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增榮
(山西大同大學,山西 大同 037006)
在當代世界格局中,意識形態之間的矛盾似乎已不再是國際社會之間確立關系、彼此合作的首要問題,事實上隨著冷戰宣告終結,世界范圍內的主要關系潮流由對立逐漸形成了合作共贏的關系。但是這種潮流注定不是一帆風順的,在復雜的當代文化問題面前,意識形態的存在依舊處處可見,尤其在世界范圍內暴發的新冠肺炎疫情逐漸產生進一步影響后,當代文化社會面臨的不再是簡單兩元或多元的政治觀念問題,而是延展到人性層面的復雜生活問題?;蛘哒f宏大的意識形態話語伴隨著疫情的來臨,已逐漸不再是當前文化生活的突出問題,反而在個人化的生活狀態中逐漸尋找人性的存在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個人化的生活狀態不是簡單地局限在某個社會個體的情感生活當中的,它往往會在人性層面將個人同社會的整體發展變化聯系到一起,去觀察在后疫情時代中個人生活所面臨的遺憾和創傷。
在電影《芬奇》中描繪的實際就是這樣一個世界,之所以能夠將疫情和文本中的末日世界聯系到一起,是因為文本的敘事結構可以構成這種呼應關系。具體來說,在電影中設置的末日環境,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廢土世界”,雖然大部分城市都已荒廢,不過依舊有很多幸存者,文本對末日世界的描述也不同于以往的同類型作品注重書寫幸存者的孤獨與生存的掙扎,更多的是把核心情節聚焦在人性的爭斗方面。這種人性的書寫在末日世界中無政府的狀態下取代了當代社會生活中影響最大的意識形態話語,將社會個體的意志完全獨立了出來,而當這種個人意志在這種極為特殊的語境中完全取代意識形態的作用時,文本自然也就完全走進了人的內心世界,這與西方國家疫情暴發后部分政府的行政處置失靈、個人生活直面災難有著非常值得思考的關聯,因此,文本中所謂的“末日”除了源自類型文本的敘事需求以外,更多的還有針對當代社會的現實考量。當然這種映射關系還有很多層面的例證,比如在敘事結構上,文本設置的“末日世界”最終迎來了新生的希望,一行人在旅途的最后意外發現極端的生存環境終于有了轉變,在整體敘事過程中,這種轉變表面上看是非常突兀的:宜居的生活環境是一直存在的,還是發展變化而來的?主人公此前的謹慎小心與努力生活是否都是一場荒誕的鬧?。康绻Y合當下疫情中的生活來理解,又可以理解這種轉變的必然。從現實生活的角度看,因某些西方國家不當的舉措,疫情中的個人局部生活是混亂的、絕望的。當時代性的宏大災難降臨在個人生活面前時,政府的威權似乎也不能完全發揮作用,但是這種局部的絕望未必就代表著整場災難是毫無希望可言的,不論電影中宜居的環境是早就存在還是演變產生的,對于現實生活而言都是一種必然,而社會個體在生活中的謹慎恰恰是對意識形態影響缺席的一種真實反應,在宣揚個人生活權威無所限制的社會形態中,真正的災難并不是天災,甚至天災從來就沒有成為個人生活崩潰的元兇,反而是在無序狀態中的無邊界自由才會使社會個體面臨嚴重的生存挑戰。
