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薛平 徐向陽
良好的師德是社會對教師的基本要求,而良好的師德師風輿論環境是師德建設的長效機制之一。互聯網、新媒體、大數據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教師的教育生活,大量未經證實、充滿情緒指向的似是而非的信息和新聞通過媒體在公眾間廣泛傳播,對中小學教師的形象產生巨大影響,甚至有損尊師重教風尚。后真相時代的中小學師德師風輿情具有哪些特征?會產生哪些不利影響?該如何從輿情治理的角度應對這些不良影響?回答好這些問題,有利于在后真相時代基于中小學教師的生存際遇開展輿情治理,推進中小學師德師風建設。
何為后真相?牛津詞典年度詞匯將其解釋為“訴諸情感和個人信仰,相較客觀陳述事實更能影響輿論形成的情況”;麥克唐納在《后真相時代》中指出,“后真相”并不涉及憑空捏造,而是用不同的方式描述一個人、一起事件、一個事物或一項政策;胡翼青認為,后真相事件的特征在于,一方面,被原有社會秩序規定的真相界定者和界定方式受到公眾前所未有的質疑,另一方面,公眾與真相提供者之間原本穩定的契約關系變得飄忽不定。總之,“后真相”即人們在輿論影響下對事實真相的習慣性懷疑和非理性拒絕,表現為公眾對事物認知的失真化、情緒化、成見化。中小學師德師風輿情受此影響,有以下三種表征。
后真相時代,事件在輿論中往往呈現多種面向,充滿主觀、片面與人為加工,“標題黨”“疑似”“預測”頻現,經常性的新聞反轉充斥于輿論場中,“獨家”“原創”“首發”的競爭越來越激烈,虛擬的“真相”和人云亦云在公眾間流傳。媒體對中小學師德師風的報道也常見這樣的現象,教師的師德師風問題常被“爆”出種種細節,這些信息的實際內容在短時間內難以得到全面求證,卻在碎片化閱讀中成為人們追捧的“真相”。
當事實和真相不再被深究與珍視,個人的情緒表達便會占據上風,充斥不滿的觀點與言論得以突破理性束縛而在信息空間中擴散和傳播。輿論生命作為人的第二生命,始終投射著真實世界的情感波動,真實世界里的弱者得以在輿論世界里表達被壓抑的自我,旁觀者在投射機制作用下表達的同情與激動,這些都導致了情緒逐漸遮蔽真相。當師德師風事件發生時,強勢的教師(學校)與弱勢的學生(家長)的對比隱喻總能引發共鳴,公眾借此斥責曾經遭遇的“不公”,從而引發新一輪失控輿情。
當真相不再重要,情緒發泄先行,公眾對信息的接受會加深已有的刻板印象。李普曼在《公共輿論》中提出,成見系統一旦完全固定下來,人們的注意力就會受到支持這一系統的事實的吸引,對于和它相抵觸的事實視而不見。后真相時代,在紛繁的信息和激烈的情緒面前,公眾對信息的接受不是“先理解后定義”,而是“先定義后理解”。當“教師”這一形象遭遇標簽化對待時,公眾會無視真實世界中的教師行為而隨意進行主觀猜測與評判,導致對教師的偏見更深。
雖然教師群體中確實有師德堪憂甚至惡劣的教師個例,但極少數教師的失德并不能代表整體教師道德水平的滑坡。在中國龐大的教師群體中,有失德行為(并被曝光)的教師比例只有約百萬分之一,在“后真相”影響下,個別中小學教師的失德行為卻能引發對教師群體的整體懷疑,“教師”似乎總與傷害、體罰、羞辱、歧視、嘲諷、辱罵等消極詞匯掛鉤,污名化現象隨處可見。2021年5月30日,有網友發微博稱,其患有哮喘的女兒被小學班主任體罰跑圈導致吐血,多家媒體以“廣州老師體罰致學生吐血”為標題進行了報道,一些媒體稱該教師品德敗壞,猜測有“體罰”“性騷擾”行為。5月31日,白云區教育局發布調查結果,“吐血、威脅、收禮”等情節是家長為了擴大影響而編造的謊言,該家長“雇請人員進行網絡炒作”,輿論反轉之快令人咋舌。該假新聞本身并不難識別,事件之所以能廣泛傳播就在于人們的偏見占了上風,有人將之與“幼師虐童”“豫章書院”關聯,有人回憶自己兒時被老師虐待體罰的經歷,有人猜測該事件背后的利益往來,在事實還不清楚時,教師就被定性為“失德”,并被公眾認同為“真相”。如此,生活于譴責和污蔑中的教師群體,尊嚴無法保證,更難言職業幸福。
