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玉
國語即現代漢語從五四時期確立之后就一直在發展和演進,但基本上不脫離中國現當代文學經典的規范,變化但不偏離。但20世紀90年代以來,現代漢語越來越偏離文學語言,越來越脫離經典現代文,其品質越來越差,不僅表現為思想表達上的簡陋,也表現為形式上的粗鄙,表面上是變得豐富和復雜了,但實質上是在探索中變得混雜、魚目混珠,這是令人憂慮的。
首先,文言文在特定領域或層次“復活”。文言寫作的當代可能性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文言文這份寶貴的文化遺產不能丟棄,極少數人甚至能用純正的文言文寫作,但這不具有普遍性。我們應該激活文言文,但文言文也要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完全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文言寫作要適應現代生活和思想,必須在詞語上適當吸收現代漢語的詞語或者創造新詞,同時拋棄一些陳舊的落后的詞語。我們還可以改造文言文,創造一種半文半白更準確地說是半古代漢語半現代漢語的淺近文言文。現代漢語在表達現代思想方面具有優勢,而文言文在表達傳統思想方面具有優勢,激活文言文或者使用淺近文言文,能夠更準確、更有效地表達傳統思想,繼承傳統思想,同時也是在形式和風格以及文體上對傳統文學發揚光大。繼承和發揚文言文最被認同的方式是現代漢語充分借鑒和學習文言文。在詞語上,現代漢語過去、現在都充分借用文言詞語,未來仍然會繼續借用。但90年代以來,現代漢語借用文言詞語也出現了一些問題,一些已經不用和即使在中國古代也很少使用的文言詞語被“復活”了,卻使用不當,比如有人把“奔競”褒義化等。亂用文言,特別是重啟那些表達封建腐朽思想的詞語,這對現代漢語是很大的傷害。
其次,網絡語言詞語、民間口語詞語大量地、不加規范和選擇地進入現代漢語書面語,在整個語言中占有非常大的比重,使現代漢語變得越來越歧義叢生。有些表達甚至像“黑話”一樣令人難以理解。網絡語言可以說是全面性的混亂,而最混亂的是詞語。大量低俗、語義不清、不合邏輯、詞不達意、生造、沒有意義的新詞進入現代漢語,甚至摻雜英文、拼音、數字和圖畫。這不符合現代漢語的習慣,不能稱之為漢語“詞語”。“諧音”構詞也不是現代漢語的發展方向。
網絡語言對現代漢語的豐富和發展是有積極意義的,但也必須承認,有很多網絡詞語對于現代漢語的建設是負面性的,只會造成現代漢語的混亂,增加漢語的負擔。網絡文化可以在文化形式和內容上大膽創新,也可以創造新詞,但創造新詞時應該遵循漢語原則,應該以人們能夠理解為前提。白話文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不再用典,而直接用詞語即字的組合來表達意義,而組合的重要原則就是可以從字面上理解其意義,也即可以“望文生義”。五四白話文也即后來的國語,即現代漢語,之所以優越于文言文,是巨大的進步,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現代漢語使用了大量的新詞,但這些新詞除了專業性的知識問題不容易理解以外,詞語本身并沒有什么難以理解的,不需要認識太多的字,詞語從字面上大致可知其義。但大量網絡語言不能從字面上“望文生義”,這實際上是偏離五四白話文的優良傳統,也是背叛了現代漢語傳統和精神。
再次,受外來語的影響,現代漢語產生了大量的“符號化”詞語,這些詞有的有字面義,有的沒有,其真實詞義已經與字面沒有任何關系,也不是義出有典,而完全是硬性規定的,需要死記硬背。這些詞雖然是漢字的,卻完全不遵守漢語意義生成規則,用的是字母語言規則,這對現代漢語同樣構成了一種傷害。當下現代漢語在翻譯的層面上詞語符號化卻有死灰復燃的趨勢,對現代漢語其實是一種傷害。
現代漢語越來越口語化、方言化,平庸和低俗詞語與表達大量進入現代漢語,這嚴重影響了現代漢語的思想層次,也影響了現代漢語的詩性化品格。還有很多生造詞語、偏僻詞語等,雖然豐富了漢語詞匯,但增加了漢語詞語理解和記憶的難度。還有一些低俗和粗鄙的詞語,比如罵人的詞語,形容殘疾人生理缺陷的詞語,還有性別和種族歧視的詞語,雖然這類詞語有些在日常生活口語中被廣泛使用,但我認為它們不應該進入現代漢語詞匯,現代漢語詞語應該保持雅致的傳統,我們應該維護其純正性。
