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鳳超
(大連外國語大學日本語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00)
有智子內親王是日本嵯峨天皇的皇女,博覽漢書,善寫漢詩文。其作品被收錄在《經國集》和《雜言奉和》等著名漢詩集和《后日本后紀》等史書中,文風自然流暢,不加矯飾,是日本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女漢詩人之一。
有智子身為內親王,可以說是封建社會皇權父權支配下的典型女性形象,是以男性貴族、男性知識分子為最大作者群的日本漢詩史上的典型異類。生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理論在文學領域的誕生便以“女性美德”和“生態原則”作為衡量文學價值的新標準,以解放女性和拯救自然為使命,探討文學中雙重統治的聯系,深化對父權制文本的批判(陳俊華,2007)。因此本文試從生態女性主義視域下對有智子其人及其作品進行研究,以期對這位平安王朝著名的才女有智子內親王的生平及作品有一個較為新鮮的關注,并以此得窺隱藏在日本平安朝初期漢文學隆盛之勢下的多元文化視角及女性生態。
漢文學是指日本歷史上用漢字(古典漢語)寫的作品的總稱以及以其為研究對象的學問。日本飛鳥時代被認為是漢文學的黎明期,但當時并沒有形成成熟的純文學作品。日本最初的漢詩是大友皇子的作品,主題多為贊美圣德。而到了平安初期,在桓武和嵯峨兩位好文的天皇的影響下,唐風文化迎來了黃金時期。在“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出自《凌云集》序)的文學理念下,由天皇下令編纂了《凌云集》《文華秀麗集》《經國集》三集,被稱為“敕撰三集”。當時在宮廷和離宮頻繁地舉行詩宴,而且隨著舶來的中國詩集的增加,新的唐風詩風和詩體也被接受,創作出來的詩篇較之奈良時代大為進步。平安初期的詩壇,以嵯峨天皇為中心,由小野岑守、菅原清公等文人官僚構成,具有宮廷文學性質。此時漢詩文創作者集中在天皇、皇子、貴族、文人官僚群體中,他們身為男性,在父權統治下,有著更早一步接受唐文化、漢字的天然便利,因此漢詩文局限在男性知識分子間流傳。
漢文學的隆盛發展與男性貴族集體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因此漢文學稱為“男性文學”,女性因為無法得到識讀漢字、漢書籍的機會,而被排擠在漢文學創作主流圈層之外,女性的漢詩文創作在父權制下被迫形成了困境。但在這種困境中,在漢詩隆盛的平安朝初期,在頻繁召開詩宴的大殿之后,深宮中有一個不容忽視的身影,她就是嵯峨天皇的皇女有智子內親王。
有智子的君父嵯峨天皇(786年10月3日〔延歷5年9月7日〕)是日本第52代天皇。史書中記載嵯峨天皇自幼聰穎、喜好讀書,且有為君之器,深受其君父桓武天皇所喜愛。即位天皇后,任命藤原園人為右大臣,并委以政務,嵯峨天皇自己則專心于舉辦詩宴,專注于文化事業。弘仁9年(818年),將平安京的十二門改為唐風,宮中的儀式也改為唐制。嵯峨天皇在位期間歷經20年治世,度過了宮廷文化繁盛時期。
作為平安朝有名的漢詩人,嵯峨天皇的創作中也有對自然對生態的關照。他的名作《清涼殿畫壁山水歌》,該詩是為清涼殿內由中國傳來的唐山水畫而作。“目前海起萬里闊,筆下山生千仞危。蓬萊方丈望悠哉,五湖三江情沿洄。”這是崇尚唐風文化的嵯峨天皇借由繪畫展開對唐的無限遐想。作為君父的嵯峨天皇筆下的生態,所關照的并非身邊隨處可見的自然景色,而是帶有主觀創作的山水畫,所關照的對象實為國家。生態女性主義學者瑪麗·雷蒙德·艾伯特在回溯男性主義思想的發展時指出:“自男權社會建立以來,男性征服自然,也將征服自然的隱喻引入了征服女性的話語體系” (王桃花,2010)。可以說,嵯峨天皇所關照、欣賞的唐山水畫,正是在一種男性征服自然的視角下畫成,而嵯峨天皇將對唐山水的無限遐想與向往寫成詩文傳頌,即是對征服自然隱喻的引入與傳播。