除了明顯的失德事件外,對于師德師風事件的處理本應以教育為基本邏輯,以體現教育價值為追求。但在“后真相”影響下,師德爭議問題的解決以平息公眾情緒為前提,這就導致其可能喪失教育價值。如對2019年“貴州一老師提水桶到校門口給女生卸妝”,2020年“四川一小學生體罰后身亡”等事件的報道中,媒論刻意放大教師行為中的體罰成分,引發公眾對學生的憐憫和對教師的憤懣,真相卻被有意隱蔽:教師之所以給女生卸妝是因為學校多次引導學生無效,小學生體罰身亡是因為自身患有疾病。在“教師體罰”引發的憤怒情緒面前,事實無足輕重,當事教師有口難辯,更嚴重的是,教師本身正當的教育行為難以實施。從教育邏輯出發,懲戒權是教師教育過程中的正當權利,懲戒在教育中是合理而必要的,但在“后真相”輿論的裹挾下,教師對受教育者的任何懲罰行為都不可原諒,只要觸犯這一點,哪怕程序正當,也會面臨處理、停職甚至行政處罰的后果。后真相時代的輿情使得對師德師風事件的處理具有超出教育自身規定的傾向,這讓師德師風建設的本然價值無法實現,教師自身的道德發展遭受沖擊,進而逃避對道德理想的追求,無法發自內心地關心和熱愛學生。
“后真相”之下,自媒體和公眾習慣于從自己的負面情緒出發對中小學教師的行為進行解讀,即便教師有一些自然的合理欲望也會被媒體和輿論放大和譴責,認為教師的所作所為不符合“人師”形象。2019年9月10日晚,有網民在新浪微博上爆料“教師節驚現投案自首式曬幸福:小學教師奢侈品牌、整摞現金擺上桌”,引發熱議,大量網友猜測該教師收受學生和家長禮金,引發一輪網絡聲討。11日,地方教育局出具調查結果,該老師9日晚在朋友圈內發送圖片與文字,本意是感謝學校和家長的節日祝福,圖片中的錢和物品是學校發放的補助和親友的禮物,教師并未收受家長禮品、現金等現象。在該說明發出后,持續有大批網友批評該教師“不配為老師”,認為該教師“拜金”“價值觀有問題”“思想扭曲”“是學校的悲哀”,依然對該教師進行道德批判。后真相輿論中,只要教師表現出一點“常人”的功利欲望傾向就會被譴責,這無疑給中小學師德師風建設帶來新的困難。
在中小學師德師風輿情治理上,一方面,學校管理者要在輿情出現時積極應對,為主流權威的聲音提供發聲渠道,在日常教育生活中,有意識地建立師德師風反饋常規機制,保證學生、家長、社會對師德師風問題反饋途徑的暢通;另一方面,政府管理部門要進一步明確中小學教師的師德規范底線,以立法的形式明晰教師的道德形象,維護師生雙方的正當權益,引導公眾對中小學教師職業道德的理性認知,另外,教師也應加強職業道德修養,在專業發展中提高媒介素養,提升應對“后真相”言論的專業能力,從而讓后真相輿情能發揮對中小學師德師風建設的積極作用。
后真相時代的輿論傳播會在主流與非主流“兩個輿論場”并行,權威和主流媒體對事件的信息呈現如果能迅速透明,公眾對那些不太主流的“真相”就會逐漸減少興趣和信任。應對“后真相”對師德師風建設的負向影響,首先需要提高主流權威媒體的應對能力與質量,主動出擊。中小學管理者應在學校治理中主動增強應對中小學師德師風輿情的準備,建立校級輿情辦公室,在媒體平臺通過設置學校公眾號、宣傳號,真誠自信地展示教師和學校的生活,并保持與平臺受眾的日常互動;建立輿情發言人制度,用親切自然接地氣的語言呈現事件真相,在“動之以情”的基礎上“曉之以理”,切忌擺官腔,說空話;掌握輿論主動權,加強“議程設置”意識,按步驟有程序地向公眾發布或通報事件,避免“亂道歉”“等候”“隨意承諾”等輿情應對誤區,避免被輿情熱度擾亂應對步伐,真正做到真誠、冷靜、有理有節。