現代漢語應該重回文學的傳統和標準,應該重新規范化。在這里,“規范化”和文學的傳統與標準其實是一個問題。20世紀50年代初,國語/現代漢語也曾出現比較混亂的情況。當時中央人民政府高度重視,并通過國家行政加以干預。1951年《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其中寫道:“他們不但不加選擇地濫用文言、土語和外來語,而且故意‘創造’一些僅僅一個小圈子里面的人才能懂得的詞。他們對于任何兩個字以上的名稱都任意加以不適當的省略。”1956年《國務院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中還有這樣的概括:“在書面語言中,甚至在出版物中,詞匯上和語法上的混亂還相當嚴重。為了我國政治、經濟、文化和國防的進一步發展的利益,必須有效地消除這些現象。”50年代之后一直到80年代,中央政府都積極介入語言領域,引領和規范語言的發展,除了規范漢字以外,還積極推廣普通話,除了語音標準化以外,還包括語法規范以及詞語規范。但90年代之后,現代漢語開始脫離這種規范,到了今天已相當混亂,和50年代初犯同樣的錯誤,濫用文言、土語、外來語、生造詞語(包括縮略語),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現代漢語在今天需要重新規范,需要“正確使用”。
現代漢語如何規范?最重要的就是恢復現代漢語的文學傳統和標準,也即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為標準。“典范的現代白話文”和“文學語言”似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但實際上,在50年代,這兩個概念在內涵和外延上是高度重合的:當時的“文學語言”就是“典范的現代白話文”,反過來,當時的“典范的現代白話文”就是現代經典文學作品的語言。“現代經典文學作品”是寬泛意義上的,不僅包括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朱自清等文學家的文學作品,也包括毛澤東、朱德等政治家的具有很強文學特征的文章。“語文”是一個多義詞,有人理解為“語言文字”,有人理解為“語言文學”,有人理解為“語言文化”,也許還有人把它理解為“語言文章”等。從語文教育的實踐來看,三種理解都是正確的,只是不同的階段語文各有強調,小學語文教育主要是“語言文字”教育,中學語文教育主要是“語言文學”教育,而大學語文教育則主要是“語言文化”教育。中小學是語文學習的最重要階段,其語言教育主要是通過文學作品的學習來實現的,這一點從中小學語文教材的篇目上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事實上,50年代以來,我們的中小學語文教材所選現代白話文基本上是文學作品,只有少量的屬于“文章”,這少部分的文章也是文學性很高的,本質上是現代經典文學作品的延伸。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就是文學語言,在這一意義上,“文學語言”本是“現代漢語”的固有之義。今天“現代白話文”比50年代初所指其對象更寬泛,不僅包括現代時期的白話文,也包括當代時期的白話文。恢復現代漢語的文學傳統和標準就是要以最優秀的漢語作品作為現代漢語的范本,而不能以那些寫作不嚴肅、有語病、用詞錯誤和表達不準確、格調不高的文章為范本。現代漢語詞語不能失去標準和層次,不是所有的新詞都可以成為現代漢語詞語,只有那些可以表達新事物、新思想,那些優美精致、富于表現力的詞語才可以進入現代漢語從而成為現代漢語詞語。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所有的語言作品中,文學作品的語言是最好的。優秀的文學作品其語言不僅優美、詩性化,而且準確、精練、富于意味。以優秀的文學作品的語言作為標準的國民語言,不僅有利于提高漢語品質,也有利于提高民族的思想文化水平。思想文化蘊含在語言之中,語言發達,思想文化也會相應地發達;語言不變,思想文化就很難發生根本性的變化;語言品質下降,也會造成思想文化水平的下降。所以,維護和提升現代漢語的品質其實也是維護和提升中國當代思想文化水平,提升國民素質。
現代漢語應該回歸文學傳統,堅持胡適的“文學的國語”原則,因為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大師就是語言大師,反過來,語言大師就是文學大師。任何時候好的語言作品都是文學作品,最好的語言都是文學語言,文學語言是最穩定、最規范的語言,而口語以及其他語言則有諸多不規范,變化也比較快。90年代以來,報紙文章、網絡文章以及公文等在現代漢語的建設中地位越來越突出,中國人的日常寫作以及日常口語交流都深受這些文章的影響。中小學課本雖然仍然是以文學作品為主,但中小學作業和考試范文卻是文學作品越來越少,報紙文章則越來越多。中國人的語言規范越來越傾向于淺俗的、大眾化的、口語化的語言,這不利于現代漢語的雅正與純潔,是值得我們高度警惕的。