父親被立為皇太弟的第二年大同二年(807年),有智子內親王出生。大同四年(809年)4月1日,平城天皇退位,有智子的父親時年25歲的嵯峨天皇即位成為日本第52代天皇。
弘仁元年(810年),因剛剛讓位的平城上皇嘗試復位而發生了“藥子之變”。在弘仁元年(810年)的藥子之亂平息之后,嵯峨天皇將自己的第八皇女有智子立為侍奉賀茂大神的齋院,即第一代賀茂齋院。當時的有智子年僅四歲。有智子以賀茂齋院的身份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期。大同14年(823年)2月,因嵯峨天皇行幸齋院之際舉行花宴,有智子以《春日山莊》為題作詩,受到嵯峨天皇的贊賞,受賜三品內親王,獲封百戶。同年4月,嵯峨天皇讓位。此時的有智子內親王只有17歲。天長8年12月8日(832年1月14日),因病退任賀茂齋院。天長10年(833年),隨著異母弟仁明天皇的即位,被升為二品內親王。承和14年(847年)去世。享年41歲。
齋院是從日本平安時代到鐮倉時代施行的一種宮內祭祀制度。特指為賀茂御祖神社和賀茂別雷神社兩所賀茂神社服務的皇女。這一制度的初創正是平安朝嵯峨天皇時期,而第一位齋院正是有智子內親王。
“藥子之變”時,嵯峨天皇向作為王城鎮守之神的賀茂大神祈禱,稱“如果戰局將對我方有利的話,會獻上皇女作為‘阿禮少女’(意為迎接賀茂神社神明而服務的女性)”。而后果然嵯峨天皇方面取得勝利后,按照誓言將女兒有智子作為齋院獻上,這就是賀茂齋院的開端。因此,有智子內親王也被稱為齋院公主。
不難看出,作為皇室女性,有智子一生兩次受封都是來自父權君權的“皇恩浩蕩”,獲封賀茂齋院也是君父嵯峨天皇一人的意志,有智子完全處于被支配的地位。王桃花認為在“父權制”文化中, 男人對女人的統治同樣遵循“女人被確認為自然和物質的領域, 而男人被確認為‘人類’和精神的領域”這一邏輯。對有智子來講,以其父為代表的男性貴族知識分子就是“人類”和精神的領域的代表,他們主宰命運,并且是當時日本社會精神領域的創造者,而有智子則處于自然與物質的領域,她的價值需要父權的肯定,她的命運同物質、自然一樣,處于父權的支配地位。“男權社會把女人看作他者、將其控制和塑造成理想的樣式,被分配以男性期待其擔任的角色”(陳紅梅,2017)。有智子獲封齋院可以看出這種政治上的褒獎并沒有對有智子個人的意愿和情感需求進行關懷,完全將有智子放在“他者”地位。但這種完全出自男權思想的褒獎,卻無意間帶給有智子與自然親密融合的機會,讓有智子有了擺脫皇宮“他者”地位身份的可能。
生態女性主義認為,女性和自然是一種親融交互的關系,女性在男權統治社會中受到貶低和壓迫,在大自然中能夠得到安慰和呼應,從而形成特殊的精神體驗(湯軍,2021)。有智子雖然處于父權支配下,但她寄身于自然,寄身于漢詩文。
被《大東世話·賢媛篇》收錄為賢媛的才女公主有智子內親王創作了許多作品,現存于世的僅有10篇。分別收錄于《經國集》《雜言奉和》《續日本后紀》中,10篇傳世作品均為漢詩。這10首漢詩都是有智子內親王在齋院時代所作 (所京子, 1986年)。齋院中,有智子不再是皇宮的“他者”而成了齋院的主人,她有權舉辦宴會,行使祭祀等職責。生態女性主義理論指出:“女性是通過長期以來所履行的社會角色來與自然接近的,女性的各種特征和倫理是由社會構建的(姜濤;王靜, 2007) 。”得封齋主的有智子通過自己齋主的身份和祭祀的職責與齋院內的自然保持著聯系。
弘仁14年(823)春,為接待嵯峨天皇的行幸,賀茂齋院舉行了花宴。在花宴上,嵯峨天皇要求群臣詠唱漢詩。在群臣的吟唱中,花宴的主人只有17歲的賀茂齋院有智子吟詠了一首題為《春日山莊》的漢詩,這讓父親嵯峨天皇贊嘆不已。當即受賜三品內親王,獲封百戶。這首題為《春日山莊》的漢詩是:
寂寂幽莊山樹里,仙輿一降一池塘。
樓林孤鳥識春澤,隱澗寒花見日光。
泉聲近報初雷響,山色高晴暮雨行。
從此更知思顧渥,生涯何以答穹蒼。
這是一首讀來文風清雅的七言律詩。筆者在此將此七言律翻譯為現代漢語:在寂靜幽深、樹木茂密的山莊里,君父嵯峨天皇的輿轎降臨在池邊。棲息在樹林里的鳥兒知道了春天的恩惠也很高興,隱藏在山谷里悄悄開放的花也得以仰望著陽光。泉水的聲音很近,又響起雷鳴,山勢很高,晴空萬里,正下著黃昏時節的雨。從此以后,我再次知道君父天皇的慈愛眷顧是多么的深厚,我要用怎樣的一生來回報您像天空一樣高深的恩澤呢。
