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安,侯子璇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公司治理、公司融資、股東與股權通常被視為公司法的三大核心,而其中股權制度作為現代化公司的產權基礎,對公司融資與公司治理都發揮著關鍵的制度保障作用。伴隨著由多樣的商事需求與實踐創新推動產生的契約式股權結構蓬勃興起,以協議控制模式、對賭協議、股權收益權信托、類別股為代表的契約式股權類型層出不窮,對傳統股權制度的理念與規則造成顛覆性沖擊,引發了學界巨大的理論爭議與實務糾紛裁判難題。現有公司法有關股權制度的規范架構延續了2005年修法時確立的自治型法基調,存在基礎性制度缺失與規則寬泛無序的弊病,以章程自治之名逃避了法律指引與回應的制度功能。針對不斷落后于商事創新的公司股權制度,2021年12月24日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以下簡稱“公司法草案”)對于契約式股權爭議仍采取回避態度,留白的做法未能充分回應學界關注焦點與實踐迫切需求。借助本次公司立法修改的契機,筆者嘗試以回應型法的理論框架,針對公司法草案中股權制度存在的不足及空缺進行反思與填補,強化公司股權結構的開放性和包容性,為契約式股權結構預留制度空間。
顧名思義,契約式股權是通過一系列協議安排約定雙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而創設出的具有股權屬性的權利架構。作為契約法侵入組織法的產物,契約式股權是對背離傳統“一股一權”理念下股權結構的所有股權類型的統稱。傳統一股一權結構建立在股權的所有權屬性基礎之上,將公司視作股東財產權的延伸,股權的核心權利如表決權、分紅權、轉讓權等均來源于所有權權能,由此可將其稱為“產權式股權”;而將公司解構為一組契約聯結關系的公司契約理論因迎合商事創新而勃興,為股權創設自由打開了突破口,也為契約式股權提供了理論支撐與法律正當性。不同于路徑單一、結構固化的產權式股權,契約式股權因具有下列三大特征而顯示出靈活性:其一,契約主導性,即股權內涵與對價均由參與方合意設定,股權權能在產權式股權的基礎上增改刪減,股權權利對價除公司資產所對應價值外,還包括契約合意價格、個性化定制成本、偏好溢價等價值,契約主導創設的契約股權的屬性正隨著標準化程度的降低而由所有權逐漸偏向請求權;其二,實踐誘致性,即契約股權類型均由實踐推動產生,其內部的條款框架均以規避商業風險、滿足具體實踐需求為目標,并隨著實踐問題的轉變而革故鼎新;其三,創造破壞性,即契約式股權瓦解了股權的標準內涵,打破了一股一權的思維定式,對以標準股權結構為根基制定的公司法產生顛覆性破壞。
契約式股權樣態多元,不一而足,典型樣態包括協議控制、對賭協議、股權收益權信托、類別股等。簡單來說,協議控制是通過中國法律項下的合同安排,使境外投資公司在沒有直接股權關系的情況下控制國內公司的運營,其避開傳統的資本—股權路徑,而利用契約創設出合同—股權路徑,實現了與持股相同的效果。對賭協議是投融資雙方在股權融資協議中對未來企業價值的不確定性做出約定,可通過股權回購、金錢補償等方式對未來目標公司的估值進行調整,是一種利用契約創設出的兼具股債特性的權利模式。股權收益權信托是股東通過合同安排將股權收益權分離并予以信托,受托人享有股東從公司取得的股權收益權等額資金的權利,本質上是利用契約將標準所有權中附帶的權利成分分屬給多人,通過管理權和收益權的分離達到服務于各方專業化的目的。類別股則是一系列特定股權權能受限或差異的股權類型,范圍涵蓋雙層股權結構、黃金股、虛擬受限股、無表決權股、優先股等種類。這些個性化股權類型或多或少摻雜著契約安排,未來隨著金融創新的深入與商事實踐的發展,新型契約式股權結構還將層見疊出。
在世界范圍內看,契約式股權結構呈現四處開花的狀態,已成為各國資本市場的流行趨勢與普遍現象。以雙層股權結構為例,2004—2019 年美國IPO 企業共1885 家,其中采用雙層股權結構的有271 家,占比為14.4%,顯著高于1980—2003年間的7.0%。當前市值排名前十的企業中,接近半數采用雙層股權結構,相當多行業的領軍企業都采用雙層股權結構,如互聯網行業的谷歌與臉書、信用卡行業的維薩和萬事達、傳媒行業的BBC 與紐約時報、我國電商領域的阿里巴巴和京東等。鑒于雙層股權結構在商事實踐中的繁榮景象,截至2017年,已有包括全球性主要證券交易所在內的26個國家(地區)資本市場允許雙層股權結構公司上市,全球公司法制改革也順應潮流將“一股一權”原則置于任意性規范地位。在我國,契約式股權結構的發展更是萬象叢生,開放性商事活動與封閉性法律法規之間的摩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為滿足融資需求,百度、新浪等大批新經濟公司采用雙層股權結構赴境外上市;為破解外資準入的限制,以合同安排取代股權安排的協議控制架構成為紅籌公司的標配;為調和融資需求與控制權保有矛盾,新經濟公司創始人們各顯神通,馬云設計阿里巴巴合伙人模式控制董事提名權,OFO 戴威采用黃金股制度享有一票否決權,京東劉強東通過多倍表決權股份牢牢把握公司控制權,華為任正非創設虛擬受限股在不稀釋控制權的前提下最大限度激勵員工。此外,商事組織的繁榮直接拉動了金融業的實踐創新,對賭協議已成為私募股權投資領域的商事慣例。如今我國私募股權投資基金行業的數量和規模已躍居世界前列,其中涉及的“對賭協議”不計其數,訴至法院的“對賭”糾紛亦逐年增長,在當前我國金融體系不健全、融資困境凸顯的局面下,可以預見未來一段時間內“對賭協議”仍是市場常用工具。
