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杰(六盤水師范學院 藝術學院,貴州 六盤水 553000)
碑刻,在大百科全書中認為凡是在地面立石作為永久性紀念物或標記者,多稱為碑,而在其上鐫刻文字者,稱為碑刻。我國古代碑刻,除我們今天所特指的墓碑之外,碑刻亦包含了刻石、摩崖石刻等類別,故清及以前的石刻皆可納入古代碑刻的范圍。
春秋戰國《儀禮·聘禮》:“上當碑南陳?!编嵭淖⑨尵褪牵骸皩m必有碑,所以識日影,引陰陽也?!薄抖Y記·祭義》:“祭之日,君牽牲,穆荅君,卿大夫序從。既入廟門,麗于碑……敬之至也?!贝颂帯胞悺贬屃x為“系、纏縛”之意,此時的碑主要是在祭祀過程中,用于拴系牲畜的工具。以上關于“碑”在古文獻中的功能可總結為識日影、系牲畜等。從以上文獻可看出,此時碑還未表現出紀念意義,只是行葬或祭祀過程中的一種工具。
中國最早的石刻文字—《秦石鼓文》,其又被稱為獵碣文、雍邑刻石文、陳倉十碣,是我國遺存至今最早、最具有代表性的石刻文字,記錄了秦國統一全國的歷史事跡,書體為“籀文”(即金文向小篆發展的過渡性書體)。西漢碑刻較少,東漢碑刻無論是種類還是內容,都呈現出多樣性和豐富性。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興盛,碑刻反而較少。隋唐時期,石刻比較講究書法的融入,石刻表現出更高的藝術性。宋元至明清時期,碑刻在全國范圍內都比較流行,碑刻承載的不僅僅是紀念性質,而且將雕刻藝術、吉祥寓意等傳統文化內容也加以融合,對社會各個階層都有較深遠的影響。
碑刻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無論是材質、種類還是文字、圖案,都在隨著社會文化的發展而發展,雖幾經變化,但直至今天仍然在延續。梳理中國古代碑刻即可發現,碑刻在中華傳統文化的記錄與傳承方面,起到了見證歷史和輔助歷史文獻資料查證的作用,均具有信息傳遞的功能。在整個中華文明中,彝族碑刻無疑是一種比較特殊的類型,其特殊性主要表現在碑刻文字是以彝文刻制。彝文作為古代彝族本民族的文字,其在形成和發展過程中,與漢文形成了巨大的差異,甚至可以說是中國古文字起源的另一分支。當然,在后世的彝文碑刻研究中,我們也發現其與漢文字之間的聯系,尤其是在書寫方式上,呈現出筆畫寫法與漢文字相互融合的特征。
碑刻作為傳遞信息的載體,主要包括了文字和紋樣兩種信息。文字,作為碑刻傳遞信息最主要的載體,其傳遞內容的直觀性和豐富性是顯而易見的。紋樣在傳遞信息方面卻有所不同,首先紋樣并不能直觀顯示其背后的歷史價值和文化價值,更多的是作為一種美化手段。雖然紋樣的裝飾和美化功能不能作為碑刻研究的主體內容,然而紋樣在不同歷史時期呈現出不同面貌,承載了當時社會的審美意識、社會文化和生活氣息,其背后所承載的歷史價值、藝術價值和文化價值,同樣值得研究。裝飾紋樣和圖案自古以來就是對現實生活物象的一種加工提煉,可歸入雕塑或繪畫范疇。中國古代紋飾圖案種類繁多,樣式各具特色。饕餮紋、云雷紋等是青銅時代比較具有代表性的紋樣;植物紋樣、幾何紋樣等是秦漢時期的代表性紋樣;蓮花紋、忍冬紋等因受到佛教的影響而成為南北朝時期的代表性紋樣;瑞獸紋、花卉紋、花鳥紋等紋樣經常出現在古代銅鏡上面;明清時期,裝飾紋樣與繪畫融合,尤其是與繪畫中的梅、蘭、竹、菊、牡丹、荷花等形象聯系在一起,形成了帶有精神氣節特征的紋樣。另外,還出現了很多以圖騰、地方或區域民族民俗文化為特征的裝飾紋樣,具有濃厚的地域特色。從整體上來看,古代裝飾紋樣、圖案呈現出模仿自然、圖騰崇拜、紋樣幾何化、與繪畫相結合等特點。
