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孟澤
在中國的比較文學論述中,平行研究被廣泛認為是由美國學派于20世紀中葉提出的與法國學派影響研究相對立的方法。倘若如此,那么美國學者的經典著作中就理應存在關于平行研究的討論和實踐,正如巴爾登斯貝格(Fernand Baldensperger)、梵·第根(Van Tieghem)和基亞(M.-F. Guyard)等法國學者著作中關于影響和傳播關系的內容一樣。然而,筆者查閱了20世紀40到80年代美國比較文學經典論著和刊物,卻尚未發現具有典范意義的平行研究論述和實踐;而且,在美國和法國等西方學界的表述中,也尚未找到支撐“美國學派提出了平行研究”這一說法的證據。法國學者艾金伯勒(René Etiemble)在其《比較文學的危機》(, 1966)中用“歷史主義和批評”(historicism and criticism)來區分兩個學派(Etiemble35)。另外,美籍德裔學者烏爾利希·韋斯坦因(Ulrich Weisstein)在其《比較文學與文學理論》(, 1973)中分章討論了“影響和模仿”以及“接受和效果”等問題,卻沒有提到平行研究;同時,在本書“附錄一”對比較文學學術史的詳盡梳理中,作者也未以平行研究來介紹美國的比較文學狀況。此外,韋斯坦因還在另外一篇文章指出,美國比較文學家的觀點覆蓋了從索邦大學式(即強調比較必須建立在事實聯系的基礎上)到克羅齊式(即主張比較是普遍性的)的廣闊光譜,因而無法被歸約為單一的理論主張。(Weisstein, “Influence”594)這一觀點在法國學者那里得到了呼應: 皮埃爾·布律內爾(Pierre Brunel)等在《何謂比較文學》(éé, 1983)中談及法國學派和美國學派時,并沒有提到平行研究,而是說“美國比較主義的出色特點是內容豐富,形式多樣,首先是從事比較文學的教師或研究人員來自各國”(布律內爾等15)。也就是說,美國作為一個移民國家,長期以來吸收了大量不同背景的移民學者,其比較文學的人員基礎和規模都與法國學派的師徒傳承模式有極大的差異。在這種現實狀況下,他們理應有更多樣的理念和實踐,而難以提出某種國家性的“招牌”方法論。那么,美國學派或美國學者究竟有沒有提出所謂的平行研究?如果有,是誰提出的?如果沒有,這一概念及相關知識來自何處,又為何牢固地嵌入中國比較文學的知識體系之中?本文將嘗試解開這些謎題。
近年來,中國學界關于平行研究的討論逐漸增多,其中不乏追問平行研究的來路的探索。除了模糊地聲稱“美國學派提出了平行研究”的學者以外,不少學者都將平行研究的發明歸功于亨利·雷馬克(Henry H.H. Remak)、勒內·韋勒克(René Wellek)或歐文·奧爾德里奇(Owen Aldridge)。因此,我們首先需要對這三位學者的論述和觀念進行檢討。
在三位學者中,雷馬克是最常被提及的平行研究發明人。例如,早在20世紀80年代,遠浩一就引雷馬克的《比較文學的定義和功用》(“Comparative Literature: Its Definition and Function”, 1961)為證,稱“比較文學中的美國學派是以其對平行研究的重視著稱的”(192)。這一說法一直持續到今天,似乎已被當作定論。馬征在《平行研究的“名”與“實”》(2012年)一文中說:“明確提出和論證‘平行’研究方法的合理性,是在[……]雷馬克的論文《比較文學何去何從: 診斷、治療和予后》中。該文專門考察教堂山會議中兩個學派關于比較文學本質的大辯論,辟專章重點對沒有事實關系的文學‘類比’研究的合理性和價值進行了詳細探討。”(105)此外,姚連兵在《亨利·雷馬克與平行研究》(2018年)一文中提出:“我們認為,作為比較文學研究方法之一的平行研究既然是美國學派的代名詞,也由美國學派提出,那么探尋平行研究內涵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深入到比較文學美國學派經典比較文學家的相關著述,以重構比較文學平行研究的方法論”(48—49)作者所謂的“美國學派經典比較文學家”,就特指雷馬克;作者也提出了“亨利·雷馬克平行研究思想”(49)和“對比較文學平行研究‘哥白尼革命’式的貢獻”(51)等說法,指出“雷馬克比較文學思想的集中體現就是他于1961年在《比較文學的定義和功用》中”所提出的“定義”(49)。那么,雷馬克究竟有沒有提出平行研究呢?這里有必要檢視一下雷馬克被反復提及的兩篇文章。
先來看《比較文學的定義和功用》一文。在這篇文章中,雷馬克下了一個關于比較文學的“定義”,認為比較文學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超出一國限制的文學的研究”,二是“對文學與其他知識和信仰領域的研究”(Remak,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ts”3)。關于第一個方面,雷馬克批評法國學者的過時觀念: 他們傾向于研究那些必須依賴事實證據才能解決的問題,而把文學批評驅逐出比較文學的領域,并且還懷疑那些僅做比較、僅僅指出異同(analogies and contrasts)的研究(3—4)。或許正是雷馬克的這種批評,導致人們以為他在提倡那些被法國學派否定的研究,即對不存在事實關系的文學的比較。但這只是一種先入為主的過度解讀: 首先,批評一種極端的方法,并不意味著倡導另一極端的方法;其次,雷馬克在文中指出,就其定義的第一方面來說,法美學者只是側重點不同,區別在于理念上是否僅強調事實關系而否定其他,并非在事實關系研究中各執一端。實際上,雷馬克在本文中明確反對任何一種專門的研究:“我們必須綜合地研究,除非文學研究想把自己置于永恒的碎片化和孤立化的境地。”(5)基于這種理念,他并不排斥法國學者的研究,還特別強調:“美國學者不能僅僅因為法國人似乎排斥或忽略其他比較研究而更重視那些稍微確定的課題(即關于影響接收、態度、中介、旅行者或博學的研究),就反過來輕視這些研究。”(6)就此而論,在事實關系的問題上,雷馬克不可能提倡一種與法國學者針鋒相對的平行研究。更何況,雷馬克認為,法美學者之間根本性的區別在于是否承認其定義的第二方面,即“對文學與其他知識和信仰領域的研究”: 法國學者在其著作和書目中未曾提及這種類型的研究,而美國學者則把這類研究納入到課程和出版物之中(6—7)。也就是說,如果說美國學者有某種與法國學者相對立的方法的話,也是所謂的“跨學科研究”,而不是沒有在這篇文章中出現過的平行研究。