面對層出不窮、花樣百出的契約式股權結構,金融監管回應明顯先于公司法,自2015 年試點優先股以來,證監會、交易所出臺多項規定規范永續債、優先股等產品的發行交易;2018年4月,人民銀行、銀保監會、證監會、外管局聯合發布《關于規范金融機構資產管理業務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資管指導意見”)對股權收益權問題做出回應;2019 年3 月,滬市科創板允許上市公司發行具有“特別表決權”的股份,同時上交所修訂《科創板上市規則》細化雙重股權結構上市的規范要求。反觀占據商事基本法地位的公司法,其面對契約式股權結構非常被動,既有的粗糙條文難以應付靈活多變的商事創新,公司法草案對協議控制模式、對賭協議調整需求的熟視無睹,對“股權資產收益權”的模糊化用詞,對類別股制度的概括性表述與規范運作的缺失都注定了契約式股權與公司法再一次錯過與疏離的命運。基于此,本文將通過剖析公司法對契約式股權結構調整的實踐困境與規范適用難題,尋找兩者疏離的法理解釋與深層誘因,并借助本次公司法修訂的契機,提出公司立法理念轉型與制度革新的具體路徑。
契約式股權的公司法調整對于發達資本市場來說并非新問題,其立法已發展出成熟的規則與有效的經驗共識,無論是判例法國家還是成文法國家,對于契約式股權問題的處理均趨向于開放包容的態度,區別僅在于給予自由的空間與法定化程度的不同。以英國為例,作為純正的判例法國家,其契約式股權的公司法調整由一系列判例所推動,1897年Andrews V.Gas Meter Co.一案明確公司可以修改其章程獲得發行優先于其現行股份的股份權利,公司章程中不存在所有公司股份應當平等的默示條件;1970 年Bushell V.Faith AC1099 一案又認可章程可以對股份上的表決權做出一定的限制;在1987 年Qumbian Newspapers Group Ltd.V.Cumberland & Westmorland Herald Newspaper and Rinting Co Ltd 案中,法官承認公司章程可自由創設不依附于任何特定種類股份的類別股份的權利。2006年修訂的英國《公司法》雖規定了類別股制度,但并未法定化類別股種類,而是允許公司自行賦予不同類別股相應的權利。總體來說,英國徹底貫徹判例法傳統將股權類別改造的自由充分下放給公司股東,賦予章程創設股權極高的自由度。在利益平衡方面,其認為平衡實質和程序的一種做法是允許股東按照其意愿做出實質性決策,但同時對決策中那些可能對小股東造成損害的因素進行控制。再以美國為例,考察對各州具有示范參考作用的《商事公司示范法》(2016年修訂)以及代表美國先進公司立法的《特拉華州普通公司法》,美國從未將“一股一權”設置為強制性規則,而是允許公司根據發展需求自行選擇,公司可自由設定發行的股票種類,確定不同股權類型所享有以及所受限制的權利,但前提要求是做到程序公開,如公司必須在章程中明確股票種類相互區別的名稱、股票的優惠、限制及有關權利,在組成公司證明文件中或其修訂文件中陳述和明示,或授權董事會在其所做的有關發行股票的決議中陳述和明示,要清楚明白地規定一種辦法以便確定各類或各系列股票的表決權、名稱、優惠;對于類別股股東分類表決問題,示范公司法同樣賦予公司章程或董事會就表決事項另行規定的權利。實體上的自由與程序上的嚴苛是美國一貫的立法取向,契約式股權的公司法調整也是如此,相較于英國無明確限制的自由,美國在程序上對契約式股權的嚴格要求與其證券監管規則更為匹配,從而更具有實踐指引性。英美兩國之所以允許章程自由創設契約式股權,離不開成熟的投資者及完善的司法機制,依托法院強大的法律解釋能力對契約式股權進行事后解釋,能夠起到填補公司契約缺陷的作用。與英美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德國和日本作為典型的大陸法系國家,對契約式股權則采用法定模式,日本公司法對于類別股制度規定之詳細堪稱成文法國家之首。2006年施行的日本公司法詳細列舉了九類包含不同權利內容的種類股,且配套制定了詳盡的類別股表決與類別股大會制度,賦予表決權弱勢群體參與公司治理有效通道。日本公司法將類別股東大會區分為法定類別股東大會和任意類別股東大會,前者的決議事項因可能對某類別股股東造成損害而由公司法明確規定,主要涉及股權變更、股份發行、公司變動等組織再編行為,后者則指由公司章程自行規定的類別表決事項。偏于保守的大陸法系國家通過將契約式股權法定化,既迎合商事實踐創新,又不過分沖擊公司治理體系,破壞原有利益相關者間的平衡,不失為成文法國家接納契約式股權的有效路徑。
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通過公司法對契約式股權結構的有效調整極大地帶動了本國資本市場的發展。在公司法的鋪墊與規范下,雙層股權結構很快登陸證券交易市場,以PE、VC 為代表的機構投資者在開放式立法下得以充分發揮創造性,設計了一大批以對賭協議、超級AB股、領售權優先股、回贖權優先股為代表的金融交易創新機制,促進了私募股權基金和風險投資的繁榮。進入21世紀后,為順應世界經濟一體化發展潮流,增強本國公司競爭優勢,新加坡、巴西、盧森堡等國也陸續改革公司法,無一不對契約式股權做出了回應。巴西在2001 年公司法修訂時引入優先股和黃金股,新加坡于2014年公司法改革后允許公司采用同股不同權的架構;2016 年盧森堡修改公司法擴展了公司股權融資與債權融資的范疇,完善股東間投票權協議。將契約式股權結構納入公司法的調整范疇、以契約式股權結構的調整為動力激發金融市場活力已成為共識,全球公司法改革的趨勢是打造開放包容的公司法,而這不可避免地要對契約式股權保持正視態度并積極回應。通過總結主要發達資本市場的立法經驗,我國公司法除給予契約式股權法律認同外,仍需從維護公司治理、平衡股東利益的公司法法益保護角度出發,為各類契約式股權提供有針對性的程序保障與一體化的公司法規則聯動。
鑒于實踐中紛繁復雜的契約式股權不規范運作引發了一系列爭議與風險,公司法對契約式股權調整的消極缺位不僅造成了爭議糾紛的擱置,嚴重阻礙商事創新的發展,而且倒逼行政監管機關與司法裁判機關不得不越過上位法做出應對,由此形成了在成文法國家內行政與司法侵蝕立法的尷尬局面。