詩中有智子內親王以“樓林孤鳥”“隱澗寒花”比作自己,將“春澤”“日光”喻作自己的君父嵯峨天皇。而“樓林孤鳥”“隱澗寒花”的比喻也不難看出,四歲就被立為賀茂齋院的有智子并不能常見到君父嵯峨天皇的孤寂之情。可以從這里窺得有智子的生態觀。生態女性主義理論認為,女性與自然之間有著天然的親密關系。沒有君父恩澤庇佑時候的有智子,同沒有春澤滋潤的“樓林孤鳥”、沒有日光照耀的“隱澗寒花”是一體的,自然影響著有智子的命運,日本本土宗教神道教重視自然崇拜,視自然界各種動植物為神靈。自然界的花草魚蟲統治著世間規律,當有智子的個人命運低落時,她周圍所感知到的自然也暗淡無光。
自然與女性的關系在有智子身上,還體現在有智子的命運與自然走向保持一致。被立為賀茂齋院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個巔峰,而這個巔峰能帶給這個深宮公主一次成為“自我”而非“他者”的機會。她有了屬于自己的齋院,她得以寄情齋院自然景色,寄情漢詩文。而此次君父臨幸,則是有智子人生的第二個巔峰,因為自己吟唱的漢詩受到君父的激賞,而獲封三品內親王。在此之前的17年歲月有智子雖貴為皇女,卻并無品階,做漢詩的署名只是“無品妾有智子”。得幸君王的齋院風光也變得“泉聲近報初雷響,山色高晴暮雨行”,山色天光變得從未有過的開闊晴朗,此時的自然撫慰著有智子,有智子也和與自己命運走向一致的自然親密接觸,在自然中獲得了自我認同。
同時,在生態女性主義視域下,也不難發現,有智子及其作品有著一定的局限性。這主要體現在有智子作品中反映出的她對君父嵯峨天皇的態度,及從中流露出的有智子的女性觀。善屬文的有智子繼承了好文、能文的君父嵯峨天皇的文學基因,而同樣的愛好也讓有智子深深仰慕著蒼穹一般的君父。《春日山光》中“從此更知思顧渥,生涯何以答穹蒼。”一句,有智子將君父比作“蒼穹”,將君父臨幸視作天恩,此時在作品中,有智子又將自己放回到“他者”“邊緣”的地位。可以說,有智子內親王的吟唱除了得到君父晉升品階、賜予封地的恩賞之外,還獲贈了一首嵯峨天皇吟詠的御詩。
忝以文章著邦家、莫將榮樂負煙霞。
即今永抱幽貞意、無事終須遣歲華。
在此,筆者將此詩譯為:承蒙天意,得以有文章經國的才華,不要將榮譽和快樂寄托于煙霞般短暫的事物。今后也要一直保持著此等幽玄貞雅的精神,請平安無事地度過此后清朗的歲月。
詩中可以看到作為父親的嵯峨天皇看到自己的皇女有著承襲自己文章的才華的欣慰與喜悅,更有一個父親對女兒的美好祝愿,希望她懷抱著清雅的才華平安無事地度過自己的人生。這是君父嵯峨天皇對女兒的美好期許,他希望女兒能與自然、才華共生,和諧相處。在天皇的回詩中也可以看出,有智子以獨居齋院的方式突破了原本深居宮中被父權文化控制的舊秩序,而是在齋院的自然中回歸女性本有的天然狀態,從而擺脫了舊秩序和父權社會環境對女性的束縛和限制,從舊有的父權天下中解放出來,與齋院這一小天地中的自然建立親密和諧的關系。
在那個寫漢詩是男性特權,女性寫漢詩被貶為自大狂妄的時代,有智子的詩風出類拔萃,氣質清雅,她也因此被視為日本史上孤高的女漢詩人。
本文從生態女性的全新視角概括了有智子內親王生活的平安王朝初期的時代背景,梳理了內親王寄情詩文的清雅一生。在第三部分以《春日山莊》為例剖析了有智子內親王的漢詩作品中流露出的生態觀、女性觀。“伊內斯特拉金曾說過女性忠于后代,忠于生命,忠于地球。通過自身獨有的經驗,女性對生命與地球有深刻和特別的認識,自然深深植根于女性的真我之中”(錢亞萍等,2018)。有智子通過做齋院的都有經驗,對自然和自身生命都有了更為深刻的感知,讓自然與真我有機結合:一個文風清雅、親近自然的女漢詩人形象得以全面呈現。“立足女性立場,重新評價女性文學與女作家的地位,重寫文學史”(肖霞,2019),我們也借由這一深宮女子獨吟的清麗畫卷一窺日本平安朝初期宮廷文學、宮廷文化的隆盛之勢背后的女性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