在雷馬克的另一篇文章——《比較文學何去何從: 診斷、治療和予后》(“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the Crossroads: Diagnosis, Therapy, and Prognosis”, 1960)——之中,也沒有平行研究的說法。前文提到,馬征認為,雷馬克在這篇文章中“辟專章重點對沒有事實關系的文學‘類比’研究的合理性和價值進行了詳細探討”(105)。這個描述是準確的,然而,肯定“類比”現象的研究價值,同單純地提倡這種研究并不相等,同提出或提倡平行研究更不可以劃等號。相反,雷馬克在整篇文章中呼吁合作、包容和建設,而不是提出某種特定的研究方法。尤為值得注意的是,雷馬克在這篇文章中還指出:“美國的比較文學實踐不像法國那樣具有一致性。原因很簡單: 這個領域教師與作家的背景以及所受訓練的多元化。”(Remak,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7)
通過對雷馬克的簡要討論,我們可以得出以下階段性的結論: (1)雷馬克未提出或提倡與法國學者相對立的另一種方法,而是提倡綜合研究;(2)雷馬克認為美法學派根本性的分歧在于是否承認跨學科研究。實際上,多位學者之所以認為雷馬克提出了平行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先有了“美國學派提出了平行研究”和“雷馬克代表美國學派”這樣的知識框架,因此特別注意雷馬克觀點中可能會支持平行研究的部分,同時又忽視他對多元綜合的倡導,從而陷入了詮釋的圓環之中。
除了把平行研究的提出歸功于雷馬克之外,還有學者認為韋勒克提出了平行研究。例如,王向遠在《比較文學系譜學》(2009年)中分析了韋勒克的《比較文學的名與實》(“The Name and Natur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1970),認為韋勒克在文中對比較文學理論進行了建設:“韋勒克強調,不能僅僅局限在文學關系史的研究,對比較文學來說,對歷史上毫無關系的語言和風格方面的現象進行比較,同相互影響的研究一樣有價值[……],從而強調了‘平行研究’的重要性。[……]他對沒有事實關系的平行研究的提倡,對比較研究中的審美價值判斷,及‘文學性’的比較研究的重要性的強調,代表了美國學派對法國學派的一大突破。”(159—160)的確,韋勒克在這篇文章中強調了對沒有事實關系的相似的文學現象進行研究的價值,但其目的是為了突破既有比較文學研究中對機械事實主義的依賴,與強調或提出另一種完全對立的“平行研究”尚有一定的距離(此處還涉及翻譯和誤讀的問題,詳后)。論者的問題,同前面所說的將雷馬克肯定類比現象解讀為提出平行研究的問題相似,都是先有了平行研究的概念,再反過來尋找證據。實際上,相比于平行研究,韋勒克真正的理論訴求,在于對文學批評和文學價值的強調,即王向遠所說的“對比較研究中的審美價值判斷”的強調。也正是因此,艾金伯勒也用“批評家”來總結韋勒克的比較文學觀念:“對文學的比較研究,不應該把自己限制在對事實關系的研究上,而必須走向對作品價值的思考,甚至是價值評判。”(Etiemble35-38)
除了雷馬克和韋勒克之外,還有學者將平行研究的發明權歸于歐文·奧爾德里奇。在發表于1981年的《比較文學發展的現實性和可能性》一文中,樂黛云曾說道:“美國學者奧椎基(Aldridge)在他1969年發表的《比較文學論文選集》中提出,比較文學應包括‘沒有任何關聯的作品的平行的類同比較,因為雖不關聯,也可有文體、結構、情調、觀念上的類似’。”(15)這句引文在此后中國學者的論述中反復出現。雖然作者并未給出引文來源,但經過筆者查證,它極有可能就是樂文所說《比較文學論文選集》(:, 1969)導論中的這一句: “Comparison may be used in literary study to indicate affinity, tradition, or influence. Affinity consists in resemblances in style, structure, mood, or idea between two works which have no other connection.”(Aldridge3)這句話可以翻譯如下:“文學研究中的比較可以被用來研究類同、傳統和影響。類同包括那些沒有其他聯系的兩部作品之間在風格、結構、情調或觀念上的相似性。”與原文或這段譯文相比,中文學界所傳譯文的最大問題,在于增添了原本沒有的“平行”一詞,并把和“類同”放在一起的“傳統和影響”刪除,從而使這句話變成對“平行”的專門討論,也使奧爾德里奇從此成為平行研究的發明者。問題是,這種“發明”違背了奧爾德里奇在文中強調的學術理念:“方法論的術語最好是不明確的,即便在對單個問題進行研究時,也可以使用多種不同的方法。換句話說,方法沒有問題重要。”(Aldridge5)因此,他無意于提出某種特定的概念或方法,更不可能把任何一個概念術語抬高到學派標志的位置上。