1.單邊突進下的模糊與對立。契約式股權因其復雜的結構與多樣化的用途,在不同應用場景下所面臨的監管主體也不同。作為上位法的公司法規范的缺失使得各監管部門間的行動缺乏協調性,易造成各監管部門基于各自職責下的目標對立以及監管的空白與重疊,更增添了契約式股權屬性的模糊性。如協議控制模式越過股權結構實現公司控制,從根本上造就了對以股權控制為脈絡的公司治理結構的顛覆,理應由公司法立足全局,在基礎層面對其法律規避屬性做出評判,并對所涉公司治理、報表合并、合規經營等問題進行系統化規范化梳理,而實踐做法卻是由商務部、證監會及最高院從自身職責出發出臺規章或指導案例進行碎片化的規制。境外上市企業采用協議控制模式的主要動機在于規避外資產業準入、外資并購與境外間接上市監管,其是否因法律規避而應被禁止是協議控制模式爭議的焦點。對此,2011年商務部出臺的《實施外國投資者并購境內企業安全審查制度的規定》第9條表明對于外國投資者并購境內企業的行為,其將從交易的實質內容和實際影響來判斷并購交易是否屬于并購安全審查的范圍,禁止以協議控制的方式實質規避并購安全審查。而針對實踐中協議控制模式下的權屬糾紛爭議,最高院的態度傾向于贊同協議控制模式的存在,在長沙亞興置業發展有限公司訴北京師大安博教育科技有限責任公司一案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雖未完全肯定協議控制的合法性,但考慮到安博公司的內資屬性以及《合作框架協議》未違反合同無效情形而選擇維護協議控制結構的穩定性。對于企業境外間接上市的監管問題,證券監管部門態度模糊,《證券法》也避開協議控制模式的屬性問題而以“符合國務院的規定”的話術為日后留下騰挪空間。綜上,拋開各方主體從具體問題處理中所展示出對協議控制模式合法屬性對立的觀點,這種由各職能部門單邊突進而不實質解決協議控制效力的做法仍無法打消商主體實踐中的疑慮與擔憂,反而加劇了境外投資者對中概股的高風險認知,以及外資對中國法治確定性的懷疑。
2.司法裁判推動下的空白與爭議。契約式股權是商事實踐推動的產物,其創新破壞性的特征決定了具有滯后性的公司法規則必然落后于實踐創新,從而走上了由司法裁判被動規制的道路。而在公司法缺乏具體規則指引下,司法裁判普遍出現同案不同判的現象,為契約式股權的存在帶來更大的爭議與不確定。以對賭協議為例,對賭協議以合同手段重置了公司組織中的利益與風險,本質上是對股權風險共擔原則的直接背離,以股權回購作為估值調整手段挑戰了股東不得抽逃出資的資本維持原則,以現金補償作為估值調整手段則挑戰了公司法上利潤分配的強制性規則,由此公司法將其納入規制范疇是應有之義。可是,自2012年涉及對賭爭議的海富案出現以來,對賭協議調整規則均由司法案例一手推動并由《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所固定,至今公司法對此仍視若無睹。盡管在“海富案”“瀚林案”“華工案”等一系列司法裁判的推動下確立了表面看似尚可的“與公司對賭無效、與股東對賭有效”的規則,但仔細推敲后可發現我國對賭協議糾紛的裁判路徑在于將公司視為“股東財產延伸”,而忽視了公司的組織屬性,在公司法與合同法問題的交叉錯位中,商事審判將自由與強制的矛盾作為糾紛裁判的重心,這種僵化的處理方式使商主體的自治與公司法的管制難以共存。從公司法人人格角度來看,“與公司對賭無效、與股東對賭有效”的裁判規則實際上矮化了目標公司的獨立人格,陷入為了保護一個公司債權人的利益而犧牲另一個公司債權人利益的邏輯悖論之中。司法裁判畢竟以個案為基礎,不具有普適性,且難以從理念的高度對“對賭協議”作出指引。由此,司法裁判的效力爭議、九民紀要的組織法留白都呼喚公司法以組織法的邏輯對有著“類優先股”屬性的“對賭協議”進行定位與矯正。
3.行政規則擴張下的割裂與沖突。目前我國為數不多的涉及契約式股權的規范效力層級相對較低且多處在同一層級上,缺乏上位法進行統一協調,導致不同領域行政規則的擴張引發部門法之間的割裂與沖突。以金融法與公司法的沖突為分析視角,類別股與股權收益權信托形式的契約式股權結構本質是對傳統股權結構的分離與重組,雖客觀上推動了金融交易的繁榮,同時也存在著威脅公司治理結構穩定的風險,因而屬于公司法與金融法共同規制范疇,但實踐中以證券監管部門出臺規章為主的規制方式造就了公司法與金融法的割裂與沖突。以2016 年“世欣榮和案”為例,賣方鼎輝基金將所持世紀光華的股票收益權賣予長安信托,且把股票本身作了質押進行反向擔保,鼎輝基金這一行為實際上以一系列契約交易出空了所持股票,成為享有投票權而不負擔利益后果的“空心股東”,同時也潛在規避了公司法上關于上市股份鎖定期的要求。但站在證券監管部門的立場上看,股權收益權僅被單純視為一項金融產品,在該金融交易合約未直接違反法律強行性規定的前提下應視為有效,特別在當前不允許空頭交易、股權衍生品交易又受到嚴格控制的背景下,支持股權收益權信托是新形勢下的合理選擇。因此,在公司法未明確表態、配套制度保障缺失、成文法不周延的無奈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判例及資管指導意見都贊同股權收益權的流通交易,由此打開了上市公司治理“潘多拉的盒子”。此外,根源于公司法的優先股與雙層股權結構目前分別由證監會出臺的《優先股試點管理辦法》與上海證券交易所制定的《科創板股票上市規則》予以規范,該規則服務對象范圍有所限縮,無法對接適用于公司法中所有公司類型,且公司法上有關類別股的規則與日落條款、表決權復活、信息披露等規則銜接的缺失,都加劇了公司法體系與證券法體系的割裂與沖突。
契約式股權利用合同重塑股權關系的核心架構對原始股權制度的理念與規則造成顛覆性沖擊,使得傳統公司法中以“一股一權”理念為標準制定的股權制度難以匹配實踐需求,導致在規范適用層面出現嚴重偏差。此外,契約式股權在金融領域的多樣化應用及其所帶來的合同法對公司法的侵蝕,引發公司法與合同法、金融法之間的適用爭議與沖突,進一步加劇了公司法調整契約式股權結構規范適用失靈問題。