貴州作為少數民族眾多的省份,其碑刻種類也呈現出多樣性和豐富性的特點。以現有資料來看,紋飾圖案類型主要包括墓碑紋飾、紀事碑紋飾、摩崖石刻紋飾、擂缽紋飾等類型,其雕刻手法有陰刻紋飾、淺浮雕圖案及透雕等雕刻方式,雕刻內容既有簡單的幾何紋樣,又有帶民族特色文化的紋樣,呈現出民族特色。同時,在很多碑刻上,還可以看到其與漢文化的交流,呈現出不同地域文化相互影響、隨時代發展而變化的特點?!端鞔蠖珊咏ㄊ瘶蛴洝纷鳛橹匾臍v史文物,其碑刻內容承載了眾多的歷史信息和文化信息,且碑刻上雕刻了精美的裝飾紋樣和圖案,也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水西大渡河石橋是古代貴州“水西十橋”的代表性橋梁,《大定府志》記載:“大渡河橋,在城南七十里,跨大渡河上,高四丈有奇,長二十丈,寬二寒余?!卑唇裉斓臏y量方式,該橋高12米左右,長度有66米左右,寬度在7米左右,從橋面高度和跨度來說,在古代技術不夠發達而且橋下又有湍急河流的情況下,能夠建成這樣一座石橋,實屬不易。在2004年以前,該橋仍發揮著重要的交通功能,現因洪家渡水庫蓄水,水西大渡河橋已淹沒于水底,現已不可見該橋。原在橋頭西側立有彝、漢文碑刻各一通,出于對重要文物的保護,彝、漢文原碑現藏于貴州省畢節市大方縣奢香博物館,供專家學者研究及民眾觀瞻。
根據彝文內容及相關歷史文獻資料,可知主持建造水西大渡河橋的人為德岱璣果及其子安邦。德岱璣果(即安邦母親阿格未婚彝名)是芒部(今云南鎮雄)土司沽可木(彝族)之女,生于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璣果,美慧賢善,芳名遠播。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璣果遠嫁水西范舍(今貴州大方縣法沙)土目安氏,更名阿格(彝族姑娘出嫁后,要舉行更名儀式,由夫家母親另外命名),生子安邦,大渡河橋即是在阿格母子二人主持下修建的。
建橋起因:據羅國義老先生對碑刻彝文翻譯后,有這樣的描述,“當夏天來臨,大河泛濫成災,鯉魚翻身躍,黃缸似的大蟒攪洪水,危害人畜,江濤飛涓四濺,河里起了霧罩,阻牲畜來路”“水漲江水泛濫,是孽龍作怪,人馬受阻,民眾住在沿河兩岸的,被水沖走,其為患太甚啊”“妾啊格深思:修橋通道,為善有盛名。扶助黎民,濟之得生,使其有所繁衍;租賦通途,有利于子孫萬代,永遠征求不盡。吾生之幼子,步長者之跡,為善且修道”。
從以上彝文記錄來看,為何要建此橋,主要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是心存善念。當時大渡河水流量大,尤其是夏季河水經常泛濫,不僅阻斷了人們的出行,還影響到了兩岸居住的人民,甚至有很多人因此而喪生。據傳芒部阿格的家人在來探親渡大渡河時,河水突漲,渡船傾覆,全船人皆遇難。如傳聞屬實,可能這也是阿格下定決心要筑路修橋的一個重要原因??偟膩碚f,為民為族人建橋,這是無上的善舉。二是彝族習俗。彝族人民一直以來就有希望通過修橋筑路增加德望和增壽延齡的習俗,“是有道德的人家才做得到的”。三是便于征集租賦。水西政權在管轄地區設置了“則溪”制度,即將征收來的糧草統一存放于“則溪”倉庫,而征收糧草是一件較為煩瑣和費時費力的事情,且需要從各地集中運往一處,道路的順暢無疑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故“租賦之路暢通,有利于子孫萬代,永遠征求不盡”。