綜上所述,從被中國比較文學界廣泛認為是美國學派代表性學者的觀念中,我們很難找出“提出”或“提倡”平行研究的證據。同時,已有的關于平行研究發明權的論證,不僅多有按圖索驥的嫌疑,也與美國學者實際的觀念與實踐有一定的差異。事實上,翻看在美國比較文學界有重要地位的《比較文學與總體文學年鑒》(, 1952年至今。每一本“年鑒”后都附有當年的比較文學研究論文和論著信息),或者是20世紀50到80年代之間有重要影響的“北卡羅萊納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書系”(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Studie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都不難發現歐陸傳統的文學關系研究占有絕對的數量優勢。但也必須承認,在美國學者的論述中,存在一些或許可以被翻譯為“平行”或“類比”的概念,例如“parallel/parallelism”“analogy”及其對應的法語詞“rapprochement”等。那么,又該如何理解這些概念呢?
關于這些概念,首先需要再次強調的是,有學者使用或討論了這些概念,并不意味著就提出了相關的方法,更不意味著它就是美國學派的方法或特色。其次,這些概念并不只意味著“平行”,而是在不同的語境中表達不同的意義。在這些概念中,最容易被當作平行研究的就是“parallel/parallelism”。然而,這兩個詞不僅表示“平行”,也表示指向影響關系的表面“相似性”。例如,前文提到韋勒克曾在《比較文學的名與實》中討論沒有關聯的文學現象,他的原話是這樣的: “There may be, as the experience of recent linguistics should teach literary scholars, as much value in comparing phenomena such as languages or genres historically unrelated as in studying influences discoverable from evidence of reading or parallels.”(Wellek19)這一句可以翻譯如下:“正如最近的語言學研究成果所顯示的那樣,對在諸如語言或風格等方面沒有歷史關聯的現象進行比較研究,或許與對從解讀或相似現象(parallels)中可證實的影響進行研究具有同等的價值。”在本句中,句末的“parallels”是作為“influences”(影響)存在的證據之一被引出的,顯然不是“influences”的對立面,而是指一種有待于探究的表面相似性。既有的兩個中譯本似乎都察覺到了“parallels”在此并不與“影響”構成對立關系的問題,但他們也都通過調整語序,使“parallels”變成了“influences”的對立面。譯本一通過把“evidence of reading”提前,使“influences”和“parallels”并列成為“從閱讀中可能發現”的兩種現象:“比較歷史上毫無關系的語言和風格方面的現象,同研究從閱讀中可能發現的相互影響和平行現象一樣很有價值。”(韋勒克144)譯本二則把“parallels”提到了前面來解釋“historically unrelated”(沒有歷史關聯):“比較的價值既存在于事實關聯的影響研究中,也存在于毫無歷史關系的語言現象或類型的平行對比中。”(勒內·韋勒克28—29)于是,經過改譯的韋勒克“明確”提到了“平行”或“平行對比”,也就更容易被誤認為平行研究的倡導者了。例如,“馬工程教材”《比較文學概論》中就引用了這句改譯后的句子來論述“美國學者為平行研究正名,恢復平行研究的合法性”(《比較文學概論》編寫組27)。再一次,先驗的知識框架反過來生產出了用以支撐框架的平行研究概念。
不只是韋勒克,很多美國學者使用“parallel/parallelism”這兩個詞來指向相似性。例如,克勞迪歐·紀連(Claudio Guillén)在1958年的教堂山會議的發言中說道:“近些年來,許多學者都確信,影響未必會以相似(parallelism)這種可見的形式存在,同樣,也并非所有的相似都來源于影響。”(Guillén183-184)在這里,“parallelism”也指一種有可能指向“影響”事實的表面相似現象。另外,烏爾利希·韋斯坦因在其《影響與相似: 比較文學中類比研究的地位與作用》(“Influence and Parallels: The Place and Function of Analogy Studie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1975)中重點討論了“相似”(parallel)一詞,認為“影響”“相似”和“類比”(analogies)是三種互有交疊和互相關聯的現象(Weisstein, “Influence”596);其中,“影響”和“類比”是處于兩端的現象(有歷史關聯和無歷史關聯),而“相似”則是連接這兩個極端之間廣闊的“過渡地帶”,一種普遍的表面現象(Weisstein, “Influence”601)。
綜合這些材料我們可以發現:“parallel/parallelism”其實并不是一種與“影響”截然相反的文學關系,而是文學中大量存在的一種彼此相像的現象。這兩個詞在比較文學論述中并非專門的概念,而是一個需要根據上下文來確定含義的普通詞匯。