1.一股一權原則:堅守、廢棄抑或改造?由契約式股權結構的類型及特點可知,契約式股權結構中差異化權利配置首當其沖地引發對一股一權原則的反思與重塑。一股一權原則通常被視為股東平等的重要內涵與必然體現,其理論根源于資本層面的股份平等、股東同質化的假定、股份權利結構完整性假定及兩權分離的代理理論,基于效率與平等的考量,在股東與公司間構建一種基于抽象化出資比例的一元化權利義務關系。盡管經濟學理論為一股一權原則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但作為股東權利禁止分離規則之立法表征的“一股一票”并非像其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是一種亙古永恒和渾然天成的投票構造。從比較法的視角看,雖然在一定歷史時期立法者也曾試圖在某些層面將一股一權確立為強制性規則,但往往都因有悖于公司自治的基本理念而無果而終,在歐盟范圍內強制實行一股一權規則的任何試圖都將導致公司轉向金字塔式構造,或者更糟的是利用復雜的衍生工具去消解一股一權規則。近年來伴隨著商事實踐創新的飛躍式發展,一股一權的理論根基也在不斷動搖,學界關于一股一權原則下的形式平等與“不同股份享有不同權利”的實質平等爭議四起,股東積極主義的興起加之我國本土上市公司股權異化,表明股東同質化的假定并不符合股東利益和偏好的客觀現實,迄今為止國外學界從理論和實證方面對股權非比例性配置是否增加企業代理成本的論證也尚無統一結論,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以仍停留在理論假設層面的制度弊端說法為基礎論證制度的取舍,其結論具有不可靠性。當前新經濟行業公司創始人對控制權的特殊需求日益成為公司發展的核心動力,也是股東獲取投資回報的基礎和前提,相較之下一股一權原則中的股東民主理念正被逐漸輕視以至淡忘。由此看來,對待一股一權原則是堅守、廢棄抑或是改造將成為我國公司立法必須重點反思的問題,也是接納契約式股權制度需要明確的首要前提。
2.公司法與合同法的適用順位之爭。公司這種組織形式無論被視為傳統合同群,還是現代社會利用和改造合同工具而創設的新制度,其從理論到實踐都鐫刻著契約的精神,契約式股權作為以契約主導為核心特性的公司法制度,在實踐糾紛處理中必然引發公司法與合同法適用順位之爭。例如,在股權收益權信托糾紛案件中,就股權收益權能否作為具有可流通性的信托財產問題,若優先適用合同法,則很容易推導出未違反法律法規強制性規定而認定信托成立的結果;若優先考量公司法精神,則會注意到股權收益權分離對公司治理結構的破壞從而否定信托合同的效力。再如,對賭協議中司法實踐就協議效力問題,是選擇尊重合同雙方意思自治還是站在公司獨立人格維度下進行利益衡量,都體現出對公司法與合同法適用順位的不同態度。從法律位階上看,公司法與合同法分屬商事領域與民事領域,公司法作為商事領域的基本法,其層級效力應高于合同法,然而基于中國公司法理念的先天不足與民商不分的價值取向缺陷,用簡單的民商事合同理念理解、解釋、適用公司法規則已成為實踐中普遍的誤區,進而導致立法與司法中公司價值觀的偏離及公司制度本質的扭曲。未來公司立法如何協調與合同的關系,如何明晰公司制度內合同存在的空間與性質對于指引契約式股權案件糾紛解決具有重要意義。
3.公司法與金融監管法的法益沖突。大部分契約式股權結構產生于金融創新實踐,同時也反過來推動金融市場的發展,除公司法外,金融監管法也將契約式股權結構納入規制范疇。如協議控制模式需受到外商投資相關立法規制;作為對賭協議一方主體的私募股權基金與風險投資基金,需受到基金業法律規制;股權收益權信托由銀保監會予以監管;優先股、雙層股權結構則受制于證監會規制。公司法與金融監管法雖同屬商事領域立法,但公司法作為組織法,更關注契約式股權制度所帶來的資本維持、股東壓迫、治理結構、管理層信義義務等問題;金融監管法主要任務在于防控金融風險與維護金融秩序穩定,因此并不注重契約式股權制度的本質屬性與價值內核,而是從投資者保護、信息披露、發行審核程序等角度重點關注契約式股權交易流通過程中的問題。法律目標的不同引發法益保護的沖突,進而產生立法上重疊管轄或相互推諉的局面。此外,考慮到適應金融創新的靈活性,金融監管立法中金融政策、規章、通知等規范性文件成為金融領域剩余立法權的主要表現形式,盡管其效力層級低于公司法,但在“北大高科與光大興隴信托等借款合同糾紛案”與“天策實業與偉杰投資信托糾紛案”后,金融監管政策突破傳統理論對司法權與行政權的邊界限定,形成了金融司法監管化的獨特現象。隨著金融監管政策不斷涌入司法領域,金融監管法搭借司法裁判的指導效力在實踐中取得了更高的適用地位,越過上位法而轉介的民法基本原則成為其正當性證成基礎,金融司法監管化助推了金融監管規范對其與公司法間效力層級秩序與體系協調性的破壞,遮蔽了立法對公司法法益保護的重視,加劇了兩者之間的法益保護沖突。值得注意的是,公司法與金融監管法間的法益沖突并非尖銳對立、不可調和,解決公司法調整契約式股權結構的規范適用難題需直面這一復雜法律環境,從而找到公司法在契約式股權結構調整中的妥適定位。
