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政龍
自清末以來,知識分子一直處于高度活躍的狀態,他們積極探索將西方先進知識融入中國傳統社會,以求擺脫危機,實現救亡圖存。1919年“五四”運動后,繁雜的西方政治思想如潮水一般涌入中國,以毛澤東為代表的青年知識分子接受新文化的洗禮后正式登上了中國的歷史舞臺。他們積極參與政治變革,力圖以“民主”和“科學”的思想重塑中國的政治體制。面對國權淪喪和軍閥混戰,青年毛澤東對中央政府的民主改革失望透頂,因而寄希望于地方政府的改造以圖地方自強。從驅逐張敬堯運動(驅張運動,張敬堯1918年3月至1920年6月任湖南省督軍,因貪婪殘暴,遭到湖南人民的強烈反對被迫辭職,其弟張敬湯被殺。編者注)到湖南自治運動的勃興,青年毛澤東以報刊等新聞媒介為平臺提出一系列帶有鮮明的“民本主義”和“資產階級民主”色彩的政治主張。此后毛澤東逐漸發現官紳正在掌握著湖南自治運動的主導權,官僚士紳操縱民意、玩弄政權,自治運動淪為他們的爭權工具,自己主張的溫和改良的“資產階級民主”成了水中花、鏡中月。此中曲折促使青年毛澤東重新思考革命主張,在李大釗、蔡和森等人的影響下,他最終選擇了以科學社會主義拯救中國的革命道路。
“們羅主義”今譯“門羅主義”,系1823年12月美國總統詹姆斯·門羅在國會咨文中提出要反對歐洲各國干預美洲事務,“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清光緒帝即位以來,西學東漸之風愈盛,源于超國家“supra-state”政治空間的美國話語“們羅主義”也隨之傳入,經過知識分子的語義重構,衍生為中國至下而上改造的話語工具。“五四”運動后,面對改造國家問題上的巨大困難,中國知識分子調整了思路,實現由中央到地方戰略轉移,將改造中心移到地方政府,知識精英希冀以這種改良的手段與開明士紳、地方實力派合作,先行建構地方民主政府,最后實現“聯省自治”,而地方實力派也需要借助地方自治的思潮抗衡把持中央政權的軍閥的吞并,因而在多方合力推動下“地方自治”的浪潮很快就席卷全國。毛澤東受此思想的影響,在以《湘江評論》為主的報刊上發表了他對建立“湖南共和國”的設想。
在“驅張運動”中毛澤東提出“湘人為人格而戰”,要擺脫中國的困境就必須實現民治。但他認為以當時中國的政治形勢而言,在二十年內實現整個中國的“民治”都是毫無希望的,因而要實現真正的“民治”只能提倡“湖南自決主義”,先實現“湘人自治”。他指出“湖南自決主義者,們羅主義也。湖南者湖南人之湖南”。他認為湖南人口眾多,地理位置優越,具有獨特的區位優勢,人口與明治時期的日本相當,地形于中國尤勝瑞士于歐洲。因此,湖南具有實現“自治”的條件,應當堅守“們羅主義”的原則,即“我們用心干我們自己應干的事”。面對當時輿論各界對湖南自治的質疑和強大阻力,毛澤東主張采取靈活的策略以減輕輿論壓力,只要是在事實上追求一種湖南的“全自治”即可,并不一定是要把字面上的“省”變成“國”。毛澤東認為國家由土地、人民、主權等諸多要素構成,其中主權尤為要素之主,而“湖南人并沒有自己處理自己的事的完全主權,而長被侵奪于益我則少損我則多的中央或鄰省”。因而只有效仿德國和美國建立取得“完全自治”主權的“邦”之后才能談及各省聯治,“聯”是“邦”造就后的邏輯必然。
新文化運動后,“民主”和“科學”的思想涌入中國并且在“五四”運動達到高潮,但知識分子全國改造的主張卻遭到軍閥政府反對。因此他們對于中國的整體性改造有了更多的反思,以毛澤東為代表的青年精英認為,中國國家建構中人民性的缺失導致人民缺乏對國家的認同感,因此遲遲無法走上民主的道路,所以關于國家改造問題的首要便是建立民眾認同感,促使其積極參與政治。因而發端于美國的“們羅主義”與西方政治的“民主”“自治”等觀念在中國實現了耦合,成就“省際們羅主義”的濫觴。
“湘人治湘”口號的提出,可追溯到護法戰爭前,時任湖南督軍譚延闿擔心北洋政府借故控制湖南省,于是提出“湘人治湘”的口號。“五四”運動后,“聯省自治”思潮廣泛傳播,因而在湘知識分子、開明紳士以及湘系軍閥等蠢蠢欲動,都希望利用湖南自治運動的高漲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因此,“湘人治湘”還是“湘人自治”就通過“官紳制憲”和“人民制憲”的爭議而爆發。