與通常指向“現象”的“parallel/parallelism”相比,“analogy/rapprochement”表面上更多地指向“方法”。其中,“analogy”通常被翻譯為“類比”,確實與“平行對比”相近。例如,當袁鶴翔的英文論文《東西比較文學: 對可能性的探討》(“East-Wester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 Inquiry into Possibilities”, 1980)于1982年被譯入大陸時,文中的“analogy”就被翻譯為“平行”(Yuan,《比較》57)。“rapprochement”則是一個法語概念。奧爾德里奇將其直接與“analogy”聯系起來,指出“rapprochement的方法類似于比較法學(comparative law),指沒有聯系的類比(analogies without contact)”(Aldridge5)。因此,中文的平行研究也有可能來自于這兩個概念。
然而問題是,即便存在一種叫做“類比”的方法,它也不會是一種標志性的方法或術語——前文已經說過,諸如雷馬克和奧爾德里奇都表示過對固守專一方法的反對,強調兼容并蓄。更何況,同上文所說的“parallel/parallelism”一樣,在很多學者的論述中,“analogies”也是指一種有待探討的表面現象。例如,在《比較文學導論》(, 1974)中,弗朗索瓦·約斯特(Fran?ois Jost)將“analogies”和“影響”視為兩種最主要的文學關系。這兩種關系并非對立的——“影響”指明確的事實聯系,“analogies”則指不同作品之間的類同,“無論這些作品之間是否有給予-接受或原因-結果的關系”(Jost viii)。也就是說,這里的“analogies”,實際上等同于“parallels/parallelisms”。
此外,還有證據表明,在20世紀中葉的美國,比較學界其實并不重視“analogy studies”(類比研究)。1971年,韋斯坦因的學生邁克爾·莫里亞蒂以“類比研究”為題完成了一篇博士論文: 《類比的運用: 比較文學方法論》(:),在其中討論了類比法在西方的歷史和在比較文學中的理論意義。在筆者所見的美國學者文獻中,這是最接近于中國學者所謂平行研究的論述。然而,在1973年,莫里亞蒂卻指出,美國比較文學的特色是兼收并蓄的(eclectic approach),而對類比研究的系統性分析應成為學科未來的發展方向(Moriarty, “Comparatism”365)。后來的歷史已經表明了,莫里亞蒂誤判了未來的學術趨勢。他的那篇為比較文學類比研究“立法”的畢業論文,至今并未得到出版和重視,因此反而成為了否定“美國學派的方法是平行研究”的歷史證詞。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對于能夠影響學術走勢的優秀學者來說,“方法”確實“沒有問題重要”;另一方面也在于20世紀70年代以后,美國人文學術發生新的變化,文化多元主義逐漸興起,為比較文學(甚至是“文學”本身)制定統一的術語和方法,就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綜上所述,盡管確有美國學者討論“parallel/parallelism”和“analogy/rapprochement”等概念,但這幾個詞都不能被想當然地理解為平行或平行研究,更無法說明“美國學者提出了平行研究”。可以說,中國比較文學領域的“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和美國比較文學的真實情形之間,存在著明顯的錯位: 一方是對沒有事實關系的文學現象的研究,另一方是比法國學者更為豐富多元(而不是針鋒相對)的研究實踐。
討論至此,接下來的問題就是: 中國比較文學界關于平行研究和“美國學派提出了平行研究”的知識,都是從何而來的?
就筆者目前掌握的材料而言,平行研究這一概念被加諸于美國學派之上,最早出現于20世紀70代中期的臺灣學界。不過,其背景則需要從1970年說起。這一年,剛剛創刊的《淡江評論》()第一卷第一期刊發了一篇李達三(John J. Deeney)的論文,《比較文學在臺灣》(“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Taiwan”)。在這篇幾乎是為臺灣比較文學定調的文章中,作者先介紹了臺灣的地緣和文化特色,以及中國文學文化的豐厚傳統和美國比較文學界東西方文學關系研究的發展近況,然后說:“我們對比較文學的定義會追隨‘美國學派’較為寬泛的標準(the broad general lines),而非定義狹隘(narrowly defined)的‘法國學派’。”(Deeney121)這一關于美國學派和法國學派的對比,大體上反映了美國比較文學實踐和理論較為“寬泛”這一事實。接著,李達三著重介紹了“印第安納大學的一群美國比較文學家們”(Deeney121)的定義,也就是雷馬克的定義。