1.偏安自治型法范式。中國現代公司法律制度自從西方移植以來,一直延續著國家權力主導下由上而下的變革路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國公司法是政治家和法學家共同的創造品,而非回應商事實踐創新的產物。伯克利學派代表性學者賽爾茲尼克和諾內特在《轉變中的法律與社會:邁向回應型法》一書中創造性地提出了“壓制型法—自治型法—回應型法”演變路徑與“回應型法”的法律發展范式,這一研究成果為探究我國公司法與契約式股權結構疏離提供了法理解釋。自1993 年出臺至今,《公司法》主要圍繞公司自治與國家強制關系進行了多次修改,其中2005 年修訂以強化公司自治為中心,實現公司法由壓制性法邁向自治性法的跨越。2013年公司資本制度修改與2018 年股份回購條款修改都未改變2005 年自治型公司法的框架,未能實現從自治型法到回應型法的理論轉型和知識進階。自治型法強調程序規則的中心作用,使法律秩序成為控制和壓制的一種方式,但同時也帶來了過于注重形式,無法發揮法律對于社會的全部價值的弊端,而回應型法強調對各種社會矛盾做出及時回應,不僅關注程序正義同時關注實體正義,使得法律秩序在具體問題上更加溫和與包容。現有公司法以大量賦權性規范取代強制性規則,過分強調公司章程的作用卻忽視了法律在其中的利益平衡與因勢利導的角色,其后果便是寬泛的章程自治引發制度異化與市場亂象,而公司法既對實踐中具體需求與爭議缺乏回應力,又難以有效調節章程自治與公共政策之間的沖突。在偏安自治型法范式的路徑依賴下,公司法對商事實踐的包容與彈性缺失,使得公司制度與作為由商事實踐發展而來的契約式股權結構愈發脫離,漸行漸遠。
2.恪守部門法學思維。法律部門是對一國或地區全部現行法律規范的劃分,我國法學界自20世紀50年代起承繼了蘇聯獨創的部門法體系并沿用至今,傳統的法律部門設置已成為一種法學理論、法律制度和法制思維上的偏好和慣例,但隨著技術進步、產業分工與領域分化,部門法學研究在應對新興問題時往往難以維持其應對傳統法律問題時的高效與妥適,其“一統天下”的合理性正在逐步松動。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公司法的直接職責在于規范公司組織問題,而在資本化時代與信息化時代的交織進化以及金融創新的日新月異的背景下,公司法與金融法、合同法等部門法的融合日益明顯,學科相互之間的滲透逐漸加深,這客觀上要求打破部門法的阻隔和學科間的界限,用領域法學的思維與“科際整合”的手段來應對復雜的法律問題。我國公司法自我設限為商事組織法,其制度規則呈現明顯封閉傾向,上市公司、投資并購等具有公開性的主體行為規范幾乎被排除于公司法體系范疇之外,這種自我局限的部門法思維裁剪了公司法的適用領地,束縛其功效的發揮。契約式股權結構天生含有合同領域、組織領域與金融領域的法律特征和屬性,僅靠單一部門法的調整遠遠不足以應對其內部復雜構造,由此契約式股權結構與公司法的疏離也是我國公司法恪守部門法思維的惡果。
3.依賴法律移植路徑。在世界經濟全球化、一體化的背景下,商事實踐的趨同促使法律移植成為中國公司制度供給的主要路徑,公司法理論也大多來自對域外法的借鑒與模仿,但我國在公司法移植過程中忽視了本土性問題的特別制度設計,未能與本土經驗所契合,使得部分移植條款與本土資源產生沖突,進而成為“僵尸條款”或“沉睡條款”。例如,我國公司以家族企業居多,與域外相比上市公司股權普遍集中,大股東掏空現象嚴重,因此公司治理難題落點于股東壓迫而非域外關注的股東與管理層間的代理問題,然而對域外制度盲目的智識依賴使得中小股東保護問題成為我國公司法最大的制度漏洞,詳盡的股東會與高管層職權區分的規定反而成為“沉睡條款”。對投資者保護的不足導致公司法不興,靈活全面的投資者保護機制缺失成為公司立法接納契約式股權結構的主要顧慮與思維障礙,這種以保護小股東的說辭限制契約式股權創新實踐的“拆東墻補西墻”做法必將使得公司法更加僵化與破敗。此外,隨著我國經濟規模的增長和經濟形態的復雜變化,一系列新問題的出現使得以往的理論和實踐愈發不足以應對,對于本土衍生的如協議控制模式、合伙人制度、虛擬受限股等頗具中國特色的商事實踐,公司法也無從回應。綜上,從中國實際出發,解決當下契約式股權問題,單純依靠制度移植、借鑒其他國家的經驗教訓已然受限。為此,公司法改革必須完成由移植借鑒到超越創新的轉變,平衡公司法的本土化與國際化,以本土智慧破解契約式股權結構與公司法疏離的難題。
1.金融創新的蓬勃發展與商事實踐的迭代升級讓公司法無所適從。法律規范的穩定性是法律的內在屬性,也是維護法律權威的要求,然而這種從傳統民刑部門法下抽象出來的法律屬性是否能夠普遍適用于所有部門法值得重新思考。法律是社會關系的調整器,其變動修改與其所調整社會關系的內容和性質變化休戚相關。從某種意義上說,法律為適應社會發展需要而出現,除穩定性外,適應性同樣是維護法律權威的必備要素,也是法律本身所內含的要求與法律有效發揮其調整功能的客觀需要,穩定性與適應性對立統一于法律權威的存續狀態之內,并具體實現于相應的立法過程之中。在民商合一與民商分立體例的探討中,多位學者提出穩定性是民法的特征,而商法具有創新的時代需求從而更具動態性、靈活性與發展性,易變與創新是商法不變的規律。當前我國法律修訂程序的難易程度以法律位階為標準,公司法作為商事基本法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其修訂程序嚴格按照三審制推進,即一審聽取提案人對法律草案的說明進行初步審議;二審是在委員們對法律草案進行充分調查研究后,圍繞重點、難點和分歧意見進行深入審議;三審是在專門委員會根據委員的審議意見對法律草案進行修改并提出審議結果報告的基礎上再做審議。這種嚴苛復雜的修訂程序雖保障了法律的權威性與穩定性,但也因耗時過長增加了法律的滯后性,其結果是公司法遠遠落后于商事實踐的發展而顯得保守與僵化。如今中國經濟面臨著全面轉型與跨越式發展,金融創新的日新月異使金融法和公司法出現了交錯,并給公司法制的結構性變革描繪了全新的圖景。可以預見在金融創新的蓬勃發展與商事實踐的迭代升級的推動下,動態的商事行為與靜態公司法之間的摩擦將進一步升級,未來公司立法應擺脫傳統法律穩定性的依賴,而以快速的反饋渠道與靈活的反饋機制實現自我改造,以迎合與適應所調整社會關系的變化。
