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旭 初
我國的農民合作社實踐發端于20世紀90年代,其初始旨趣在于追求銷售、農技和收入等方面的經濟增益,并被賦予在農業經濟發展、農村社會建構及精神文明發展等多方面作用的期許。當前,我國的農民合作社在組織小農戶、增加農民收入和推動鄉村產業發展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展現了促進農業農村現代化和鄉村全面振興不可或缺的載體價值。同時,我國農民合作社呈現良莠不齊,真偽莫辨,合作制、股份制和產業化經營混合雜糅,普遍偏離經典合作社原則的發展情狀,也引發了學界對“真假”合作社的持續爭論。
一方面,面對這些對合作社經典原則的有偏事實,有些學者認為,合作社在實踐中呈現下鄉資本的牟利工具、政府招商引資的政策優惠包和鄉村精英投機資本包裝的載體的工具理性,并在合作社內部出現“大股東控制普遍,普通社員收益不多”的實然情狀與應然期待背離的異化狀態。有些學者指出,我國存在大量不具業務活動的空殼社,而偏移“所有者與惠顧者同一”本質性規定的合作社應被認定為“假合作社”。秦愚則鮮明地指出,強調具有股份制色彩或異化的合作社在發展思路上就走偏了,陷入了實用主義的泥潭,影響了合作社的可持續發展。
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學者認為,合作社發展的有偏事實是富有中國本土特色的組織創新,不宜簡單定性。黃祖輝、邵科認為,合作社的本質規定性發生漂移是合作社適應市場競爭和應對消費者需求的自我革新。徐旭初、吳彬認為,具有合作制屬性的合作組織或類合作組織,都可以視為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創新形態。中國許多合作社因為同時包含了合作化、產業化和社會化的功能內容,所以就不怎么“規范”,但不能將其簡單貶斥為“假合作社”。孔祥智指出,判斷真假合作社不能“本本主義”。劉老石指出,真假問題的評價標準是一個理念問題,用美好的愿望和想象作為準則來衡量一個鮮活的實踐運動顯然是不恰當的,應在嚴守“一人一票”原則基礎上尋找更加寬泛的實踐標準與民主的多元兼容和混合標準,即本土自治的合作社標準。

于此,本文認為應全面、客觀、理性地看待農民合作社發展的有偏事實,因為合作社是一種制度包容性特別強的組織形態,其在中國經濟社會情境中具有多重面相,遵循多重邏輯。一般而言,合作社至少具有三重面相——抽象的合作社、系統的合作社和具體的合作社,并在實踐中表現為多重面相的不同組合、雜糅和呈現。本文將就此三重面相展開討論,重點探析抽象的合作社的主觀設定、系統的合作社的多維嵌入、具體的合作社的策略性以及相應的嵌入特征、典型類別、組織機制等。
抽象的合作社面相是指理念上的、原則上的和理想類型的合作社,是在理念和樣式的設定上“純粹”符合合作社本質規定性的合作社。這種抽象的合作社面相既遵循合作社哲學定義的理念性,又體現合作社本質規定的原則性,還反映合作社價值觀的理想性,其具有本質的主觀設定性。





1.基于市場結構的嵌入

2.基于村社場域的嵌入

3.基于政府治理的嵌入

4.基于時代發展的嵌入

因此,在多重外部環境嵌入和內部異質性成員結構嵌入下,我國農民合作社發展既是農民的“簡單的”互助行為,也是農業的“強制的”協作行為,更是市場的“誘致的”聯結行為,還隱含著政府的“策略的”治理行為,是歷史發展的合力誘致與必然。
近年來,農民合作社除了深嵌于市場結構和產業發展中,還涌現出系統嵌入性顯著的社區股份合作社、浙江省“三位一體”農合聯以及土地股份合作社等典型類別。
1.嵌入在村社場域中的社區股份合作社