民國九年(公元1920年),譚延闿發出湖南自治的祃電通報全國,召集曾繼梧、袁家普等30余人參與討論自治運動,后由省政府指定10人、省議會推派11人組成“湖南省制起草委員會”或“湖南省自治法起草委員會”。此后,湖南自治運動從各個方面來看都已經初具規模,但社會各界人士認為憲法的起草是由“官紳包辦”,這仍然只是自治借口下的“官治”,不滿意制憲權被“官紳”所竊取。因此,同年9月30日,毛澤東在湖南《大公報》發表署名文章《“湘人治湘”與“湘人自治”》,認為“‘湘人治湘’,是對‘非湘人治湘’如鄂人治湘、皖人治湘而言,仍是一種官治,不是民治”,他認為如果驅逐湯薌銘、張敬堯的運動只是從非湘軍閥換為湘系軍閥,那就毫無意義了。因此,以毛澤東為代表的青年知識分子明確指出“故‘湘人治湘’一語,我們根本要反對。”他認為“湘人自治”應該是“組織完全的鄉自治,完全的縣自治,和完全的省自治。鄉長民選,縣長民選,省長民選,自己選出同輩中靠得住的人去執行公投”。他指出:“最大多數人民必定是(一)種田的農人,(二)做工的工人,(三)轉運貿易的商人,(四)殷勤向學的學生,(五)其他不管閑事的老人以及孩子,”因此青年毛澤東在對“人民”一詞的定義中就已經包含了工、農、商、學以及老幼等弱勢群體,由此可以反映出他認為“人民”必須是包含最廣大群體。簡言之,毛澤東主張的“湖南自治”是直接選舉下的自治政府,應當由人民制憲而不是官紳包辦制憲。毛澤東認為:“以后的政治法律,不裝在穿長衣的先生們的腦子中,而裝在工人們農人們的腦子里。”針對那些害怕逃避政治法律的人,毛澤東尖銳地指出:“你不去議政治法律,政治法律會天天來議你。你不去辦政治法律,政治法律會天天來辦你。”最后毛澤東指出只要成年,不論什么職業,“你總有權發言,并且你一定應該發言,并且你一定能夠發言。”顯然,毛澤東所主張的“湖南共和國”是一個民選、民治、民享的共和國,他主張法律為人民所定,政府權力為人民所賦,并且他堅定地認為人們有能力管理好自己,反對包辦代替的“封建官僚作風”。由此可以看出,毛澤東早期激進民主主義的思想對其后來接受馬列主義國家學說,構建真正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共和國具有啟發意義。
新文化運動后,在美國強大的政治號召力下“美式民主”在國內廣泛傳播,“聯省自治”思想是美國“聯邦”思想的內化,美國的兩黨制和三權分立在國內也深刻影響了一代青年。因此,毛澤東在湖南自治運動中曾提出“兩黨制衡”的政治主張,他認為:“不論一國的政治,若是沒有在野黨,與在位黨的對立,勞動的社會與政治的社會相對,或有了在野黨和勞動社會而其力量不足與在位政治的社會相對,那一國的政治十有八九是辦不好的。”因而,他認為良好的政治應當是在位政黨的政治力量足以被約束的時候,此時政治權力處于動態平衡,政治單位可以相互制約,否則不被約束的政治力量會如同虎兕出柙一樣反噬政體。毛澤東還主張動員全社會采取總投票的方式來決定重大政治事項。他認為農民、工人、商人、學生以及老幼等是大多數人,在開會投票時他們有大多數票,因此根據簡單多數的原則,“少數不能變更多數,前者得勝,后者無效。”而任何的重大舉措,都必須采取全民投票的方式,以“三千萬平民之工藝為從違”。此外,毛澤東還敏銳地認識到票匭的監督者非常重要,應由兩黨中最大多數黨監督,防止出現少數黨監票反而否定掉多數人的主張,他提出“要將票匭拿到我們‘最大多數黨’的手里來”。毛澤東認為要通過全民投票的“絕大多數票”來防止被“少數官紳派”控制權力,任意決策。
現代民主國家與封建專制國家相比較體現多方面的進步性,其中限定政府權力保障人民基本權益是其最為進步的一面。近代以來,“人權”逐漸演變為一種具有強大道德感召力的政治法律術語,蒙上了一層“理想主義”的幔紗。帝制中國時代,雖然儒家“民本”思想要求統治者重視民生,但封建制度下人身束縛的關系使得“民生”狀況不容樂觀。清末以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先是從爭奪言論自由奪取“辦報出版權”等方面開始爭取人權的。毛澤東早年就極為看重對于個人權利的保障,他在學習倫理學教材時批注“個人有無上之價值,百般之價值依個人而存,使無個人(或個體)則無宇宙,故謂個人之價值大于宇宙之價值可以”,“故凡有壓抑個人、違背個性者,罪莫大焉”。此時毛澤東的倫理觀保留著許多資產階級唯心思想,崇尚個人靈魂的絕對自由。在湖南自治運動中,毛澤東在文章中曾多次闡述了他對保障個人基本權益的看法,突出表現著他的人權倫理觀。