2.合同法的侵蝕導致公司法的財產屬性與組織屬性發生沖撞。契約式股權結構的契約主導性在糾紛裁判層面引發公司法與合同法適用順位之爭,而落腳于公司法內,契約主導性極易造成合同法對組織法的侵蝕以致公司契約連鎖的概念被用于強義層面,使得公司財產屬性與組織屬性發生沖撞,模糊了公司立法理念與組織法身份。從“法人擬制說”到“法人實在說”,從“公司憲政論”到“公司契約論”,公司屬性爭議從未有過定論,財產屬性的觀點認為公司本質是契約的連接,將公司視為營利工具;而組織屬性的觀點認為公司具有實體和獨立人格,將公司視為精妙復雜的組織體。盡管公司作為法律實體,享有獨立法律人格在我國已獲得共識,但近年來以“合同”的概念為載體的法經濟學理論不斷發展,從威廉姆森的關系契約理論、科斯關于企業是市場資源配置的替代手段的論斷,到張五常關于企業是生產要素市場對產品市場的替代的觀點,“合同”要素的引入因更契合實踐問題的解決而使企業財產屬性說獲得市場青睞,加之我國具有合同法先于公司立法且適用范圍更廣的特殊路徑依賴,使得根深蒂固的合同法帝國思維對組織法的侵蝕日益嚴重。在用合同思維改造公司法的過程中,公司法在組織屬性與財產屬性的碰撞下出現迷思與搖擺,公司法自身豐富嚴密的組織規則與自由任意的合同規則發生排異反應,由此公司法只得將契約式股權排除在其規范范圍之外,忽略契約式股權結構的組織屬性,而交由合同法規制。
3.金融法的介入致使公司法的規制空間在擴充的同時產生異化。前文述及,契約式股權結構大多產生于金融創新實踐,其創設、上市、流通直至消亡過程中可能涉及包括信托法、基金法、合伙企業法、外商投資法、證券法等金融法領域規范,契約式股權架構下的多領域法律規范沖突一方面擴充了公司法的規制空間與調整范圍,同時也為我國不夠成熟的公司法帶來規則異化的風險。與合同法帝國思維相同,近年來金融法因金融實踐具有規模效應與系統化風險的特性而受到過分重視,金融法帝國思維在經濟法領域日漸形成,并呈現不斷介入、侵蝕公司法之趨勢,而具有偏安自治型法律范式、恪守部門法思維、依賴法律移植路徑三大弊病的我國公司法注定難以有效抵擋金融法的介入,更難以獨立自主地處理契約式股權結構所引發的復雜局面。因此,在本土立法經驗缺乏、域外制度參考價值不足的背景下,公司法的任何調整行為都容易導致規則的沖突和異化,這也進一步加劇了公司法與契約式股權結構的隔閡。
公司法與契約式股權結構的疏離本質上暴露出公司法理念的落伍與法律體系間的沖突,對于我國公司法的現代化建構而言,除需參照比較法層面最新發展趨勢來推動制度改革,還需要在體系層面和精神層面對公司法加以重塑。當前理論界與實務界過多關注了具體制度層面的現代化改革,而忽視了制度之間的體系關聯和理念邏輯,使得公司法的現代化改革呈現碎片化的現狀。由此,要想實現契約式股權與公司法真正的融洽協調,必須對公司法進行整體上的理念轉變與體系革新。鑒于實踐中契約式股權種類多樣,本文僅以協議控制模式、對賭協議、股權收益權信托、類別股四類較為普遍且典型的契約式股權為例,以回應型法的思維提出理念轉型與立法革新的建議,以期打造能夠自主回應未來涌現出的新型契約式股權結構的公司法。
1.以功能主義理念回應自治型法范式。功能主義作為一種明確的方法論和社會理論,本屬社會學無法回避的源頭性理論支系。在社會法學這一分支下,功能主義法學將法學研究與功能主義的思想內核——社會系統的存在意義在于將其對外部環境所發揮的功能相結合,主張法律是中性的、社會整合的工具,其特別強調法律在促進社會穩定,保證社會和諧發展中所起的作用。通俗來說,功能主義法學以解決實際問題為導向,強調法律的實用主義與功能性,針對以變動和創新為基本規律的商事領域,以功能主義價值理念為指導強化公司法回應金融創新和實踐問題的能力。此外,回應型法致力于使法律規則對其調控的社會生活有一種積極回應的能力,通過在規則與生活之間形成的檢討性互動促成法律規則朝符合社會需求的角度“實現改良”,而以功能主義的理念改良公司法也契合回應型法的價值理念,通過發揮法律解決問題的功能滿足靈活多變的商事生活對“持續回應力”規則的呼喚。從當前我國公司法草案對契約式股權的回應來看,功能主義理念明顯匱乏,對于市場中普遍采用且糾紛頻發的對賭協議視而不見,對于類別股的制度設計采取回避態度,公司法草案第119條對于股東會表決制度的規定中僅以“類別股除外”這一簡單但書條款為引,卻未詳說類別股股東會的表決程序,注定了該條款無法操作的沉睡屬性,本質上并未回應實踐對類別股機制運行規則的需求;公司法草案第157 條雖規定了優先或劣后分配利潤或剩余財產的股份、表決權多于或少于普通股的股份及轉讓受限的股份,但該條第四項以“國務院規定的其他類別股份”作為兜底條款,使得如何裁量除上述三項外其他契約式股權結構可被第四項所包含成為未來司法裁判不得不面臨的又一爭議。此外,優先或劣后分配利潤或剩余財產的股份如何與不具有表決權的優先股協調也將成為證券監管部門面臨的又一難題,兜底條款的寬泛與外部規則的矛盾必將造成具體實踐的模糊與法律規避的漏洞,也為司法與行政越權規制的局面埋下伏筆,本質上反映出我國公司立法對功能主義價值理念的背離。因此,未來公司法修訂不能只強調條文的簡約與公司法的自洽,而應提高發現問題的意識與解決問題的能力,對于目前存在的僵尸條款與沉睡條款,要制定具體詳盡且具有可操作性的規則進行激活,打破商事立法中非此即彼的簡約化思維,揚棄自治型法影響下的思維定式,將回應型法作為成熟的理論范式嵌入到公司立法理念之中,提高公司法的包容性、技巧性與彈性,增加公司法律制度對現實生活應有的解釋力和回應力。