現代漢語的規范,首先需要所有的寫作者自覺地遵守現代漢語的規則,也即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為標準。從詞語上來說,不隨便生造詞語,慎重選擇和使用已經廢棄的文言詞語,外譯詞語要符合漢語特點,字面意義和詞義要一致,使用健康純潔的方言、口語詞語等。其次,語言學家要自覺地維護現代漢語的純潔與健康,語言規范也是語言學家的責任,這種“責任”要體現在學術研究上,尤其體現在語言研究和詞典編纂對語料的選擇上。語言學家應該自覺地以典范的文學作品語言為標準語。
陳獨秀說:“鄙意欲創造新文學,‘國語研究’當與‘文學研究’并重。”這和胡適所說“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其實是一個意思,但陳獨秀主要是從新文學建設的角度來說的,我們其實也可以從另外的角度理解,那就是強調“國語研究”不脫離“文學研究”,國語研究始終以文學作品為語庫和語料。現代時期,語言研究和文學研究是高度重合的,五四新文學創立或者說國語創立的那一代作家,比如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包括魯迅、傅斯年等人都同時是語言學家,他們是作家也是學者,作為學者既研究文學也研究語言。40年代之后,文學研究與語言研究逐漸“分道揚鑣”,但仍然有陳望道、郭紹虞這樣的文學研究與語言研究的“通家”。以什么文本作為語言研究的材料,事涉語言的標準、語言的品質等。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國語建設以新文學為語言范本并在這個基礎上建立國語規范,而不是以晚清白話報紙文章作為范本,也不是以古代白話文學作品為范本,這是它具有現代性品質的非常重要的原因。在現代漢語研究上,在例句上,五四時就是以經典文學作品為材料,整個現代時期都是如此。雖然曾經有大眾語運動,1945年的延安甚至出現了大眾語課本,但以文學作品為語言范本的傳統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50年代確定“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范”之后,語言學研究更是嚴格地以經典文學作品為語料,語言學家除了閱讀經典的文學作品以外,還適時跟蹤閱讀《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等文學期刊。因此可以說,語言研究從五四時期開始一直到80年代都是“不忘初心”,一直以文學作品為范本,以經典文學作品的語言為標準。
但90年代之后,現代漢語研究越來越脫離文學,這尤其表現在語言學界對于語料的選擇上。近年來,語言學研究的“語料”越來越取材于報紙、廣播甚至網絡平臺,越來越以新聞報道和普通的議論文、記敘文為范本,這些文章也可以稱之為廣義的文學,但和傳統的以經典文學作品為主的“典范的白話文”具有很大的差別。90年代以來,各種“漢語新詞詞典”均以報紙、網絡文章的語言作為標準語言,這反映了現代漢語在標準上的變化,和五四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以文學作品語言作為標準相比,顯然是在品質上的自我降格。
羅常培、呂叔湘說過:“詞典是進行規范化的最重要的工具。”新詞“詞典化”其實就是詞語的工具化、合法化,其實也是推廣這些新詞,加速這些新詞在更廣泛的范圍內的使用,當然也是更新現代漢語詞匯,這將會深刻地影響現代漢語的發展。不加選擇地把網絡詞語、生造詞語、符號化外來詞、小圈子使用的縮略詞納入“新詞詞典”,這會極大地降低現代漢語的文化品質、審美品質、思想品質和詩性品質,會使得現代漢語向流行化、大眾化、口語化、庸俗化等方向發展。
“新詞詞典”是近年來詞典編纂新現象,但這些“詞典”究竟有多大的價值是值得懷疑的,這些“詞典”除了有些資料價值以外,“工具”意義很小,對于現代漢語的建設則是沒有作用的。語言學家毫無底線地把那些粗糙的、不合理的甚至不雅的詞語收錄到詞典中,實際上是承認它們并推廣它們,也就使它們在現代漢語中具有了“合法”性,把它們“洗白”。這必然會大大降低“國語”的水準和品質,這是背離五四時作為國語的文學白話文傳統的,也是背離現代漢語以經典文學文本作為范本的傳統的。
語言是變化的,新詞會不斷產生,但并不是所有的新詞都應該得到尊重,大部分的所謂“新詞”都是沒有意義和價值的,是不可“有”而可“無”的,不應該納入現代漢語詞典,它們應該像雜草一樣自生自滅。并不是所有的新詞都可以進入現代漢語詞匯體系,并不是所有的新詞都必須進入現代漢語詞匯體系,新詞能否進入詞匯體系,有很多標準和條件,還需要時間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