社會公眾之所以輕信媒體的假新聞,夸張偏頗地表達自己的訴求,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己的想法無法在真實生活中與權力擁有者(學校或教師)交流,相關需求沒有得到及時滿足。應對后真相時代的輿論困境,還需要學校管理者和教師在日常管理中重視學生、家長與社會公眾對師德師風的信息反饋,正視日常生活中出現的教師問題并及時處理,不因名譽考慮偏袒教師。以教育部公布的典型教師失德失范案例為參照,嚴肅認真地對待每一起教師失德失范事件,而不僅是在輿論發酵后的“絕不姑息”和“零容忍”。具體而言,學校應重視日常生活中多方力量對中小學師德師風的監督,設立學校維權渠道,鼓勵學生、家長、社會積極參與,學校在接收到問題時要積極解決并公布處理過程,保證學生和家長能了解事件處理的內容和進程;同時,在教師管理制度的建設過程中廣開言路,通過多種渠道,包括各種公共傳媒,讓各方能夠充分了解學校在教師管理中的機制做法,進言獻策于日常教師管理制度的構建,保障學校、家長、學生、教師各方都能民主地參與到師德師風建設中,共同抵御“后真相”的消極影響。
法律具有比其他社會規范更為明確具體的表達形式,師德法規是確立教師道德形象、處理師德爭議最有效的辦法。2018年以來,教育部接連頒布了《中小學教師違反職業道德行為處理辦法》《關于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師德師風建設的意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等多項法律法規,以權利和義務的形式明確了中小學教師的“不能做”和“應做”,特別在新修訂的《教師法》中提出“教師具有自主教學和懲戒的權利,有保護學生、抵制傷害學生行為的義務”。然而,目前關于中小學師德師風的政策法規還存在幾方面的問題。一是缺乏具體說明,如《中小學教師違反職業道德行為處理辦法》(2018 年修訂)雖規定了教師十種失德行為類型,卻沒有做出具體解釋;二是缺乏關鍵問題的正面說明,如對教師體罰問題還沒有出臺相關規定或實施建議;三是缺乏對維護教師權利的具體說明,雖然文件明確指出“對教師進行誹謗、惡意炒作等行為應從嚴處理”,但教師如何維權還缺乏依據。因此,在后續的中小學師德師風法規制定中,各級教育行政部門和立法機關應將已有法律規定明晰化、可操作化,對容易引發師德爭議的問題進行立法研究,并具體規定教師的維權依據和途徑。學校管理者也應在日常管理中探索落實上述法律法規的路徑,依法依規保護教師及學生的正當權益,對部分媒體的違法行為進行責任追究。
正如艾德勒所言,偏好領域無法避免,“謠言的真實目的是確認自己的焦慮”,中小學教師的師德師風問題關乎兒童、家庭,甚至國家的未來,其重要性和風險性決定其不可能逃避多方社會主體的聲音,包括一些情緒化、失真化甚至偏見化的聲音。從內心正視后真相時代的師德師風輿情現狀是緩解輿情困境的內源途徑,中小學教師自身應做好迎接后真相輿論的準備,從自身做起盡量減少后真相輿情給教育教學活動帶來的消極影響。一方面,學校管理者和教師需具備相應的媒介素養,在各種紛亂和嘈雜的“真相”面前保持理性,堅守自我價值追求,不被異化,保持對各種媒體信息的批判性思考和審辯能力,在具體的教育情境中以靈活的教育智慧和充分的教育良心處理教育教學爭論,從自身做起,規約媒體使用,確保發布內容不跟風不情緒化,避免卷入當前的輿論爭端。另一方面,教師也要借助輿論的影響提高自身職業道德水平,讓輿情發揮多元監督的正向作用,從源頭建立讓公眾對教師職業道德的信任感。《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師德師風建設的意見》中指出,師德師風建設要“完善多方廣泛參與,客觀公正科學合理的師德師風監督機制”,可見多元化的輿論本身是對教師的監督激勵。當教師能通過多樣化的新聞報道理性地內省自身,切實提高職業道德水平,讓真實生活中的家長和學生有所信任,“后真相”的種種消極聲音便很難引發共鳴,有助于問題解決的積極聲音便會逐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