2.以整體主義理念回應部門法思維。整體主義觀認為事物之間是相互關聯而非孤立存在的,任何事物都存在于復雜的系統之中,又都是多重關系的復合體和多重屬性的統一體。作為現代社會最重要的組織體,公司活動同整個社會高度聯系,公司法的性格、氣質已深深嵌套在經濟與社會規范之中。對此,公司法應秉持利益平衡和整體主義立場來推進公司價值理念的轉變與結構化改革,走向貫通式與混合式立法。公司法作為民商事法律體系的核心構成,牽一發而動全身,若仍以“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局限性思維改革公司法必將引起整個民商事法律體系的沖突與矛盾。因此,公司法重塑必須以整體主義為指導,從宏觀層面進行整體研究來揭示新制度的全貌與所涉范圍。以協議控制模式為例,這種契約式股權結構從主體上看涉及境內外上市或非上市公司主體,受到本國公司法、合伙企業法、證券法、交易所有關上市公司規則、證監會關于境外上市審批規則等規范的約束;從操作行為上看,協議控制模式由輸入募集資金的《貸款協議》、轉移營運收入與利潤(剩余索取權)的《獨家技術咨詢或顧問服務協議》、轉讓VIE控制權的《股權質押或獨家購股權協議》三類協議組成,上述協議可能受到外商投資法、外匯管理法、國家安全法、知識產權法律規范的約束。除權利的控制與合并外,協議控制模式下還需按照會計準則將國內公司的財務數據并入境外投資公司的財務報表,以實現利益的合并,此時還將涉及會計準則、信息披露等規范。對此,公司法在介入協議控制模式的規制時必須拋棄部門法學思維,打破部門法之間的藩籬,用領域法學思維實現與公司法其他部門法的有效銜接,積極采用轉介條款的立法技術實現各方制度規則的立法貫通與理念融合。又如在股權收益權信托模式中,從主體上看,該模式主要由合伙型基金、信托公司、上市公司及法人股東為參與主體;從操作流程上看,股權收益權信托包括股權收益權分離、轉讓、信托、流通、回購等過程,因此,公司法在對該結構條款進行立法時必須要有整體思維,全面細致地考察包括基金法、合伙企業法、信托法、證券法等規則立法目標與原則,以整體主義價值理念為指導,在協調各方法益保護沖突、消解各方制度矛盾、平衡各方利益中發揮公司法的智慧與功能。
3.以本土化理念回應法律移植依賴。由于我國公司制度是在自上而下的強制性制度變遷與法律移植的路徑下發展起來的,由此形成了“拿來主義”的路徑依賴,引發了制度移植的水土不服與規則異化。在法律發展演進中,不僅法律后進國家、法律派生國家對法律先進國家、法律原發國家的移植是必然的,而且其本土化也是必然的。在彰顯中國特色的現代化法治建設中,處理好法律移植中“移”與“植”的關系,需采取有機移植的模式,即在肯定本土文化對法律實踐過程中的價值與作用的基礎上,對外來法律進行相應改造,使其符合本土的傳統與觀念。當前我國公司法對外來法律制度有機性地本土化融合不足,未來公司法改革需破除法律移植的路徑依賴,主動從本土資源中挖掘經驗共識。在對域外經驗借鑒的過程中,應從全局出發考察特定制度與本土市場的適配度,打造具有國際化且兼有中國特色的公司法。例如,對于當前新經濟公司創設的以合伙人提名、家族委員會、虛擬受限股為代表的中國本土獨有的控制權保有制度,公司法需立足本土需求與國情進行回應,將其納入公司法內予以規范,不能因域外不存在此類模式而“掩耳盜鈴”,想當然地認為域外制度是唯一正解而忽視本土化的實踐創新。
1.協議控制的公司法調整。協議控制模式的法律風險主要來源是境內監管部門對協議控制模式監管規范的不明晰、不同部門監管規范的不協調,以及有關協議控制的上位法律缺失,由此凸顯公司法明確協議控制概念與規范的重要性,以此指導各監管部門之間建立協調的監管規范。此外,我國民營企業境外間接上市采用協議控制模式的主要動機是規避外資產業準入、并購、融資等一系列監管,而采用協議控制模式之所以能規避上述監管,皆因相關監管法規中只提及“股權”一詞,而缺乏對“協議控制”的規定。為此,我們建議在公司法草案第259 條有關用語解釋的條款中增加對“協議控制”“特殊目的公司”“可變利益實體”等概念的界定,為鑒別和規范協議控制模式提供公司法基礎,同時也有利于加強監管的透明度,減少監管的不確定性。對于協議控制的法律屬性判斷問題,實踐中監管者基于監管的目的,傾向于奉行實質重于形式的理念,進行穿透式監管。理論界對于這一問題的探討也多立足于該模式的制度價值,努力尋求法律規制和市場作用的平衡點,在不過分扼殺市場創造力和自發性的同時規范市場行為。考慮到境內民企外向型的融資需求,對協議控制模式的監管有必要轉換思路,不再將協議控制視為對監管的刻意規避和繞道而行的看法,而應認識到該模式是在融資困境下鑒于法律法規要求和監管現實的一種商業利益的制度性安排。在此認知基礎上秉持實質監管的理念,在外資準入方面以防控外來資本控制為實,對于出于融資需求、稅收優惠、資本運作便利等因素而設立的出口轉內銷的“偽外資企業”采取更為寬容的態度;在立法技術上,我們建議在公司法草案第237條有關外國公司的定義中,通過股權結構、股東身份、實際控制人、資金來源等實質要件判斷境外上市母公司真實資本背景,將采取協議控制模式的偽外資公司排除在外國公司的范疇之外,以此賦予協議控制模式合法性,此種處理方式既有利于境內企業境外融資,也便于實現對我國外資產業準入的精準監管。
2.對賭協議的公司法調整。結合上文分析,對賭協議面臨的法律問題主要有二:其一,當前對賭協議相關成文規則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九民紀要所規定,而缺少成文法的規范基礎;其二,當前司法實踐處理對賭協議時面臨合同法與組織法適用順位難題,嚴重影響了相關案件的正確處理以及司法裁判的統一性。基于此,將九民紀要中的對賭規則納入公司立法勢在必行。首先,建議在公司法草案“股權轉讓”的章節下增添“對賭協議”條款,該條第一款明確了對賭協議的概念,即“對賭協議是指股權性融資協議中投資人與目標公司或目標公司股東簽訂的包含股權回購、金錢補償等對未來目標公司的估值進行調整的協議”。其次,根據九民紀要的規定及其司法判例的指引,當前對賭協議的處理基本形成了合同法與公司法并行適用的狀態,在合同法層面秉持尊重合同自治的形式審查,在組織法層面固守公司資本管制的審查邏輯,這種做法一定程度上緩和了合同法與公司法適用之爭,平衡了出資方、公司債權人、公司之間的利益沖突,但仍存在規則粗糙、與公司法銜接不暢的問題,需對該規則進行組織法的改造與進一步細化,加強與公司法現有的股份回購與利潤分配規則的銜接與協調。因此,建議該條第二款可規定為“出資人與目標公司股東簽訂對賭協議的效力認定適用《民法典》合同編的規定,出資人與目標公司簽訂對賭協議的效力適用合同編及公司法第142 條股份回購、第205 條利潤分配的相關規定”;為防止投資人與公司惡意串通抽逃出資,該條第三款可設置為“股東不得利用對賭協議等契約式股權的名義惡意抽逃出資”。最后,為更好地配套新增的對賭協議條款的適用,公司法草案第173條關于股份公司股權回購條款中可增加一項“對賭協議例外”的規定,該項可同第173條“(一)減少公司注冊資本”適用相同的回購程序與減資程序;公司法草案第205條利潤分配的強制性規定中可另增加一款,即“對賭協議投資方請求目標公司給予現金補償不得違反本條規定”;公司法草案第223 條股份有限公司增資條款中可增加第三款,即“公司增加資本時,股東與公司訂立股權回購、利潤補償的對賭協議條款違反本法第173 條、205 條的規定無效”,由此實現對賭協議的組織法規則轉化及與公司法整體規則的融合。