漢文碑刻,當時的宣慰使為安國亨,此漢文為當時水西慕魁陳恩親筆書寫,碑刻內容介紹了安邦的族源歷史,指出其祖上的榮耀,感嘆大渡河阻斷交通,安邦母子視“民之溺由己之溺”,私憂過計(內心有過多的憂慮而鄭重地說出來),于是捐資建橋,歷時約兩年時間而建成,約費銀一千一百五十兩,自此之后,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呈現一派美好的景象,建此橋彰顯了安邦及其母的忠、仁與賢。
相比于漢文碑刻的簡短明了,彝文碑刻內容則較為豐富,全碑彝文共計1 972字,不僅講述了修筑石橋的經歷,還追本溯源講述了家族歷史,講述了大渡河自然環境的險惡、對民眾的影響、阿格為善為民的思考以及石橋建成之后為征收租賦打通了要道。因羅國義老先生和陳英先生對彝文的翻譯較為通俗易懂,在此不作過多贅述。
值得一提的是,彝、漢文碑刻還將當時的彝族、漢族督工、石工、石匠、書吏、水位測量者、名匠等人名列刻于石碑之上,足見當時參與者之眾和族人的支持,也體現了此石橋建造之不易。該彝、漢文碑刻不僅有極高的歷史價值,同樣也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
《水西大渡河建橋碑》,為彝文、漢文兩塊碑,兩碑大小一致,高281 cm,寬91 cm。《說文》:“碑,豎石也。”古代碑刻有碑碣之分,碑為長方形且立著的刻石,碣為圓首形的刻石。該碑整體為長方形,因此判定大渡河建橋碑歸為碑這一類型。該碑刻整體厚重規整,陽面平整,幾乎無破損,保存完好。
碑刻主要由三部分組成,即碑座、碑身(含碑首)、碑頂。碑座,彝漢碑均有石座墊托,現大方奢香博物館中所存碑刻已無碑座;碑身,兩碑陽面均平整光滑,表面呈灰白色,材質應為貴州境內較為普遍的石灰巖。碑首與碑身連為一體,碑首由文字和裝飾圖案組成,漢文碑首刻有“水西大渡河建石橋記”字樣,彝文碑首刻有“黃巖嘯霧罩河建橋碑”(彝文直譯)字樣。彝漢文均為陰刻,漢文碑字體為楷書。不論是漢文還是彝文,字體刻畫均規整、勻稱、法度嚴謹,兼具較高辨識度和審美特性;碑頂,現大方奢香博物館中所存碑刻已無碑頂。余宏模、史繼忠先生在所撰文章中說,彝文碑原有碑頂,頂部呈屋檐狀,高47 cm,寬90 cm,可惜現已無從可考,但從明嘉靖年間的《卷洞門巖刻》《宣慰巖石刻》等摩崖石刻樣式以及后世眾多彝族墓碑的建造樣式中可以看出,彝族人民有在石碑上修屋檐頂的習俗。屋檐是彝族碑刻中經常出現的裝飾紋樣或建筑樣式,一來可起到裝飾的作用,二來可以起到阻擋雨水沖刷碑身、保護碑身的作用。
水西大渡河橋碑的裝飾紋樣和圖案主要集中在碑身陽面的位置,裝飾紋樣主要分布于碑身四周的邊緣位置,裝飾圖案則主要集中在碑首位置。雕刻手法為陰刻及陽刻兩種方式。
連環型回紋(圖1),位于兩碑四周,為一筆連環型回紋。經查閱相關文獻資料,該紋樣大約出現于明朝永樂年間,影響至清末年間。水西大渡河建橋碑建于明萬歷年間,應為此時期比較流行的裝飾紋樣。此碑裝飾紋樣雕刻手法工整、嚴謹,線條粗細一致、連貫流暢,技藝成熟,整體看來有一種回環往復、連綿不絕的裝飾感受,在古代有富貴不斷頭的美好寓意。
裝飾圖案,分布于彝漢文碑碑首位置,每塊碑刻頂部均有兩幅圖案,共計4幅,其內容較為豐富,雕刻手法精煉,下面將對每幅圖案進行分析,不當之處敬請斧正。
漢文碑右側圖案紋樣雕刻手法為陰刻與陽刻結合(圖2),陽刻手法主要用于體現物體的整體形狀,如云彩、鳥(喜鵲或烏鴉)、石頭、海浪這四種類別,此手法類似于瓷器雕刻紋樣中的剔花手法,即將形象周圍的內容剔除,以形成整體輪廓形象。