2.嵌入在政府治理中的“三位一體”農合聯

3.嵌入在時代發展中的土地股份合作社
強調農戶自愿以農地經營權入股,并據此參與民主管理和盈余分配的土地股份合作社,在實踐中絕大多數卻呈現冠以土地合作社之名、行土地流轉平臺之實的名不副實的發展態勢,其主要原因并非農民缺乏規模經營的追求,而是土地股份合作社深嵌于社會政治的歷史結構及其演變中。新中國成立初期,在土地集體所有制基礎上,以生產隊為單位的生產模式本身就是土地聯合生產與規模化經營,農戶個體的土地承包和流轉沒有合法性和現實基礎,自然也談不上什么土地股份合作社。改革開放以來,“鼓勵土地逐步向種田能手集中”的政策導向促進了土地合作與規模化經營在小范圍內的探索。進入21世紀,隨著農業規模經營的需求凸顯,土地股份合作社獲得了國家政策的支持。2015年和2016年中央一號文件鼓勵農民以土地經營權作價入股合作社,并強調推進土地“三權分置”的法制化工作,促進了我國土地股份合作社的蓬勃發展。因此,土地股份合作社能否充分發展不單單取決于農民的在地需要,還與國家的土地政策等外在規制密不可分,深嵌于中國土地制度的歷史演變過程中。