雷馬克的定義之所以被“揀選”出來,主要是因為這個定義一開始就是出于教學目的而提出的,清晰、簡明并易于傳播。雷馬克所在的印第安納大學布盧明頓分校(Indiana University, Bloomington)的比較文學系創立于1949年,其時正值二戰之后因《退伍軍人權利法案》(The G.I. Bill of1944)而出現的高校入學潮。與東海岸常青藤高校的比較文學“研究”不同,印第安納大學的比較文學項目一開始就面對著教學和科系發展的壓力。因此,雷馬克對比較文學的思考,本身主要針對的是教學,而非學術研究,他對比較文學的定義,也符合課堂知識必須清晰明了的要求。同樣,也是出于教學的需要,雷馬克才使用了“學派”這個概念——他在教堂山會議上發表論文介紹其比較文學教學經驗時,就提到自己會在教學中簡要地區分法國學派和美國學派(Remak, “The Organization”225)。因此,他在定義中粗略地對兩個學派的特征,以及比較文學與非比較文學進行了劃分。韋勒克就曾經批評雷馬克,認為他之所以下這個定義,“僅僅是出于在美國研究生院生存的實用原因,即為了在那些缺乏同情心的同事抱怨學生侵入他們的研究領域之前,給學生的論文貼上‘比較文學’的標簽。但作為一個定義,它卻是經不起推敲的”(Wellek18)。不過,這一“經不起推敲”的定義,恰恰符合當時臺灣比較學界的實際需要。單德興曾經指出,臺灣比較文學起步時,面臨著內外條件限制,有著充分的緊迫感和責任感(199—201)。然而,比較文學本身是一個與時、與地、與勢、與人俱變的知識領域,它的復雜性,顯然不是剛剛起步的學界所能迅速把握的。正如亟待導引的學生一樣,此時的臺灣學界需要的,是有效的知識資源,即清晰、簡明、穩定和方便傳播的概念、方法和理論,而非復雜纏繞的討論和思辯。在此條件下,雷馬克成為了美國學派的代表,他的定義也就成為了美國學派的定義。
正是這種“簡便”的“揀選”,導致比較文學以及美國學派在接下來的論述中逐漸被簡化、甚至被教條化了。此后幾年,在李達三、朱立民和顏元叔等人的努力下,比較文學課程和研究生培養制度逐漸在臺灣大學和臺灣師范大學等高校中建立起來。到了20世紀70年代中期,出現了一系列比較文學“定義談”或“方法談”類的普及文章。在這些文章中,許多有待進行批判性研究的問題被簡化為有待傳播和接受的“事實”,美國學派的形象也從“寬泛”變成了“極端”。例如,袁鶴翔在《中西比較文學定義的探討》(1975年)中介紹道:“法國學派將比較文學束縛在一個非常狹仄的定義之內,美國學派則將凡與文學有關的科門都作為比較文學研究的對象。二派各走極端,互不相讓。”(29)李達三在此時也說:“比較文學分二大派別:‘法國學派’及‘美國學派’。[……]兩學派各走極端。”(66)
也正是在對法美學派的二元化想象中,美國學派被與某種和法國學派影響研究截然對立的研究方法綁定在一起。不過,如何命名其研究方法,此時還尚無一定之規。例如,李達三作為相對了解美國學派的學者,至少在筆者所見的材料中,未用過某種簡單的概念來指稱美國學派的方法。相反,在刊于1976年的《比較文學的基本觀念》一文中,李達三以“本科范圍研究”(Intrinsic Studies)與“非本科范圍研究”(Extrinsic Studies)來概括比較文學的“研究途徑”,其中,前者包括“影響研究、翻譯問題,文學時代與文學運動、文學類型與風格和主題學等”,后者則指文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關系研究,并未提到平行研究,或指出任何美國學派的標志性方法(66—68)。相對而言,傾向于為美國學派方法進行賦名的,主要是當時的青年學者。例如,張漢良用“橫向的同時性研究”來指稱美國學派的方法:“縱向的歷史性研究與橫向的同時性研究,分別顯示出文學研究的兩大趨向。[……]這兩大趨向,分別代表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文學研究的主流,以及比較文學法國學派與美國學派的理論與實踐。”(98)張靜二則用“類比研究”(analogy study)來指稱:“從美國派的觀點來說,類比研究本來就是在沒有時空關聯的作品之間,找出相似的風格、結構或觀念。”(159)
就是在類似的“命名熱情”中,古添洪和陳慧樺(陳鵬翔)為美國學派概括出了平行研究的方法。在后來經常為大陸學者所提及的《比較文學的墾拓在臺灣》(1976年)一書中,兩位作者(就筆者所見)第一次提到了平行研究:“美國派[……]提倡諸國間文學的平行研究,探索其類同與相異。”(1)其后,在《中西比較文學: 范疇,方法,精神的初探》(1979年)一文中,古添洪進一步解釋道:“從美國派學者的文章看來,似乎重在攻擊法國派,指出其流失,以反為立,而對自身理論的建設與提出,似乎沒有大事擂鼓,旗幟不甚分明。大致說來,美國派對法國派略成對立,主張: (一)比較文學的內在研究,注重其‘文學性’(literariness)[……](二)主張擴大比較文學的范疇[……]如果有類同性(affinity)的話,亦可作比較,這就是美國派的類同研究(resemblances of affinities or analogies without contact)。(三)提倡問題式的平行研究(Parallelism),如對兩國以上的文類、主題、神話、表現技巧等作平行與對照(Contrast)的研究。”(78)需要注意的是,與后來大陸學界不同,古添洪在此認為: (1)美國學派無意于建立標志性的理論和樹立旗幟,因此需要為其“概括”方法;(2)平行研究是美國學派的方法之一,而非標志性方法。但盡管如此,由于其對平行研究的概括是建立在“美國派對法國派”的二元想象之上的,這種概括實則是一種演繹和發明。
除此之外也需注意的是,在此時的臺灣學界,平行研究除了被用來界定美國學派之外還有別的涵義。例如,張靜二將平行研究視為不同于美國學派類比研究的另一種方法,強調其區別在于前者“試圖從不同文化背景所產生的作品中找出相同因素或特征”(159)。在張靜二看來,“平行”的重要特征是“不同文化背景”(實際上是指東西方文化背景),而美國學派的類比研究則無此限制。他還提到,“許多論著從主題、人物、布局、意象等方面來從事中西文學作品的平行比較(parallelism),經常為人詬病”(159)。同樣,袁鶴翔在《東西比較文學: 對可能性的探討》一文中將平行研究(parallel study)視為一種新方法,以區別于影響研究、類比研究、類同研究(affinity study)和傳統研究(tradition study)等歐美比較文學常見方法,進而提出可以將平行研究應用于東西比較文學研究(Yuan, “Chinese”12)。此外,1982年,美國華裔學者劉若愚(James Liu)在給中國學者劉介民的信中說:“所謂‘平行研究’,目前不大盛行。[……]中西文學在歷史上關系不多,很難一對一的比較。”(劉介民6)由此可以推測,平行研究這個概念是當時臺灣學界或華人學界對中西文學作品比較的一般稱法。
