有利于獲得美元貸款融資。菲律賓、泰國和印尼從國際資本市場籌集的短期信貸資金,從1980年的126.34億美元增加到1996年的879.15億美元。美國通過控制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為國際金融組織向東南亞提供美元信貸提供便利,老撾、菲律賓和泰國從國際復興開發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獲得的美元貸款,由1980年的30.78億美元增加到1997年的99.1億美元。大量的美元信貸進入東南亞,東南亞國家的外債負擔越來越重,柬埔寨、老撾、菲律賓、泰國、越南、印尼等六國的外債總額,從1981年470億美元增加到1997年的3010.3億美元,增長了6.4倍,其中泰國外債增長了853.5倍,債臺高筑成為東南亞發展的基本特征,借新債還舊債成為常態。美元債務增加使東南亞國家在匯率上多選擇“軟性的‘低頻盯住美元’或‘高頻盯住美元’的匯率制度。相對廉價易得的美元信貸刺激東南亞的粗放發展,借貸美元和償還美元主要依靠美國金融和消費市場,美國獲得了影響東南亞發展的不對稱性權力,美元信貸捆綁了東南亞的經濟安全和未來發展。
美元在東南亞的使用和影響越來越大,東南亞出現了美元化現象。1997年的東南亞金融危機,表面上是東南亞發展戰略失誤造成的,實質是受美元貨幣關系網絡綁架而導致依附發展的脆弱性的集中體現。經過長期的努力,美元不但在東南亞實現了國際化,還成為影響東南亞發展的關鍵力量,正如2000年新加坡時任總理吳作棟訪問美國時所說:“東盟國家借助與美國的合作促進區域的穩定與繁榮,如果合作削弱,會使雙方利益都受到損害?!本S護美元的地位成為雙邊關系的重要內容,美國憑借美元獲得超越其貢獻的地區影響力。
美元在東南亞的存在、使用和國際化,經歷了半個多世紀,是長期精心謀劃的結果,其中既有基于實力的霸權行為,又有為美元國際化創造機遇和條件的努力。國際貨幣發行國的經濟實力與影響、市場結構與內外循環流通、政府經濟治理與開放策略等是貨幣國際化的基礎和前提,而國際政治經濟聯系與其他國家的合作意愿是促進貨幣國際化的重要條件和支撐。貨幣關系網絡是在位國際貨幣的競爭優勢所在,也是新興后發貨幣國際化需要克服的障礙。后發貨幣要實現國際化,形成貨幣關系網絡并降低參與者成本是努力的方向。只有使用新興后發貨幣能獲得穩定持久的收益,新興后發貨幣的國際化才能取得成功。主導性的國際貨幣會有興衰更替,受市場網絡和歷史慣性影響,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審時度勢制定政策和久久為功非常重要。
東南亞是人民幣國際化的重點區域,美元國際化的歷程給我國提供了啟示,需要結合世界形勢發展穩慎推進。
一是依據經濟實力與戰略需要加以推進。需要充分認識國家經濟實力對貨幣國際化的影響,持續增強我國的經濟實力和發展質量,提高經濟金融政策的科學性、有效性和前瞻性,確保經濟發展安全穩定與持續高效。發揮我國的制度優勢和國家統籌能力,合理控制人民幣的發行規模與國家的負債,不斷夯實人民幣的國家信用基礎,讓人民幣的價值穩定、可預期,通過市場需求促進人民幣國際化,避免不計成本地為了國際化而國際化。
二是創造條件促進人民幣的跨國使用。人民幣國際化要堅持服務實體和民生的原則,以《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和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CAFTA)為依托,結合全球價值鏈重構和產業鏈區域化的趨勢,服務我國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的新格局”,通過強化供應鏈、產業鏈、價值鏈的合作,為人民幣在東南亞的使用夯實基礎。鼓勵東盟優質農副資源類產品進口,在改善國內民生的同時為雙邊合作創造機會。加快國內的金融改革與創新,不斷提高我國的金融開放水平,利用數字技術推進人民幣跨境使用,為境內外的人民幣使用者創造良好的使用環境和獲得收益的機會。
三是重視人民幣國際化環境的創造與優化。堅持“親、誠、惠、容”的理念,增強東南亞發展對華經貿聯系的意愿,突出人民幣的國際公共物品屬性,依據東南亞不同市場主體的利益訴求,在金融利益、投資利益和貿易利益方面進行綜合協調。重視香港和新加坡等區域國際金融中心的作用,加速人民幣跨境支付體系(CIPS)的建設,鼓勵中資金融機構“走出去”,促進東南亞金融機構的“引進來”,持續編織人民幣貨幣市場關系網絡,不斷提升人民幣國際市場競爭力,讓更多的市場主體愿意使用和持有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