具體的合作社面相就是基于其具體所處的產業屬性、市場情狀、主體結構、領導者特性、文化傳統、組織設計等局部情景,發揮組織行動者的能動性而組建、成長和發展的“那一個”合作社,其呈現出顯著的策略合理性。
組織也是一種理性的行動者,既定的外部環境從來都無法將行動者完全限定,組織和組織行動者對其所采取的行為總是保留著一些協商余地或自由余地。現實中,合作社作為一個理性的行動者,面對宏觀結構的示能性(affordance),即宏觀結構對合作社發展的規制或促進(如意義確認、合法性確認、政策支持以及群眾認可等)和面對局部情境的使能性(empowerance),即來自“上面”(主要是行政管理機構)或“下面”(主要是鄉村基層場域)的多重資源供給與多元互動治理,為了減少發展阻力或獲取發展助力(如合法性認可、特殊資源、格外照顧等),必然基于其組織宗旨追求、內部行動者的能動性、核心行動者與普通行動者的互動關系、合作社生命歷程階段等因素,表現出有差異的能動性(initiative),并集中反映在現實情境中的合作社在市場機制、會意機制以及內部聯結機制、價值觀等方面的多重面相與策略性(strategy)。
在市場經濟體制下,最需要關注的是合作社的市場反應機制,而具體到每一個合作社,其反應機制是不同的。第一,合作社的興起是為了改變傳統小農戶的市場經濟邊緣境地,實現小農戶與大市場的對接,因此,合作社的發展離不開契合市場經濟的制度安排。第二,在市場競爭情境中,有的合作社試圖通過外部融資,擴大規模,提高市場競爭力;有的合作社則通過內部規范化整合,實現合作社的高質量發展。有的合作社尋求橫向合作,以形成強大的產業聚集效益,比如合作社聯合社;有的合作社則尋求縱向發展,融入二三產業,提高業務附加值。當然,也有些合作社對市場經濟的反應不夠靈敏,會逐漸失去與其他主體抗衡的優勢,甚至解體。當下合作社能否根據市場情況的變化及時調整,實現創新發展、多元發展,就顯得尤為重要。
主動尋求獲得政府等政治力量的承認、支持和參與,是合作社的會意機制的主要意旨。現實中,政府部門會賦予合作社非效率的政策期待,如在精準扶貧、鄉村振興與實現共同富裕的背景下,合作社的益貧性、公益性凸顯,而且合作社為了獲得政府的制度認可和資源供給,也會主動迎合政府期待。但具體到每個合作社,其會意程度、會意過程與會意結果是不同的,處在發展初期或者期待社會榮譽的合作社可能較主動地迎合政府的合法性期待,努力契合政府要求、治理規范,以便獲得政府的認可和資源輸入;與市場對接較成熟的合作社則主要關注“賺不賺錢”,相對不太關注政府的政策導向;還有些合作社本身就是政策載體,比如浙江省“三位一體”農合聯、社區股份合作社等。當然,在合法化的過程中,當受益于政府的資源與政策時,合作社會與政府形成強鏈接關系,而當有的合作社受益不大時,它們會弱化與政府的鏈接關系。合作社對合法性的會意與外部合作性資源的輸入程度有關,而會意過程能否持續則取決于合作性資源能否實質性獲得。
一個合作社可持續、高質量發展的關鍵在于合作社內部能夠形成穩定緊密的利益聯結機制。合作社會根據發展境況進行模式選擇,主要有經典型合作社、股份型合作社、議價型合作社、新一代合作社等,當然許多合作社通常是混合型的,這些合作社的最大不同在于其內部利益聯結機制各異。經典的合作社內部聯結機制比較緊密,社員抱團發展的意愿強烈,增強了抗衡外部競爭主體的內部力量。股份型合作社與議價型合作社的內部聯結機制較不緊密,存在“精英俘獲”與普通社員邊緣化等問題,成員的基礎性服務與增值性服務之間需要不斷尋找新的平衡點,同時,民主控制與資本報酬有限的價值觀也較難維持。新一代合作社是混合制的,是一種外部利益內部化與多主體利益耦合的結果,其組織旨趣在于堅持市場需求導向,組織結構趨于精英專業管理與成員民主控制并重,企業化經營色彩日益濃厚。出于市場競爭的需要,合作社的非社員業務不斷增長,社員與合作社的關系可能日漸疏遠,合作社與其成員之間越來越呈現商業化交易態勢。
如若將組織價值觀分為規范價值觀與市場價值觀,不難發現,合作社在概念層面上無疑具有鮮明的規范價值觀,即合作社是建立在自助、自擔責任、民主、平等、公正與團結的價值基礎上的。因此保持這樣的價值理想,合作社發展的唯一宗旨就是為社員服務,滿足社員的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等需求,合作社的原則就是聯合所有和民主控制。然而,合作社身處市場經濟環境中,其市場價值觀更多地關注外部競爭,并且更可能通過調整內部組織機制,比如放寬資本報酬有限原則、民主控制的彈性化、引入外部資本等發生質性漂移,以實現外部競爭最優效果。發展到今天,不同的具體合作社在不同階段、不同情境對規范價值觀的取舍不一、側重不一,同時,也必然出現多元價值觀融合推進之勢。現實中,大多數合作社既想追求外部經濟效益的增長,又希望內部規范化發展;既希望滿足社員的政治經濟文化需求,又希望迎合政府的治理偏好,還要兼顧部分投資者的個性化需求等,這也是當下中國合作社出現“假合作社”“空殼合作社”的主要原因之一。可以認為,具體的合作社表現出來的多元化組織形式和治理結構在實質上是規范價值觀與市場價值觀的內在博弈與融合發展的結果。
此外,以斯科特的組織社會學視野來看,現實情境中的合作社策略性還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三,變化著的權力過程。一般而言,組織與行動者間的依賴性和權力成反比關系,如果行動者對組織更為依賴,則組織對行動者具有更大的權力,反之亦然。在市場競爭情境下,合作社的經濟追求逐漸凸顯,倫理價值日益式微,組織權力結構發生調整,產生了普通成員與核心成員的區隔,形成了組織與成員之間不同的權力依賴關系。核心成員與普通成員對合作社組織的依賴與權力關系是不同的,比如大戶和農業企業因掌握著先進技術、市場信息以及其他經濟資源,能夠幫助合作社提高效率、降低成本、開拓市場,減少外部不確定性對合作社發展的沖擊,所以合作社對其(而非其對合作社)具有較強依賴性。又如村干部擁有較多的社會資源,能降低合作社的信任成本,所以他們也對合作社具有一定權力。而作為整體的小農雖對合作社組織的權力較大,但作為單個小農卻對組織的權力較小。當合作社由鄉村精英或農業企業主導時,普通小農的權力可能被剝奪,失去對合作社的控制;而當合作社的制度合約偏向普通成員時,可能會降低核心成員參與合作社的熱情,弱化其組織忠誠度。因此,出于市場競爭的需要,合作社的非社員業務不斷增長,社員與合作社的關系可能日漸疏遠,合作社日益依賴市場機制,經理人地位顯著上升。
有關農民合作社現實面相、制度安排以及組織屬性的爭論與分歧,實際上都指向合作社的“原真性”(authenticity)問題,而“原真性”問題的背后是社會意見氣候(特別是學界識見)、政府治理偏好(特別是農業農村治理偏好)與農民在地實踐之間的張力。