綜上所述,在20世紀70年代的臺灣比較學界,出于學科建設的需要,雷馬克的比較文學定義被標簽為美國學派的定義,而美國比較文學的事實則被簡化為清晰明了的學科知識。在這種知識中,美國學派與法國學派逐漸走向對立,美國學派的方法也被想象為影響研究的對立面。在此基礎上,平行研究這個中文概念出現,具有至少兩個涵義: (1)美國學派的方法,與類比研究等概念相近;(2)不同于美國學派方法的關于東西(中西)文學比較的特殊方法。至于美國學派和平行研究被牢牢綁定在一起,最終還是20世紀80年代及以后中國大陸比較文學界的現象。
必須承認的是,盡管早期大陸比較文學從臺灣學者那里受益頗多,但大陸學人關于比較文學的認識,未必直接來自臺灣學界。由于雙方的互動過程尚未得到充分描述,平行研究這一知識的傳播鏈條還無法確證。甚至,面對大陸規模龐大的比較文學界,我們也很難理出一條清晰的知識生產和傳播鏈條。不過這并不影響本文的討論——也正是由于大陸比較文學界的龐大規模與其在平行研究的認識上相對一致之間存在反差,我們才更有必要追問這一概念對于大陸比較文學的特殊意義。
就筆者所見的資料而言,在中國大陸,關于“美國學派提出了平行研究”的描述最早出現在趙毅衡的《是該設立比較文學學科的時候了》(1980年)一文中。作者說:
本世紀初比較文學界還把工作局限在歐、美文化系統內部的影響研究,當時比較文學的中心在法國,故稱“法國學派”。四五十年代,比較文學的中心移向美國,也許是因為遠離了歐洲中心,所以比較文學的概念也發生了很大變化,產生了“美國學派”。美國學派認為在任何有可比性的問題上都可展開研究,所以強調無影響接觸實證的“平行研究”(parallel study),并認為比較文學亦可涉及超文學學科如人類學、語言學、民族學等等。這樣,比較文學的工作范圍就大大擴展了,而且超文化系統的比較文學(如中西比較文學)也有了理論支持。(108—109)
該文作為中國大陸第一篇詳細介紹比較文學“學科”的文章,“預言”了日后中國比較文學的知識形態。一年后,在中國大陸第一份比較文學刊物《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會通訊》第一期中,“1950—1980國內比較文學資料”(趙毅衡編)被按照“理論及概述”“平行研究”“民俗學·神話學”和“影響研究”分類編目,“‘民俗學·神話學’單列一項,因為難于判斷這類文章是影響研究還是平行研究。”(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會1)接著,在被徐揚尚稱為“比較文學大家談”的運動(271—276)中,平行研究等一系列概念,以及“影響研究-平行研究”“法國學派-美國學派”的框架被廣泛傳播。例如,在中國大陸第一部比較文學著作《比較文學導論》(1984年)中,平行研究被描述為“對相互無實際接觸與影響的不同國家的文學進行比較,或綜合交叉比較,以研究其同異及其原因,找出它們平行發展的歷史、社會、心理等特征與內在規律。”(盧康華 孫景堯130)此后,比較文學科系和課程在全國范圍內迅速建立,這一知識(即存在一種與影響研究相對的、由美國學派所提出的平行研究方法)作為一種比較文學基礎知識,參與構建了中國比較文學知識體系。可以說,從一開始,大陸比較學人就把平行研究與美國學派緊密地聯系起來,并在教學和研究中不斷復述。
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現象,與當時的中國學界對“美國學派”和“平行研究”二者的理解與期待是密切相關的。首先,美國學派在當時的時代語境中,代表著較為先進的比較文學知識。例如,張隆溪在其編輯的《比較文學譯文集》(1982年)的《編者前言》中說:
梵·第根曾認為比較文學應僅限于兩國文學的比較……這種規定主觀武斷,缺乏嚴密的邏輯性,所以早淘汰了。[……]伽列為基亞的《比較文學》一書撰寫的前言,就包含法國學派所下的定義。[……]這種觀點顯然是很保守的,[……]韋勒克極有力地駁斥了這種觀點。[……]亨利·雷馬克的論文可以說較能代表美國學派的觀點。他在文中斷言:“法國人對文學研究‘可靠性’的要求現在已經顯得陳腐了,……這個時代要求更多(而不是更少)的想象力”。(2—3)
在這段話中,兩個學派之間的對抗不僅被凸顯了出來,而且被納入觀點的“進化”鏈條中。這樣的描述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非常常見。聯系當時中國大陸的特殊語境,我們不難理解上述描述所映射出的知識分子對“保守/改革”“落后/先進”和“過去/現代”等問題的強烈體驗,而在有限的信息和時間條件下,美國學派恰好回應了“先進”和“現代”的召喚。