陰刻主要集中在云彩、鳥、海浪三種形象上。云彩集中于畫面上部三分之一處,有大小疏密之分,體現了一定的節奏感。內部采用單線陰刻的手法,表現了云彩變化流動之感;鳥(喜鵲或烏鴉)雕刻較為詳細,處于畫面中心的位置,立于怪石之上,呈前傾趨勢,有待飛之狀。背羽與尾羽雕刻簡潔概括;底部為海浪紋樣,海浪呈現翻涌之勢,泛起的浪花同樣具備動感。從整體來看,此雕刻圖案具有動靜結合的特點,形象表現寫實性較強。此圖案內容使人聯想到古代神話故事“精衛填海”,或許這一圖案紋樣也具有彝族人民建造大渡河橋時那種不畏艱難、鍥而不舍的精神寓意。
漢文碑左側圖案(圖3)主要包含植物、云彩、鶴、太陽、山石等形象?;痉植记闆r為下部為山石,連帶左半部的山石和植物紋樣,右上角為太陽與云彩,中間為鶴。雕刻手法為陽刻與陰刻結合。
鶴整體形象雕刻細膩完整,羽毛采用鱗紋的方式,將層層疊疊的羽毛表現得栩栩如生。雙爪立于嶙峋的山石之上,穩健有力,重心穩定,鶴頸高昂,鶴嘴張開,引吭向日;植物紋樣類似于貴州地區的蕨類植物,生于山石之上。該圖案紋樣傳達出積極向上的力量,似是在為慶祝大渡河橋建成而鳴唱。
彝文碑右側圖案(圖4)由太陽、云彩、鶴、植物、怪石、海浪組成,采用了對角式構圖,左上角為太陽與云,占據畫面約三分之一面積,右邊為鶴、怪石與植物,下部為海浪紋樣。
鶴位于畫面中心偏右的位置,單腳站立于凸出的山石上,鶴眼圓睜,作回首狀,重心穩定。鶴羽毛雕刻細致,上半身羽毛為弧線紋樣,尾部羽毛采用了線刻的方式,且羽毛前后疊壓,形成一定的空間感,與上文提到的鶴雕刻表現手法有較大的區別。下方的海浪同樣為陰刻線,鶴作回首狀,似是在整理羽毛,又或是因海浪中有一片掉落的花朵而看向下方;云彩共有四朵,其中一朵面積較大且完整,紋樣雕刻清晰,與太陽接近,似有遮擋之意。右側的植物與怪石與前面雕刻手法一致。
彝文碑左側圖案(圖5)由花枝、鳥、石頭組成。同樣采用對角式構圖,花枝與鳥占據畫面絕大部分空間,只有左下角有一怪石。雕刻手法與前幾幅圖案一致,均采用陰刻與陽刻結合的手法。鳥立于花枝上,眼睛圓睜,鳥嘴短而尖,接近頭部及腹部是細小的羽毛,背部有三層疊壓的羽毛,尾部長且下垂。從鳥的整體形象上看,比較像常見的黃鸝鳥;從雕刻技法上來看,鳥的形象刻畫較為細致,比如靠近頭部和腹部的羽毛,采用細點的方式,表現了羽毛繁密的特點。背部的羽毛則采用背部三層,花枝葉片肥碩,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和盛開的花朵。從枝葉和花托上看,比較像貴州畢節地區的杜鵑花,葉片紋理清晰,且雕刻效果虛實相間,有主有次,姿態變化多樣,較為生動。
以上圖案的雕刻內容及雕刻細致程度,充分體現了彝族人民對建造水西大渡河橋的重視,體現了彝族人民團結一致、戰勝艱難困苦的決心。大橋建成之后,人們的出行安全得到保障,加強地區之間的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為水西地區間的交流和經濟發展作出巨大的貢獻。
水西大渡河橋碑不僅描述了當時人們為克服艱難的自然環境所做的努力,也具有承載家族歷史、記錄傳統文化的功能,同時其中所包含的向善、團結等含義也具有一定的教化功能。雖然現在該橋已無法窺其全貌,但留存下來的兩塊彝、漢文碑刻,為我們了解該時期的歷史文化,體會當時人們所面臨的艱難的自然環境和為戰勝艱難困苦的自然環境而做的努力提供了珍貴的文獻資料,中華文明得以通過這些珍貴的歷史資料得以延續。我們有義務讓珍貴的歷史資料得到更好的保護,同時這些歷史文化資料所傳達給我們的精神也是值得深思的,值得后人學習的。彝族人民不畏艱難,團結一致,克服艱難的自然環境,為爭取更加美好生活的奮斗精神,當作為我們今天繼續奮斗的精神引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