毛澤東在《湘江評論》創刊宣言中講“世界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他點出人民基本權益的保障首要便是保障“吃飯的權力”即人民的“生存權”,只有解決了“吃飯的問題”,才能談及人的個性發展。此外毛澤東主張在學術方面應當“澈底研究”,主張學術自由,要擺脫條條框框的束縛,不要迷信真理,不要怕“死人”。他認為在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里,如果沒有批判的精神,就容易成為思想的奴隸,而言論自由的原則是“人類最可貴,最堪自樂的一點”“學術的研究,最忌演繹式的獨斷態度”“中國什么‘師言而后道尊’,‘師說’,‘道統’,‘宗派’,都是害了‘獨斷態度’的大病。”所以他認為,必須保證人民思想和言論的自由,國家和民族的創造力才是有保障的,自由的思想才是創造力的保證。毛澤東狠批軍閥政府壓制言論、鉗制思想的行為,提倡打破官僚教育家的“思想監獄”。毛澤東對于學術的不盲從,主張思想自由,敢于“疑古”的批判精神,給新時代的人文教育留下了珍貴的思想資源。
毛澤東高度重視對于女性權益和婚戀自由權的保護。自宋元以后,理學成為明清帝國的主流意識形態,其思想在清中葉后被推向極端,其對于婚戀自由,尤其是對女性的壓迫極其嚴重,以“小腳”為美的變態觀念,更是對女性身體和精神的摧殘。1919年11月14日,湖南長沙女子趙五貞因父母強迫婚戀自殺身亡,對此毛澤東發表十篇文章,探討舊社會婚戀制度的扭曲,并就戀愛自由、改革婚制、女性自立等問題提出了觀點,他主張保障婚戀自由,尊重女性權益,鼓勵女性敢于奮斗和斗爭,“有人格的得生為第一,奮斗被殺第二。”
毛澤東誕生成長于清末民初的中國,對于個人權利保障的思想早年深受西方資產階級革命影響,十月革命后開始接受蘇俄學說轉而主張保障人的社會經濟權力。總言之,毛澤東在湖南自治運動前后對于人民基本權益的保護進行了有力探索,形成以“思想自由”和“女性解放”等為核心的反封建人權觀,具有重要歷史意義。
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是一個思想激蕩、社會經濟秩序崩潰的時代,在武昌起義的槍炮聲中,清王朝如紙糊一般倒塌,清王朝的覆滅并沒有帶來資產階級民主,反而帶來了更加獨裁賣國的政府,中央權力崩塌,地方軍閥你方唱罷我登場,人民在“地獄”中哀嚎,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五四新青年,他們如海綿一般吸收著各式各樣的思想,并希望通過實踐去檢驗去論證猜想。發端于晚清央地失序,盛行于二十世紀前期的“聯省自治”運動就是典型體現。青年毛澤東自幼胸懷天下,將拯救國家危亡作為己任,早期主張溫和的“呼聲革命”,希冀于通過社會的抗議和學界的呼聲等等和平有序的手段來達到政治改良、重建民國的目的。但隨著政治局勢的日益糜爛,各省軍閥混戰,毛澤東逐漸認識到要打破這腐敗政府才有希望,他開始同情無政府主義者的反政府行為,并認為對于那些殘酷的老爺們的“末日審判”正在到來,此刻的毛澤東已經意識到僅僅依靠呼聲無法使社會發生大的改變,決定采取更加激烈的手段動員人民建立真正的資產階級的民主政治,而毛澤東在“湖南自治運動”中的政治主張便肇始于此。
在湖南自治運動中,毛澤東不斷地在《湘江評論》《大公報》等報刊撰寫文章以推動“湖南自治運動”的良性發展。他提出的“們羅主義”“湘人自治”“直接選舉”“保障人權”等政治主張,皆是把以工農大眾為主體的人民放在首位,堅持“人民至上”的政治理念,寄托于“分權民主”能限制蠻橫的政府權力,走上資本主義民主的道路,使飽受苦難的“湖湘人民”能得以解放。因此青年毛澤東早期政治主張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人民性”,從早期政治探索到領導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將群眾路線立確為黨的“三大法寶”之一,最后到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時期的以人民為中心、為人民服務,“人民性”是貫穿毛澤東思想始終的核心蘊含,給當代中國政治思想指明了價值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