在《芬奇》的敘事中,除末日空間的建構外,其余大部分的敘事問題也都可以通過這一點來進行理解。電影文本中的主體線索是一個人工智能機器人不斷試圖理解人類情感并向人類轉變的過程,敘事焦點本應當放在機器人上,但是這種旁觀的敘事立場卻更多地被主人公的生活所占據。在電影中,主人公在旅途上完成了自我生活的探索,最終他死在了希望來臨的一刻,文本的整體敘事在此之前所描繪的芬奇都只是單純地進行著行為上的模仿,這就導致很多觀眾還是會把芬奇看作是一部機器,而沒有通過敘事將他的行為理解成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因此,最終機器人帶著對人類的信任和希望生活下去的時候,我們還是不能找到促使他朝著人類轉變的動機是什么。但是這恰恰是一種源自疫情生活的敘事角度。機器人需要的并不是自我意義的探問,而是一種人性美好品質的延續,文本中的狗象征著主人公的愧疚和人性的弱點,但是對于芬奇而言,它更像是一種使命和責任,芬奇的存在意義是不言自明的,但是他在旅途中見證了主人公不信任人類的根本原因,在西方眾聲喧嘩的疫情生活中,芬奇的出現實際上是一種對人性、對社會秩序的呼喚,他叩問著那些為自身利益而大肆宣揚的言論是否還保有著人性的良知。
科學幻想作品的創作實際上是基于現實的,表面上這一類作品的幻想性和虛構性占據了絕對優勢,但是這些幻想往往是基于現實做出的假設,這些假設又都試圖將現實問題放置在一個更為極端、純粹的環境中進行觀察,因此,從文本的現實意義上看,科幻類型的作品更能夠反映出現實問題的本質。以《芬奇》這部電影為例,科幻的情節主要反映在末日敘事和人工智能兩方面,按照前文所說這兩種科幻情節實際上是將當代西方的意識形態問題投射到充滿幻想的藝術世界當中。而在這極端的文本世界中,將與創作意圖無關的內容完全剝離開,剩下的內容所關注的人性問題才能進一步得以彰顯。在電影中人性的書寫表面上看是黑暗的,這是這一類型電影創作的慣用手段。不論是喪尸、災難還是廢土題材的電影,總是能夠發現科幻的影子,而這些電影都是典型的商業電影,受票房要求,不論是在電影敘事還是觀感上,都需要帶有強烈的刺激和緊張的體驗。而對人性的黑暗面進行深入的挖掘恰好可以在為文本增添敘事深度之余,帶來更為懸疑驚悚的觀看感受?;蛘哒f,書寫人性中的黑暗與恐怖,是這一類型電影創作的基本手段之一,這種例子也不勝枚舉。但是《芬奇》這部電影卻并沒有止步于表面的人性書寫慣例。文本中機器狗意外走進陷阱被毀和主人公為躲避他人的跟蹤而不惜墜橋,都能夠表現出在末日世界生存的人性問題。甚至電影中最核心的人物行為動機之一就源自人性的丑惡。主人公之所以無比珍視愛犬,也與在末日來臨時人類為了生存不擇手段有著密切的關聯,在末日生活中,主人公不再信任人類,而是把生存的意義寄托在了愛犬身上,因為人性在末日中顯露的幽暗令人難以接受,愛犬則象征著人性僅存的良知與懺悔。
對主人公而言,這場末日旅途的終點必然是死亡,他所創造的芬奇既是繼任者,也是他死亡的見證人。在傳統的公路電影中,路途本身的延展連接著起點與終點兩個空間,在旅途中所有的敘事受到空間的影響都呈現出一種線性的結構,尤其在人物較少的公路電影中,旅途本身與人物在旅途中達成的關系幾乎構成了電影文本表達的全部內容。當公路電影與科幻創作融合在一起時,尤其在《芬奇》這部電影中,人與人之間締結的關系已無從談起了,文本中聚焦的兩個重要角色是人與非人,因此,為非人賦予人的特質自然是這場旅程或者說電影敘事最為核心的內容了。
事實上,電影在這個問題的處理上并沒有給出非常明確的回答。主人公創造芬奇是為了在自己死后照顧愛犬,他嘗試讓芬奇學習的都是在末日世界中的生存技能,最開始,芬奇僅僅是作為機器產生的,但是他逐漸產生了獨立的思考,比如為什么要懷疑其他人類,自己也想要嘗試開車等,不論是他自己還是他所理解的人類是不存在人性黑暗一面的,因此他所看到的世界和主人公之間存在本質區別。對于主人公來說,末日世界更多地源自人性;而從芬奇的角度看,末日世界本身并不存在,他能夠適應末日的生活同時對人性還保有美好的期待,所以他與主人公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這也是電影文本深層次的精神,造成末日的除了天災之外更有人性的因素,而人性中所保存的美好與善良也是末日世界尚存希望的重要因素。如果將這種文本精神投射到現實生活中,就不難發現在疫情暴發之后,導致眾多西方國家深陷災難的主要因素之一恰恰是復雜的人性問題,而電影借助相對客觀冷靜的立場反思的也是這種人性深處的掙扎。與其說電影創作的目的是通過科幻的世界框架批判人性的黑暗,不如說是借助芬奇的視角呼喚著人性美好的一面。