其次,平行研究被賦予了帶領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特殊使命。張隆溪說道:“對我們來說,法國學派狹隘保守的觀點當然是不可取的,因為它同時還意味著以歐洲為中心的狹隘地方主義。我們要提倡的不僅是中國與其他東方國家文學的比較,而且是東方和西方、尤其是中國和西方文學的比較,不僅是事實聯系的影響研究,而且是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平行研究。”(3)可以說,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是20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的迫切訴求,也是比較文學學者作為“先鋒”而主動承擔的責任。然而,通過“影響”和“事實”去勾連中外文學,顯然是需要學力、精力和時間的工作,并且會將很多中國文學作品排除在研究范圍之外。因此,平行研究就承擔起了在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之間牽線搭橋的重任,正如趙毅衡在介紹平行研究時所強調的那樣:“比較文學的工作范圍就大大擴展了,而且超文化系統的比較文學(如中西比較文學)也有了理論支持。”(109)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中國大陸將20世紀70年代臺灣學界關于平行研究的兩種理解方式揉到了一起——既指“先進的”美國學派方法,也指東西/中西文學比較研究。實際上,當時的許多論者在討論平行研究時,很難找到美國學者的研究案例來佐證這一方法,所舉的例子多是中國學者(包括有中國背景的外國學者)所做的中外(尤其是“中西”)文學平行比較。可以說,這個平行研究與其說是美國學派的方法,不如說是應此時中國比較文學的特殊需要而生的特定概念,而且被放在了同樣應這種特定需要而“變形”的美國學派頭上。有趣的是,在將平行研究綁定到美國學派身上之后,中國學者發現這個方法容易導致散漫比附的問題,因此又提出了“可比性”概念,以強化平行研究的合法性,并為美國學派克服其本不存在的“理論缺陷”。這一概念最早出現在趙毅衡的文章中(104—108),其后又在盧康華和孫景堯的《比較文學導論》中得到闡發(133—140):“影響研究[……]可比性就較容易確立;至于平行研究,其方法是找出沒有直接聯系的類似或建立關系,設置可比的標準。”(134)在此,兩位學者意識到只有平行研究才具有可比性危機,而他們或許沒有意識到的是,這一概念實際上是為了支撐中西文學的平行比較(而非“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而進行的“理論創新”。
正如可比性這個理論創新所顯示的那樣,平行研究這一知識對中國比較文學產生了一系列影響。其中,最表面的影響,就在于常見的改譯現象: 在比較文學論著的譯文中,經常會出現在本身沒有“平行”的地方加上“平行”,或者改換原文中“平行”含義的做法。本文前兩部分提到的對奧爾德里奇和韋勒克的改譯即是典型案例。另外,艾金伯勒在《比較文學的危機》中討論影響時說:“如哈佛的中國文學教授詹姆斯·海托爾所說的那樣,‘即便當直接影響不存在時’,文學的比較也不僅是可行的,而且還尤其地令人激動。”(Etiemble35)句中本無“平行”(parallèle/parallélisme)字樣,但在1984年的中譯本中,后半句被譯成了比較“不但是可行的,而且是平行的”(艾金伯勒115)。這一改動作為一種文字游戲或許無可厚非,但也使艾金伯勒的文章成為了平行研究的注解。
很顯然,導致這些改譯出現的原因并非譯者的語言能力問題,而是“美國學派提出了平行研究”這一先入之見的問題。說到底,改譯只是表面現象,其背后的問題則是當事實與既有知識框架不符合時如何處理的問題,以及知識如何進行自我再生產的問題。在平行研究知識框架的作用下,學者往往或自覺地過濾掉或否定與它不相符的復雜事實,或者將充滿歧義和矛盾的概念(例如“本科范圍研究”“非本科范圍研究”“主題學”“題材學”“比較詩學”和“跨學科”等不同的美國學者所提出的概念)都囊括進平行研究和美國學派的包裹之中。
這就引出了平行研究概念對中國學者理解比較文學的方式,以及對中國比較文學發展規劃的深刻影響。考慮到美國學派對20世紀70年代臺灣比較文學和20世紀80年代中國大陸比較文學的重要意義,以及曾經一度大量出現的中西比較文學研究案例,平行研究實際上充當了中國比較文學知識樞紐的作用——至少在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學者是透過美國學派的眼光來評判法國學派及其影響研究的;然而,由于中國學者是透過平行研究的棱鏡來理解美國學派的,由此而來的一系列知識都透露著濃厚的中國特色。最能體現這種特色的,就是中國比較文學的知識體系(也就是課堂上所講的“基本概論”)。大體而言,這個體系以“學科-學派-方法”為框架、以國家學派的更迭和方法的演進為“學科”發展邏輯、以“法國-美國-中國”的“三段論”為學術史模式。并且,這一體系一方面預設了一個國家對應一個學派、一個學派擁有一種標志性的方法,另一方面又假設了一種“正-反-合”的邏輯來對應法美中三個“學派”的發展史。關于這種“學派”知識的來路、構造與影響等與本文論題相互纏繞的問題,拙文《以國之名: 比較文學學派知識的旅行》(2021年)已有詳細的論述,此處僅僅強調,如果缺少中間位置的美國學派和它的平行研究,這一過于“有條理統系”的學派知識體系也很難保持穩固。因此,盡管“parallel/parallelism”或“analogy/rapproachement”這些概念本身在美國學者的論述中并非標志性的方法論概念,但由于平行研究在中國比較文學知識中的重要位置,如何理解和翻譯這些概念成為了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問題。換句話說,“平行研究”以及“美國學派提出了平行研究”的相關知識,已經成為中國比較文學知識體系的基石。在此意義上,用平行研究來描述美國學派或許不夠準確,但這一概念和方法本身卻準確地指向了中國比較文學的學科起源和知識構造。