3.股權收益權的公司法調整。股權收益權制度安排的難點在于公司治理結構的穩定與金融資產流通自由之間的利益衡量,站在公司法的立場上,公司治理結構的穩定是其維護的主要法益,但為了不過分遏制商事創新活力,破壞商法的私法屬性,我們建議公司法草案秉持以禁止股份收益權與表決權分離為原則,以公司章程另有規定為例外的做法。具體條款改造包括:在公司法草案第4 條中增加第二款,對第一款提到的股東對公司享有的“資產收益權”概念進行解釋,即“資產收益權是指股東基于出資額或股份所享有的包括但不限于股權轉讓收入、股息紅利、公積金轉增、股權拆分形成的收入等財產性權利”;對于禁止股權收益權隨意分離轉讓的規定可安排在“股權轉讓”章節之下,即新增一條規定:“禁止股東將表決權與收益權分離轉讓,公司章程另有規定的除外。”此外,由于股份公司公開發行股份后,對發行人、控股股東、董監高等管理人員所持股份轉讓存在鎖定期的限制,因此為配套股權收益權規則的施行,公司法草案第171 條應增加“分離股權收益權進行單獨轉讓視為股份轉讓”的補充規定。
4.類別股的公司法調整。結合當前公司股權結構的國際立法趨勢和我國深化資本市場改革的現實需要,類別股的引入是本次公司法修訂草案的重大制度變化之一。總體來看,本次公司法草案有關類別股制度存在如下可細化與完善之處:第一,在公司法草案第97 條股份公司適用授權資本制規定中并未明確類別股是否適用授權資本制度,從平衡股東會與董事會的權利及保護中小股東的角度出發,筆者建議在尚未明晰類別股制度引入對公司治理與股東權益的影響下,應先將類別股排除適用授權資本制。第二,在公司法草案第105 條關于募集設立的股份公司創立大會舉行條件、第106 條有關創立大會審議事項表決的條款中,規定了以持有表決權過半數的股東出席及所持表決權過半數即可通過的要件,而在類別股制度引入背景下,該條款實質上剝奪了表決權受限類別股股東對創立大會成立與否的決策權,從域外經驗共識來看,表決權受限類別股股東僅是對公司日常經營管理無決策權,而對于公司成立、合并、分立等組織再編行為仍享有一定的表決權,因此公司創立大會的舉行與審議事項應賦予表決權受限類別股股東相應的表決權。第三,公司法草案第119 條是對一股一權原則的闡述,由于我國公司法對于“一權”的理解只限于表決權,因此該條款中“類別股股東除外”改為“表決權受限的類別股股東除外”更為精準。第四,公司法草案第157 條第一款列舉了利潤或剩余財產分配優先或劣后股、表決權受限股、股權轉讓受限股三種類別股以及一項兜底條款,從當前已有實踐做法來看,這三種類別股遠遠無法滿足商事實踐的需求,考慮到契約式股權結構因合同個別約定的解決方式導致股權的同質性、同值性下降,直接影響股份的流動性,類別股股權作為一種對世權、絕對權,將會涉及不確定的第三人利益,因此其必須法定化,以確保正當性。因此我們建議進一步豐富法定類別股種類,將股權回購型、優先購買型、董事選舉型等實踐中常見的類別股納入該條予以法定化;對于原條款第四項“國務院規定的其他類別股”的寬泛表述也可通過引入類別股的定義進行限縮,即改為“其他經國務院規定的以合同安排調整股權權能的其他類別股”。第五,公司法草案第157 條第二款限制了公開公司對表決權受限與轉讓權受限類別股的發行,從引入類別股制度的目的上看,應充分發揮類別股的融資功能,因而可刪除該條款,擴大公開公司類別股發行自由;與此同時,為保護公眾投資者的利益,該條款可增設“公開發行股份公司發行表決權受限與轉讓權受限類別股時引入表決權復活與日落條款制度,且類別股發行比例不得超過一定上限”,以此實現類別股發行自由與投資者保護的利益平衡。第六,公司法草案第158 條規定了類別股股東會表決事項,但忽略了類別股股東會的召集程序和救濟程序,考慮到類別股股東會與普通股股東會不存在實質上的差異,因而建議采取同普通股股東會相同的召集程序,類別股股東同樣享有提起類別股股東會決議無效、決議可撤銷、決議不成立之訴的權利。
公司法與商事環境是互動共生的魚水關系,商事實踐的開展有賴于公司制度支撐,而公司制度的良莠直接關系商業繁榮與否。在當今疫情反復和世界經濟低迷的大環境下,我國商事環境已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信息技術與科技革命的推動下,我國經濟邁入以數字經濟、平臺經濟等新經濟業態為主導的階段,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建立現代化經濟體系成為時代發展目標,同時也呼喚著作為市場經濟基礎性法律的公司法之制度變革,公司法再度迎來重大調整和深化轉型的契機。在《公司法》迎來新一輪修訂之際,我們要克服以往“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修改思路,而要從根本理念轉變與體系結構調整出發,以整體主義、功能主義與本土化理念強化回應型公司法的品格,落腳于商事實踐需求打造具有包容性和適應性的現代化公司法,直面時代發展的新需求,通過深化公司制度的供給側改革以提高我國的制度競爭力,從而引領新一輪全球公司法變革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