雖然我國合作社的緣起具有改善市場經濟地位的價值旨趣,但政府部門在我國農業農村發展中的突出角色作用,使得我國合作社的“原真性”構建更多是政府治理行為和社會文化想象深度互動的結果。社會意見場域的“原真性”想象與政府的規范化、典型化策略形成了自然的合謀關系,政府引導、利用并強化社會意見場域的“原真性”想象,而社會意見場域也引發、利用并強化政府部門的“原真性”追求,并在不同情狀中兩種因素時有消長。
然而,社會意見場域的“原真性”想象以及與之相結合的政府產業治理模式未必能帶來合作社現實實踐的有效性、合理化,相反,二者均傾向于改造、限制乃至抹除在地農業生產經營者原有的生產、經營和組織方式。面對政府產業政策和社會文化想象合力形成的“原真性”要求,農戶及合作社自有其因地、因時、因人制宜的策略性實踐邏輯,“大農”與“小農”在具體實踐中合作、糾纏、博弈并整合成各種形態的“強制協作聯合體”,進而呈現出在政府治理和文化想象看來是有偏的、不合意的現實格局。政府的“原真性”追求原本是因應社會意見需求提出的、與社會意見場域的文化想象合謀的產物,盡管一度可能相當成功,卻不足以應對復雜多變的市場環境和豐富多彩的鄉村場域,而從長久來看,農民自然生長的策略性實踐邏輯及其具體實踐活動終究更能適應復雜多變、多層次的真實市場。

現實中人們通常并不全面地看待合作社的多重面相,而更多地關注自己感知的、認同的、需要的“那一個”面相,從而得出自以為正確的結論。僅以“抽象的合作社”來看待現實中的合作社實踐,難免得出“沒有真正合作社”的結論,容易抹殺和否定在復雜的系統環境中具體發展的合作社實踐。僅以“系統的合作社”來看待現實中的合作社實踐,難免得出“合作社實踐是合理的”的結論,容易忽視掩蓋我國合作社實踐中的種種不規范現象。而僅以某個“具體的合作社”來看待現實中的合作社實踐,難免一葉障目、以偏概全。實際上,我們觀察到的合作社的面相都只是某一個或某一些具體的合作社的現實面相,對此,既要掌握其獨特性因素和關鍵性裝置,也要看到其后的系統性背景和普遍性機制,但無論如何都切忌將“那一個”或“那一些”理所當然地視為“很多個”或“所有的”。總之,我們不宜機械觀照合作社某一面相以得出片面結論,而要以農業組織化的視角,從視農民合作社為一個實體性(組織)概念轉變為視其為一個過程性(組織化)概念,以因地(時)制宜的心態、辯證的眼光和歷史的耐心,走出“想象”,破除“迷思”,不僅關注合作社組織本身,更關注合作化與組織化的動態演變,通透地看待我國農民合作社的現實實踐及其獨特地位和關鍵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