本文的論點是,從方法論和術語上來看,平行研究并非美國學派所提出的方法或概念;從理念和實踐上來看,平行研究與美國學派的實際主張和歷史狀況有較大的差異;作為一個方法論名詞,平行研究是臺灣學者在20世紀70年代出于對美國比較文學的簡化和對法美學派的二元化理解而做出的發明,并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中國大陸被與美國學派綁定在一起;作為一種知識,“美國學派提出了平行研究”不僅符合當時中國比較文學的內在需求,折射了中國學者對美國學派和比較文學的理解,而且通過能動的再生產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比較文學的實踐和規劃。因此,理清平行研究概念的來龍去脈,不是為了做咬文嚼字式的考證,更不是通過證明平行研究不是美國學派的方法來否定它的合理性,而是通過對這個概念的知識考古,將“作為美國學派方法的平行研究”轉化為“理解中國比較文學的方法”。正如上文所說的那樣,“學派”和“方法”在中國比較文學的知識體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而這一知識體系正是建立在對平行研究等概念和對“美國學派提出了平行研究”等學術“史實”的理解之上的。在一定時期內,這一知識體系的確以其“有條理統系”和易于教學的特征,極大地推動了中國比較文學的興起和繁榮。然而,在40年后的今天,如果我們想要繼續進行切實的學術創造,就必須審視既有的知識框架、理論體系和概念裝置,同時破除對學派和方法的執念,實事求是地面對文獻和歷史,才能為未來的研究實踐拓展空間。
① 原文: Hence the conviction, shared by numerous scholars in recent years, that an influence need not take the recognizable form of a parallelism, just as every parallelism does not proceed from an influence.
③ 能夠佐證這一點的是蘇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的表述:“20世紀70年代末,西方新一代雄心勃勃的研究生轉向了文學理論、女性研究、符號學、電影和媒體研究、文化研究,將這些領域看作是更激進的選擇對象。他們放棄了比較文學,將之視為自由派人文主義史前時代的恐龍。”(6)
④ 需要補充的是,李達三在此說的“各走極端”,是指研究范圍上,美國學派不像法國學派那樣設限,而是將眾多研究都視為比較文學研究。不過,這樣說也是有問題的。如果說美國學派在研究范圍上較為廣泛的話,那不是出于學派本身的理論主張,而是美國比較文學學者的多元化。
⑤ 陸臺比較文學界的聯系一開始是通過香港進行的。20世紀70年代末,隨著袁鶴翔和李達三等學者加入香港中文大學,香港與臺灣一同成為中文世界比較文學的重鎮。接著,1980年之后,香港比較文學界與大陸比較文學界交流漸密,還有專門的基金來資助大陸學生和學人,對大陸比較文學的興起與發展產生了重大的推動作用(例如,盧康華、孫景堯就在1983年時赴香港中文大學訪學進修并為寫作《比較文學導論》做準備)(袁鶴翔,《香港》27)。同時,也必須看到,由于大陸比較文學與港臺的密切關系,在臺灣形成的比較文學知識也傳播到了大陸,極大地影響了日后大陸的比較文學知識形態。
⑥ 英譯: “Even when the possibility of direct influence is ruled out,” to borrow the words of Professor James Hightower, who teaches Chinese literature at Harvar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remains not only possible, but in fact singularly stimulating.
⑦ 例如,曹順慶在《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基本理論特征及其方法論體系初探》(1995年)一文中,將“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分為兩大部分:“本科研究”和“非本科研究”。其中,前者又包括“主題學”“題材史”“類型學”“文體學”和“比較詩學”,后者則包括“文學與藝術”“文學與社會科學”“文學與自然科學”和“文學與宗教”這幾個方面。實際上,就筆者所見的材料而言,將比較文學研究劃分為“本科(范圍)研究”和“非本科(范圍)研究”最早見于李達三(1976年)。然而,本文第三節已經說過,他所謂的“本科研究”是指“intrinsic studies”(即內部研究),包括影響研究、翻譯研究、文學時代與文學運動、文學類型與風格和主題學等;“非本科研究”是指“extrinsic studies”(即外部研究),包括文學與科學、文學與社會學和文學與藝術等。這一本身就存在問題的知識劃分方式傳入大陸之后,卻變成了美國學派平行研究的“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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