悲劇的創作歷來是文本敘事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悲劇所指的文本類型非常豐富,《芬奇》悲劇的要素非常明顯。同文本中書寫的意識形態和人性問題的結構非常相似,悲劇是可以通過兩個層面書寫的。表面來看,文本構建的悲劇在于主人公走上必然死亡的旅途。在創造芬奇時,他的命運早已注定,對他而言死亡是一種必然。他帶著必然的命運踏上旅途。文本中一開始就明確了死亡結局反而會讓觀眾在敘事中不斷與主人公產生共情。而對于主人公來說,最悲劇性的書寫就在于他的奮斗與掙扎在終于迎來生機時化為烏有,他在發現宜居環境時迎來了死亡結局。而從深層次看,文本對主人公的悲劇性書寫不止于此。首先對于主人公影響最大的就是他旅途的終點,也就是父親明信片上的金門大橋。他一直想要尋找到父親,卻總是種種緣故沒能成行,這次他選擇的目的地實際上也是完全由于這種感性,在臨終前他換上曾經準備的高檔西裝,面對芬奇進行了人生最后的自白,在這處場景中他說明了選擇金門大橋作為旅行終點的原因,也說明了拼命保護愛犬的原因。實際上這兩種原因之間存在復雜的關聯,他在人生的最后階段試圖彌補遺憾,因此,在末日世界中,主人公真正完成的實際上是他個人生活中的自我救贖。
在電影中個人生活在末日世界里既是完整的又是破碎的。完整是因為在外部社會大量消失的空間環境中,個人的社會生活完全消失了,人直面自我,在漫長的非社會生活中人只能反復與自我對話,按照自我的意志進行生存。而之所以破碎,是因為人的自我往往需要在社會中不斷進行重新檢驗和確認。在末日世界中因為人性的互相猜忌,導致個人生活的意義不斷消解。文本的悲劇精神也正蘊含其中。主人公內心的虧欠永遠無法在人類社會中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彌補,他的懺悔和痛苦也無法通過社會性的方式得到真正的救贖,甚至這種愧疚在他的個人生活中成為他自我生存的意義。在這種前提下,芬奇的誕生本應當是他這種生活的延續,如果說Goodyear象征著主人公在末日來臨時對人性的絕望,那么芬奇的出現本應是這種絕望的延續。不過隨著文本敘事的深入,芬奇在觀察主人公的過程中得到的成長打斷了這種延續。芬奇不再是簡單的主人公的自我延續,他在試圖理解主人公的同時走上了一種全新的人生道路。在文本中主人公的個人生活已經無法發生改變,他在充滿遺憾的生活狀態中迎來了死亡,但是他的個體生活困境卻在芬奇的身上得到了解決。他對其他幸存者的懷疑以及對人性的失望和他對父親的思念以及對未來生活的期待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電影的悲劇性內核,而這種悲劇性沖淡了類型電影中刺激感官的敘事橋段,為敘事增添了一種詩性的藝術氣質,這也是這部電影與當下疫情生活互相關照的一個重要佐證,在災難到來時人能否放下社會性的成見回歸自我,面對人性的真實需要并在災難中重新構建人性的希望,也是這部電影創作試圖回答的重要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